龐天舒
少年的我曾非??释黄瑢儆谧约旱哪翀?,我想讓時間變做靜止的東西,想讓城市退后成一個遙遠的風景。我的牧場,我沒那么具體地把自己想成牧場主,沒想到要雇傭誰驅(qū)使誰,沒想擁有幾百只羊和幾十頭牛,只想貼近土壤生活一回,想被旭日和夕陽真真實實地照耀一回。
我從來沒擁有過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即使是自家房前那一小塊可以用來摘種點什么的土地也從未有過。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城市女兒,在城市的樓房里降生,在城市的柏油路長大,當我八九歲顯出女兒形狀時,便是一副城市女兒的柔弱,城市女兒的嬌羞和城市女兒的蒼白。
每當秋冬之際和春夏之交,像很多城市女兒一樣,我在冷暖風的更疊中,細菌們滋生繁延時刻病倒,害起流感,發(fā)起高燒,扁桃體紅腫發(fā)炎。躺在病床上,吊起輸液瓶,便生出許多城市女兒的悵惘。
其實,城市怎么著你了?城市已經(jīng)盡最大可能給予你干凈的房子,方便的購物環(huán)境,良好的衛(wèi)生設施,自來水和天然氣,可城市女兒照樣貧血和迷茫。
在鄉(xiāng)村通往城市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好多走進城市并且希望永不再走出的車輪和腳步,那些山崗、田埂、河岸的土坡上,每時每刻都有遙望城市的目光。
城市是一代代的人類共同筑起的溫暖的家。上一輩的人類告別世界時,他們感到寧靜而欣慰,因為他們給子孫留下了城市,留下了家。風暴、雷雨、酷寒、黑夜降臨時,我們有一方暖意融融燈光明亮的小天地。我們手捧熱茶,靠在沙發(fā)上津津有味地讀著祖先在蠻荒之地建造城市的故事,血淚和汗水,無望和希望,愛情和痛苦……我們不禁羨慕起祖輩曾經(jīng)那么豐富而結實地活過,他們滑出母親的腹中時赤足落在大地上,他們擁有這顆星球的一塊又一塊未踐踏的處女地,擁有無數(shù)的未知和神秘。我羨慕他們凝看星空時將星星當做諸神的眼睛;仰望高山時把山當成巨大的圖騰。而我們,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星星其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哪一座山埋藏著什么樣的礦藏。我們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記錄了人類的一切成就一切探索一切思考,我們每個人生命中最年輕的歲月都是在盡力吞咽這些著作。
有時候,我們累極了,就抬起暗淡的近視的眼睛去望被許多高樓分隔的城市窄小的天,看看腳下沒有被水泥覆蓋的小塊土地,心會給突然涌出的幻想潤濕。
少年的我曾非??释黄瑢儆谧约旱哪翀?,我想讓時間變做靜止的東西,想讓城市退后成一個遙遠的風景。我的牧場,我沒那么具體地把自己想成牧場主,沒想到要雇傭誰驅(qū)使誰,沒想擁有幾百只羊和幾十頭牛,只想貼近土壤生活一回,想被旭日和夕陽真真實實地照耀一回。
因為打定主意這輩子當作家,就要經(jīng)常去行萬里路。這些年竟走了很多片遼闊的天地。這個世界,原野還是多于城市,長天闊野之中,點綴的那些個城市不過像一堆漂亮的積木。那樣多的高山平原草原等待人類親近。
上天山的時候,我被雪山牧場的風光迷醉,我騎在一匹雄健的高頭大馬上。哈薩克牧民憨厚樸實的外表內(nèi)也有了一顆精于計算的心,這匹馬的租金很貴,簡直頂我三天的飯錢,我想這匹棗紅色的家伙一定為它的主人掙出了它幾個身價。它被梳洗得十分干凈,配著色彩艷麗的鞍具,頭上裝飾著拴著紅絨球的鈴鐺,主人牽著它在游客中招搖,主人身穿破舊的漢人衣褲,漢話說得也挺地道。主人沒費多少勁兒就達到了目的,我租了他的馬。
花了錢,便立刻有了一種心情,暫且不去管跟在后面哈薩克牧人,權當棗紅馬歸我所有,至少在這一小時里,它真正屬于我。
我騎棗紅馬走在風景絕美的牧場上,我下來牽著它走上高高的土坡,我撫摸它的臉。馬兒的眼睛大而美麗,黑黑的濕漉漉的長睫毛,無論公馬還是母馬的眼一律脈脈含情。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人類怎么會與馬至親至近,人類在草原生物中首先選定它,馴服了它,領它走進自己的家園,是因為馬的眼中絕對有一種人類依賴的血親一般的神色??吹剿憔陀X著你可以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它,兒子可以背叛你,情人可以離棄你;但馬兒不會,不論你富貴貧窮,不論你追捕誰還是被誰追捕,它都與你相依相伴,為你驅(qū)使,海角天涯永不分離。馬是人類的真正意義上的情人。
我的馬兒,我的牧場,我頭戴維吾爾族人的小花帽,肩披維吾爾女郎的長披肩,仿佛走在一個世紀以前,走在一個夢境里,很多浪漫的奇異的故事就是由此開始的。我想,沒有一個游人是用這般的目光凝視這片牧場,也沒有一個游人以如此的情懷貼近它。
那晚,我就住在哈薩克人的氈包,主人給我端來一鍋奶茶和剛烤好的馕,我一掃城市女兒的羞態(tài),粗豪地喝起來,我想在今天真正做個牧民。氈包外栓了兩只肥墩墩的臟羊,主人打算用它倆再賺一筆錢。
手扒肉!二十塊錢一斤。主人拍著羊腦袋,綿羊咩咩叫著,在我腿邊蹭來蹭去。我摸著羊的臟毛,拿出葡萄喂它們。
我怎么忍心吃它們呢?我對主人說。
它們是羊呵。主人弄不明白這個城里人是怎么回事,羊就是給人吃的,否則人養(yǎng)了羊做什么用呢?
那一夜,兩只羊不住哀叫,它們能預感到死期將至,今天碰上了我這個好心人,但明天不會有這等好人了。
夜里,我爬起來去看星星,山風到了夜里硬得要命,它們不再是沒形沒狀的東西,而是一支步履整齊踢踏的方隊,一支勁旅。我被裹攜其中,四周響徹著震天的號令。我仰望星空,被多而密集的星群嚇了一跳,這還是在地球上嗎?許多不知名的我從來未見過的星星擠在我們相熟的星星旁睜著藍瑩瑩的眼睛……全宇宙的星星都聚集在這塊天幕上。嗚嗚吼叫的風突然不存在了,星空一下子貼近了我,裹緊了我,星空充滿強烈的跳躍的生命感。那時,你會覺得所有的摩天大樓,所有的宏偉大廈,所有的火車輪船,所有的城市都是微不足道的,它們被如此燦爛的光芒摧毀了,熔化了,吸吮了。
星空之下只有這片牧場依在。
世界只剩這惟一的土地在與長空對視。
我跪坐在草叢中,讓深秋的干草簇擁著,刻骨銘心般記著什么是永恒。
在氈包里,我請求哈薩克大叔給我起個富有此地民族特色的名字,他瞇起眼睛,想了想,說道:叫古麗吧。
“古麗”是花的意思。
我說,我在冬天出生,就是凱西古麗?!皠P西”是冬天的意思。哈薩克大叔搖頭:冬天沒有花。
難道我不是冬天開出的花嗎?母親在銀裝素裹的冰雪時節(jié)生下了一個女孩,難道這個小女孩不是冬天的一朵芬芳的小花嗎?
哈薩克大叔不解這份詩意,仍然固執(zhí)地搖頭:冬天就是沒有花。
于是,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叫古麗。
這個感覺仍舊無比美妙,穿著長長飄飄的服裝,戴著奇異的首飾和寬大的細羊毛披肩,被人喚做“古麗”,走在天山山麓,仿佛我真成了某個純粹的山野民族的美麗女兒,正在走進史詩和傳說。
哈薩克牧人平和地對待頭頂?shù)男强?。星空下的日子是這樣艱辛,牧場上有他們一輩又一輩干不完的重復著去干的活計,放牧牛、馬、羊,擠奶,制大量的奶干,肉干,烤大盆的馕,釘馬掌以及修羊柵欄。
哈薩克女人用粗糙的手掌撫著城里女人的羊絨衫,這是用地道的天山羊毛織成,說不定是由她親手從飼養(yǎng)的天山羊身上剪下,再將這些臟兮兮的羊毛塞進牛車,吱吱嘎嘎地運進城。
城市怎么就把它變成瑰麗的羊絨衫,漂漂亮亮地打扮起城里女人?
城市是個多么奇妙的地方,城市買走了他們黑硬的牛羊皮,制成柔軟的樣式精美的皮鞋。城市購進了他們濃純的牛奶,稀釋數(shù)倍后仍把城里女人喝得細皮白肉。
也許他們仰望城市一如我們仰望星空。他們站在天山之巔,而城市在更高的峰巔上輝煌著。冬天到來時,草兒在白雪之下死亡,羊的嘴巴在白雪中徒勞地翻著拱著,拱翻不出名堂。在向冬牧場遷徙的漫長旅途中,羊們肥壯壯的肚子餓成了空皮囊,馬兒再也邁不出雄糾糾的步伐,牛一般沉重地走行。牛們也瘦成馬的長臉,背負著牧民的家什,穿行在風雪中。
轉(zhuǎn)場途中,羊們一只只地倒斃。哈薩克女人臨產(chǎn)了,肆虐的風雪吞沒了她的喊叫,哈薩克嬰兒降生在馬背上。衰弱的女兒裹緊氈袍懷抱嬰孩繼續(xù)前行。
遠山草場的游牧歷史已經(jīng)持續(xù)有數(shù)千年之久。近來,看了一些科學論著,有觀點認為,這是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最佳方式之一。因為游牧生活恰恰沒有工業(yè)文明對自然的瘋狂掠奪,淌過青翠草地的河流純凈明澈,沒有被工廠的有毒廢水、被各種永不腐爛的垃圾、被核廢料污染,河流是養(yǎng)育兩岸牧人的溫柔母親。肥沃的草場永遠不會被野生的與豢養(yǎng)的草食類牲畜啃光,因為它們的數(shù)量由兇猛的肉食類和人類控制著,牧人們食之畜肉,衣其皮裘。即使某個游牧部族被草原養(yǎng)壯了筋骨,在某一歷史時刻縱馬殺來,比如成吉思汗的鐵騎沖下蒙古高原,他們的馬蹄和馬刀讓世界發(fā)抖,他們只去搶奪異族人的財富卻并沒有去劫掠地球。數(shù)千年來,游牧人有意無意地成為自然最好的朋友。
但是,無論是游牧還是農(nóng)耕,人類智慧的產(chǎn)物必然是工業(yè)文明,轟轟隆隆的機器時代使人類在20世紀的百年里充分享受到舒適的生活和便利的交通,我們擁有越來越現(xiàn)代化的城市,擁有網(wǎng)絡和信息高速公路,包裹地球的衛(wèi)星讓這顆星球不再有神秘的角落。高度的文明使萬里之途不再遙遠,我們只需短短數(shù)小時就能跨越當年哥倫布麥哲倫們用盡畢生跨越的大洋。
可我們惟一不再擁有的就是自然。像天山這樣的高山牧場每年都在大片銳減,草場退化沙漠化,很多牧人在多年前就已選擇定居和農(nóng)耕,永遠放棄祖輩的生活方式,他們開始有拖拉機和除草機,除掉田間那些跟農(nóng)作物爭食的青草,他們不再養(yǎng)馬,甚至很多最后的牧人也不再需要馬,而改騎摩托車放牧。
看來馬只有成為旅游區(qū)的賺錢工具,通過撫慰我這種游人的思古情懷為主人賺取大量鈔票。馬正在走出人類的情感世界,不再是人類相依相伴的情人,再也沒有大野寒天間那忠誠的凝視,那托付命運時至純至真的依賴和感動。
高山牧場之上,一個人與一匹馬的剪影永遠屬于悠久的歲月。
但你不能嘆息牧區(qū)完了,憑什么你們這些城里人坐飛機開小車,卻來指責我們牧人的拖拉機和摩托?憑什么你們整日桑拿芬芳浴,卻希望看到我們?nèi)耘f浪跡荒野與牲畜野獸廝混?你們可以到美發(fā)廳去變換發(fā)型,讓我們還裹著古老的纏頭帕,你們可以擁有各種家用電器,卻愿意我們永處于刀耕火種的原始時期?你們挎上電吉它到歌舞廳搖搖滾滾,要我們躺在牛背上吹樹葉和木笛?
高山的牧人們可以一連串問你無數(shù)個憑什么,而你卻無法回答一個。
在哈薩克人的帳逢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便急急地去租車下山,我明白:如果在這里住第二夜,新奇就變成了痛苦。第三夜,痛苦就化做絕望。這地方?jīng)]有電視報紙,沒有長途電話,無法洗澡,吃不到新鮮蔬菜水果,被褥一股子羊膻味。城市女兒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無法洗澡和吃不到水果,陷入這種境地的城市女兒便自嘲道:瞧,我簡直成了個牧羊女。
在我準備離去的時候,兩只羊終于一前一后地被宰殺,一家山頂飯館預定了它們。羊兒死前,主人端給它們一盆甜脆的果子,我也把剩下的葡萄倒給它們,羊兒開懷大嚼,哈薩克主人撫摸羊頭,流露些許感情。
羊舔光了盆底,那男人就起身,拽過羊頭,撥出短刀,哈薩克人的刀法干凈利落,羊兒一聲沒吭就給抹斷了喉嚨。一個哈薩克男孩提一桶熱騰騰的羊血從我們身旁走過,留下一縷玩皮的笑,一切再自然不過。
車子朝山下開去,一隊隊上山的車與我們的車交臂而過。高山牧場露出風清氣爽的好模樣迎候撲來的城里人,我的哈薩克房東甚至沒有同我告別,就急急忙忙地牽著他那匹環(huán)佩叮當?shù)臈椉t馬去游人中招搖。
城市離我愈來愈近了,我對它竟生出一份渴念,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是屬于它的,它沒有我的土地,但有我的家。我與城市就像兩個已經(jīng)相互生厭的戀人,要在不斷的離別中才能重新激發(fā)出依戀和情感。我也知道我依舊會向往牧揚,會倚在城市寬厚的肩頭上訴說某種童稚的渴念,依舊會遠行,但要走下城市的長長階梯去重撿祖先的開拓和耕耘,這就非得需要博大的精神力量,強健的身體和對孤獨的承受力。長天闊地,我真會有這種勇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