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奇

我算是京城的打車一族。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可能會記不清“的哥”們的臉龐，但他們的只言片語，有時卻深深印刻在我的心版。

與“拳王阿里”握手

夜深，天微涼。出租車在四環(huán)路上暢行無阻。

“飛馳的感覺真好，在北京只有夜色中才可以體會得到……”我這樣想著。不經(jīng)意間一只支在彈簧上的藍色小拳頭蹦蹦跳跳沖進視野。我才注意到它，其實它一直就蹲在計價器上。

“這小家伙是您安上去的?!”我用小手指握了握藍色小拳頭，好奇心大起。

“這是我哥們兒，大名鼎鼎的阿里。您可能沒注意到，其實您剛一坐進車?yán)锏臅r候，阿里就點頭問好了!”

呵呵，是喔!車一起步，阿里就開始上躥下跳，點頭哈腰。

司機先生銜上一根煙，“干我們這一行，沒什么固定的人際關(guān)系。平常沒人打車時，我覺得一個人待著挺寂寞的。有乘客時，也不過是碰上脾氣好的客人才能聊上那么幾句。到地方了，還是您走您的，我走我的。嘿，要說出來您千萬別笑話我犯賤!有一次我被開罰單，剛開始挺心疼的!可碰上的是個熱心腸愛嘮叨的交警，和我聊了好半天。罰得也不算少，可到后來我竟覺著心情大好。”

我有一絲冷，于是搖上車窗。

這時候交通臺音樂頻道叮叮咚咚熱鬧起來。阿里隨著車子的顛簸而有節(jié)奏地跳動著，音樂賦予它一份生命的質(zhì)感。

“嘿!我這哥們兒還會和著音樂的拍子跳桑巴舞哩!”司機先生的語調(diào)和嘴角同時上揚，他那雙原本就不太大的眼睛更是幸福成了一條縫兒。“現(xiàn)在我可不覺得寂寞了。不管有沒有乘客，至少還有這哥們JL陪著我呢。要我說人啊，沒法兒改變環(huán)境的時候就得主動改變一下自己的心境。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嗨!阿里!來給這位小姐跳一段兒‘啊，朋友再見!”

別把西瓜掛臉上

電腦大罷工啦!我軟硬兼施什么辦法都試過，可電腦還是軟硬不吃，打死也不給我正常顯示。大概給它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無濟于事，害得我頭都大了!

我沮喪著一張臉走出辦公室，一頭砸進出租車。

司機老伯挺爽朗，“丫頭!火氣不小啊!不過，甭管遇著什么不順的事兒，你都別繃著臉!知道嗎?笑，可是最好的美容化妝品!”

“我倒霉得連喝涼水都直塞牙縫兒，您倒說說看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兒值得我高興?”我恨恨地擠出一句。

“丫頭!俗話說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就為咱們這百年修得的同車行，你也值得露個笑臉兒呀!你想想看，全京城九萬輛出租車，怎么就那么巧，輕輕地你一招手，我就停在你身邊?”

“要這么說來，您不是和每一位上車的乘客都可以算是有緣人啦?”我惡作劇似的干笑兩聲。

司機老伯挺認(rèn)真，“丫頭!至少可以說我和每一位乘客都有同車行這一段旅程的緣分!”

我面部的肌肉不再酸了。

“乘客多的日子可能是因為五百年前的那一天，我云游四方碰到過很多人，乘客少的日子可能是因為五百年前的那一天，陰有小雨我只守在家里。今天遇見你!丫頭!你倒猜猜看；五百年前咱爺倆是在什么情形下相遇的呢?”

我的沮喪像雪一樣化掉了。我只想笑，“老伯，太久遠，當(dāng)時的情景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不過有一點我還記著，那一天，您也是這么嘻嘻哈哈的?！?/p>

司機老伯也笑了，“丫頭!你照照后視鏡!瞧見沒?咱爺倆都是笑起來漂亮!記著啊!以后不管碰上什么事兒，都當(dāng)它是芝麻，別讓它傲個大西瓜似的掩住你的笑容?！?/p>

人不過是個“1”罷了

好好的一個周末，卻把我忙得個一塌糊涂七葷八素。上午從西苑騎單車去北圖樓上樓下地查論文資料，下午又竄回學(xué)校在講臺上連續(xù)站了四節(jié)課。傍晚高峰期，大巴小巴都塞得做沙丁魚罐頭一樣，我乘公車去知心熱線又做了三個小時的電話咨詢。在為全國各地的小朋友們咨詢完無數(shù)通火爆的電話后，我的嗓子開始冒煙，所有感冒前兆癥狀都出現(xiàn)了。

好不容易才用僵硬的腿把軟綿綿的身子拖出熱線，我一聲不吭地把自己塞進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大哥一邊緩緩地向前開著車，一邊用X光一樣的眼神透視著我?！靶〗悖礃幼幽浅?fù)荷運轉(zhuǎn)了，累得連目的地都懶得說?”

“北宮門?！蔽亦洁炝艘痪?，省略一切可省的。

可能是耐不住車中的沉寂吧，司機大哥自言自語起來?！叭说膶嶋H需要其實并不多，有陽光，有清新的空氣，有食物，有簡單的家居就夠了。當(dāng)然，您看起來像個文化人，對您來講還得再加上一條，要有好書?！?/p>

“嗯?！蔽矣袣鉄o力地點點頭。

“可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司機大哥傾身拉開我座位前的小抽屜，翻出一板兒西瓜霜遞給我。

“謝了!”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你們文化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把簡單的事兒復(fù)雜化了?！彼^續(xù)開講，“我沒什么文化，不過我常琢磨著這人之初到底是個啥。其實，人生下來只不過是1罷了!”

“是啊!簡簡單單，單單純純，純純正正地從自然中走來，而后就不斷地在社會的教化中有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屬性?！蔽以谛睦锔胶椭?。

“人啊，總是對金錢有欲望，總想在這個1后面不停地添加0。一個0，兩個0，三個0……頭幾個還好添，從第五個0開始每添一個0都很難了?！?/p>

街燈亮得讓人有些眩迷，司機大哥自顧自地說著，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人啊，有時候就是想不開。光忙著不斷地給1后面添0。我可不，我每天十點準(zhǔn)時牧車。拼命透支身體健康有什么好處?別忘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1罷了。終于有一天，不論這輩子努力添多少個0，所有的0都會煙消云散。就因為1倒了!”

我靜靜地聽著，決定回家好好睡大覺。趁著身體只是給出黃牌警告時，調(diào)整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千萬別等著被紅牌罰下場時再后悔!

夏利安了套一萬三的音響

剛鉆進車?yán)?，我就被震撼住了?/p>

《拉德斯基進行曲》!交響樂!超級仿真立體聲!

車還是那種夏利車，乍一看與一般的出租車沒什么兩樣；前后兩排座椅，駕駛座被隔離成一個狹小的空間。

等等!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車廂后部懸著兩個流線型的音箱。坐在車?yán)铮⌒途S也納音樂廳般的享受?！斑@套音響設(shè)備價值不菲吧?”

“一萬三千多塊，我請人特制安裝的?！彼癫娠w揚地說道。

“噢?!”嚇我一跳。

“我是個發(fā)燒友。沒別的愛好，不打牌不泡吧，就喜歡聽音樂?！?/p>

“那也太奢侈了點兒。這么好的東西，應(yīng)該……”我沒好意思再說下去。

“前年我在整理我媽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件真絲小襖。那是我媽和我爸回上海老家時買的，很漂亮。我媽一直舍不得穿。她總想等一個特殊的日子再穿?！?/p>

講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

我沒接話。

過了一小會兒，他抿著嘴角笑了一下，“打那兒以后，我發(fā)誓再也不把好東西只留在特別的日子里用了。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特別的日子?！?/p>

和日本人玩的是同一個觀念

高野先生是日本旅游出版社的編輯，上周來北京拍點兒照片，為《北京指南》做插圖。我被朋友抓差，臨時充當(dāng)翻譯。

從長富宮出來，我們打了一輛桑塔納。聽說我打算把一個真實的北京亮給日本人看看，司機小李師傅主動地拉著我們東城西城地轉(zhuǎn)了一下午。

現(xiàn)代化的東方廣場和繁華的王府井大街、西單圖書大廈里執(zhí)著讀書的年輕人、長安街上英姿颯爽的國旗班衛(wèi)士……高野先生拍這些，我挺自豪的。

可碰著簡陋而又骯臟的公廁，他也拍。碰著天橋上要飯的老爺子，他也拍。我心里有點兒不舒服。

車開到南池子大街，嚴(yán)重堵車。因為兩輛大公共撞上了，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多人。汽車長龍中不時地有人不耐煩地走下車，探頭探腦地向前看。

“這些中國人很焦慮!”高野先生笑起來，用詞也很客氣。

小李師傅在前邊接過話：“是啊!但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人更焦慮?！蔽野堰@話譯過去，日本人豎起了大拇指。

回到長富宮，結(jié)賬時小李師傅拒絕了小費?！盀槭裁床皇?因為北京人的熱情好客?”高野先生很好奇。

“也有這層意思，不過這種說法太傳統(tǒng)?！毙±顜煾荡侏M地笑了，“我有個朋友，是一家酒吧的老板，因為認(rèn)同顧客們環(huán)保登山俱樂部的理念，每廚四在酒吧給大家一個聚會的地方，只按成本價為山友們提供酒水。我們北京有好的一面，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我們一直在努力改善。您想拍下最真實的北京，我欣賞您這個觀念。明白了吧?我不多收錢是因為咱們玩的是同一個觀念?！?/p>

沒有了視覺卻聞到了百余種花香

“喲!真巧!我以前和您是同行。我在小學(xué)教語文，三年前轉(zhuǎn)開出租車。”他很熱切。

“噢?！蔽姨搼?yīng)一聲。哼!到頭來還不是物欲占上風(fēng)，放棄當(dāng)靈魂的工程師。

“請您等我五分鐘!停車等候的錢算我的，”他突地把車停在路邊，異常興奮地跳下去。

怎么啦?!我們不過是在去往鳳凰嶺的公路旁。夕陽中搖曳著一大片金色的雛菊罷了。

他捧著一大簇跑回來，陽光映著那張滿是汗水的臉，光燦燦得令人炫目。

“這個送給我小妹亮兒?！彼行╈t腆地笑了，露出兩顆白白的小虎牙，“知道嗎?魯迅的文章中我最愛讀的就是《百草園》。我童年的記憶中也有屬于我們的園子。老人們常常是在保護自己所種的花草免受傷害的過程中與自然相守，而孩子們卻總是在用心與花草嬉戲的過程中與自然相知的?！?/p>

為自己妹妹攀折花草樹木竟還能抒發(fā)這么多感慨?!不愧曾經(jīng)當(dāng)過語文老師!我有一絲不屑。“您聞聞夠不夠香?”

“香?！?/p>

“太棒了!亮兒一定開心極了。她現(xiàn)在可以分辨出上百種花香。”他燦燦然啟動油門，“三年前亮兒得了視神經(jīng)萎縮癥，但她并沒有因此而永沉于黑暗中。因為，還有花香!”他閃閃的眼眸中沒有一絲無奈和憂傷。

咦?我的鼻頭兒怎么酸起來了?可惡!一定是花粉惹的禍!但是，為什么連心也跟著酸起來了呢?

(薛磊摘自2001年9月24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