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
騎著毛驢,迎著微風緩緩而行,沿途美景一一人目,真是怡然自得。忽有高頭大馬從身畔疾馳而過,馬上騎士俊逸出塵,意氣飛揚,騎驢者頓時大感沮喪——人家那才叫威風凜凜,咱可差得遠了!不由得狠狠踹了毛驢一腳,黯然轉頭,不忍看那絕塵而去的駿馬,卻猛地見到身后尚有一群行人正滿頭大汗地匆匆趕路,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腳上的草鞋都磨出了洞,要多辛苦有多辛苦。騎驢者立即釋然——與他們相比,我這日子過得還是蠻舒心的嘛!于是哼起了小調,繼續(xù)悠然前行。
中國圍棋現(xiàn)在就正騎在驢背上。四月底,中國體壇的亮點在大阪。乒乓國手們以天神般的表演再一次讓我們理解了為什么乒乓球會被稱作“國球”。王楠的寂寞無敵,劉國正的中流砥柱,王勵勤的終成大器,每一種勝利都讓國人心潮澎湃。就在代表乒壇最高榮譽的斯韋思林杯重歸中國的當天,我們的圍棋國手們在另一個戰(zhàn)場上用另一種戰(zhàn)斗方式帶給我們另一種感覺。五虎上將四人折翼,被喧囂了好幾個月的“春蘭大捷”頓成云煙。老將已老,中堅不堅,小將尚嫩,中國圍棋的危機在一場慘敗后完全爆發(fā)。同樣被稱為“國手”,圍棋選手們與乒乓健兒過于顯著的差距使他們難掩心頭的失落,幸虧同一時間正有一群步行者讓圍棋國手們找回了平衡——“扶不起的阿斗”中國男子足球隊征戰(zhàn)馬爾代夫時的拙劣表現(xiàn)引來了全國媒體的口誅筆伐?!俺舻郊摇钡闹袊闱蜣D移了人們的視線,圍棋的不爭氣也就被輕輕一筆帶過。
從“春蘭大捷”到“春蘭慘敗”,這一事件并不孤立。之前的富士通杯中國圍棋已品嘗了失敗的苦酒,之后數(shù)日,亞洲懷快棋賽上馬曉春、胡耀宇又成了匆匆來去的過客。承載著中國圍棋的那頭小毛驢看來已是不堪重負了,它不但做不到“快驢加鞭”,簡直是連再支撐著站下去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說中國圍棋騎在驢背上,我絕無不敬之意。驢是頗具中國特色的一種動物,盡管國外也有著名的非洲野驢,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的驢象之爭更是舉世聞名。但在中國,驢無疑最為人熟知,它被賦予了更多的文化氣息,多少仙人名士都是青衫一襲,瘦驢一騎,灑脫來去,不沾一絲煙火之氣。而圍棋在中國自古就是雅客高人的鐘愛之物,我們可以想像張果老倒騎毛驢,左手執(zhí)酒杯,右手抱棋盤,搖首賦詩之情景,何等逍遙。
事實上,中國圍棋正是太逍遙了,逍遙得有點胸無大志,胸無大志到只看見背后的行人,卻看不見前方的駿馬。很多年前,日本圍棋強大無比,我們在將他們的“六大超一流”視作難以逾越的天塹之時,尚不忘揶揄一下時處“蠻疆”的韓國圍棋:“韓國棋王曹薰鉉能打入應氏杯決賽,尤其是他能在與聶衛(wèi)平的決斗中戰(zhàn)成1:2,實在令人刮目相看(當時首屆應氏杯決賽第四、五局尚未進行)?!碑敳苻广C連拔兩城,奮勇奪下應氏杯后,我們都不愿接受失敗的現(xiàn)實,大肆宣揚韓國的“智囊團戰(zhàn)術”、曹薰鉉的“盤外招”,整個韓國圍棋界簡直成了組織嚴密的黑道幫派。再后來,韓國流席卷棋壇,尤其是五十年一遇的天才李昌鎬橫空出世,對于韓國圍棋的強大我們終于無話可說了。偏偏此時日本圍棋漸呈頹勢,我們的心理平衡點立即轉移;連續(xù)若干年在與日本的對抗中總成績占上風,中日韓三國擂臺賽我們往往比日本晚一步摔下擂臺。于是有人總結出“中國吃日本、日本吃韓國、韓國吃中國”的食物鏈,讓我們良好的自我感覺得以延續(xù)。
中國圍棋就這樣在驢背上慢慢搖晃著,左邊是騎著大洋馬的日本圍棋,右邊的韓國圍棋胯下是不羈的野牛。大洋馬跑得并不很快,他們整齊的隊列看起來甚至有些呆板,但他們骨子里透出的那種富貴氣卻是別人難以模仿的。都說三代才能形成一個貴族,日本圍棋正是這樣的貴族,盡管門庭有些沒落,可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仍是大家風范?,F(xiàn)代圍棋數(shù)十年的沉淀,一大批大宗師的開宗立派,日本圍棋的內涵究竟有多深并不是一眼可見的。雖然他已不復當日輝煌,可誰能輕視他呢?就像AC米蘭,在意甲新貴們的沖擊下喪失了往日的鋒芒,卻怎么也不至淪落到保級的地步。韓國圍棋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他們所騎的野牛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田單用來擺火牛陣的那一群吧?勇往直前,不畏險阻,管他什么陣形、步伐,只要沖垮敵陣就是勝利。確實,這樣做的品味不高,但他太實用了,沖擊力太強大了,再厲害的敵人面對這樣一種氣勢都得落荒而逃。韓國圍棋沒有想過要做貴族,他們的志向很明確:做一個江湖豪客,大刀烈酒,快意思仇。什么意境空靈,什么纏綿悱惻,統(tǒng)統(tǒng)拋于腦后。就像當年的伊萬尼塞維奇,憑一身“不講理”的橫練功夫笑傲網壇群雄。
毛驢在洋馬與野牛的夾擊之下前行著。他先是看不慣大洋馬的教條,后又瞧不起野牛的粗魯,只覺得自己最瀟灑。他瀟灑地圍著磨盤轉呀轉,最后發(fā)現(xiàn),反復到達的終點其實就是一開始的起點。毛驢有點茫然了,他要思索,像哲人一樣地思索。就在毛驢成為“思想者”的時候,野牛和大洋馬沖到了他的前頭。
其實中國圍棋并不是一開始就騎在驢背上的。十幾年前,我們只是一群赤足的步行者。那時候我們趕路很辛苦,前面的駿馬看似遙不可及,我們的追趕卻是一步一個腳印。一路上有汗、有淚,還有殷殷的血跡。那樣的精神應該是中國圍棋不朽的財富,比什么新型怪招都有效。那時我們與日本圍棋的競爭有點像龜兔賽跑,兔子懈怠了,烏龜卻不停地爬行著,終于沖到了兔子前面。遺憾的是烏龜也免不了驕傲的俗套,他覺得功成名就了,不想再那么辛苦,于是就雇了毛驢代步。烏龜忘了,認真跑起來,毛驢也是跑不過兔子的,龜兔賽跑能成為寓言,驢兔賽跑卻只能是一個笑話。
騎在驢背上的中國圍棋真的是落伍了,改變這種狀況只有兩種方法:要么扔掉毛驢;要么發(fā)掘毛驢的精神。扔掉毛驢后的路有兩條:回到步行狀態(tài);或者換更好的坐騎,比如駿馬或是雄鹿。一般說來,毛驢是不會有崇高志向的,而中國圍棋要想領跑于世界棋壇卻決不能缺乏壯志。目前的中國棋界有誰能越眾而出,振臂一呼呢?我們看到的是馬曉春的過份灑脫,俞斌的恬淡謙遜,常昊的鋒芒內斂,卻看不見他們那種“舍我其誰”的王者之氣。只有聶衛(wèi)平,這位中國圍棋標志性的英雄,他能在淡出一線多年后仍大聲宣稱:只要不出昏招,我的棋仍是當然的中國第一!你可以笑老聶的魯莽,甚至可以說他淺薄,可你不能否定他的精神。老聶說的并不是空話,他近期的上佳戰(zhàn)績證明了他的實力。盡管要老聶恢復當初擂臺賽時的神勇有一點癡人說夢,但他的氣勢,他的感召力完全應該喚醒年輕一代的靈魂:難道我們真是技不如人嗎?不,是精神不如人!看看大阪世乒賽男團半決賽上劉國正與金澤洙的激斗吧!哪里是在比技術?完全是一場精神與意志的抗爭。這樣的比賽已無所謂勝負了,當最后一分在球臺上定格時,劉國正與金澤洙都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涅檠,他們在淚水中壯志直沖云天。再看看中國棋手在近期國際大賽上的表現(xiàn),優(yōu)勢棋被逆轉,劣勢棋拼不出手,有誰展現(xiàn)出了當年聶衛(wèi)平大戰(zhàn)擂臺賽,馬曉春勇闖“小林鐵壁”的氣勢?想贏怕輸,經過十幾年的苦苦追趕后,我們以為自己已經是高手了,高手是不屑于與人拼命的,我們背上了包袱,像當年的日本人一樣,失去了端正的心態(tài)。成名的老英雄我們贏不了,如小林光一、曹薰鉉;初出道的新秀也拿我們祭刀,如河野臨。本來黑白世界中的勝與負實在是太尋常不過了,但這么多失敗陡然堆積在一起就決不會是一種偶然。我們該思考了:是不是要扔掉包袱,扔掉毛驢,還像以前一樣白手起家去打拼一場?
扔掉毛驢并不代表我們又要赤足,畢竟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與付出,我們的積累也有很多。我們現(xiàn)在所達到的技術與境界是中國圍棋史前所未有的,目前重要的是把立業(yè)后的技術與境界同創(chuàng)業(yè)時的精神結合起來。換乘駿馬后,我們仍得有步行時的危機感。其實中國圍棋人才濟濟,聶衛(wèi)平、馬曉春、常昊都是難得一見的圍棋天才;小將中的古力、孔杰與李世石相比也不遑多讓;多年前曾風光一時的張文東,最近又煥光芒,沖進棋圣賽決賽,足可見我們的潛力巨大。李昌鎬再強,他也有栽在石井邦生、李世石手上之時,對手老的老,小的小,我們有什么理由超越不了他呢?
騎在驢背上這么久,中國圍棋的壯志有點消磨了,可我們不可能對毛驢沒有一點感情。毛驢也是有用的,他的優(yōu)點同樣是我們該吸取的,最顯著的一條就是“倔”,說的雅一點叫“執(zhí)著”。百折不回有時看起來挺傻,實際上做成任何事都少不了這種精神。中國圍棋從被日本圍棋讓兩子都不能贏到擂臺賽上打得日本高懸免戰(zhàn)牌,靠的就是一種執(zhí)著。那時我們的棋手輸棋是會流淚的,會痛不欲生。劉小光、錢宇平、曹大元無不經過這種心痛,他們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終于都擁有了各自的輝煌。第三屆擂臺賽上曹大元在東京惜敗山城宏,他在寒風凜冽的街頭徘徊了一夜,這是讓人讀了都感到心酸,忍不住眼淚的故事。今天的中國棋手們還有多少人有這樣的執(zhí)著呢?過多的國際大賽,過多的機會,讓我們的棋手麻木了,就像鄭智化唱的“驕傲無知的現(xiàn)代人,不知道珍惜”。大好的學棋環(huán)境,使我們擁有了許多天才少年,也使我們少了許多擁有“斗魂”的勝負師。對于年輕棋手來講,執(zhí)著的精神尤為可貴。這次春蘭杯上中國碩果僅存的王磊就以頑強聞名,也許他的技藝尚未人臻化境,可他擁有斗志,有贏棋的渴望。誰能說他不會孤軍奮戰(zhàn),給我們一個驚喜呢?圍棋向來不相信人海戰(zhàn)術,去年的LC杯,中國也是四人進八強,但四分之一決賽三人鎩羽,國內輿論哀聲一片。“殘余”的俞斌反倒少了壓力,力擒曹、劉,捧冠而歸,王磊能重演這一幕好戲嗎?
放跑毛驢或者向毛驢學習精神,其實都是一種手段,我們還得緊盯住身邊的大洋馬和野牛。日本的底蘊實在深厚,他們看似沒有多少冒尖的新銳,但年過四十的老將們卻屢屢“發(fā)飆”:貴為“日本第一人”的王立誠,“常青樹”林海峰,還有好久未登上前臺的石井邦生,真不知下一個冒出來的“老家伙”會是誰?石田章?高木祥一?還是酒井猛?我們的“老棋手”也能像他們一樣煥發(fā)“第二春”嗎?圍棋不同于足球,老將出馬并不意味著后繼乏人,曾星光一現(xiàn)的方天豐、宋雪林、車澤武們如今“尚能飯否”?韓國圍棋的霸氣與戾氣現(xiàn)在無人可比,對付他們決不能妥協(xié),必須有一股生力軍去“以暴制暴”。像芮乃偉初登朝鮮半島時,快刀怒馬席卷漢江,韓國人掩飾不住的恐慌暴露出他們并不充足的底氣。我們的“血衣人”在哪呢?古力?孔杰?謝赫?還是更年少尚不為人知的小虎們?
失敗已成昨日,傷痛埋在心底,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后一步是人生;中國圍棋仍在路上。如果一場慘敗喚醒一種精神,我相信中國圍棋很快會雄霸天下。不信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