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對,殺了。殺了豬,又殺了人。
被殺的人是個無賴。殺無賴的是個窩囊得除了外號連自己名字都忘了的窩囊廢老蝸牛。其實,老蝸牛也不想老當蝸牛。這個理想,卻被無賴打破了。他急了,簡直是瘋了!于是,殺……
是知道了那張大紅紙上的內(nèi)容,老蝸牛才動了賣豬的心思的。
那張大紅紙是本村吳興科貼的,貼在村中央的大街上。下午老蝸牛去打醬油路過那里,見有些人圍在那里看,他也就過去了。他小時上過幾年學,是識一些字的,所以就看懂了紙上的內(nèi)容。老蝸??赐旰笥X得,這張大紅紙,其實是貼給他看的。
吳興科貼了這張大紅紙是要賣電視機。賣他家那臺舊的,十七英寸的,黑白的,打算賣一百五十塊錢。老蝸牛知道,吳興科這幾年販菜掙了錢,早就想換一臺大彩電,今天果然要換了??墒撬u舊電視機,村里誰還會買呢?老蝸牛早就暗地里調(diào)查清楚,在吳劉村二百多戶中,至今沒看上電視的只有三戶:一戶是老光棍吳大舌頭;一戶是寡婦梁鳳花;再一戶就是他老蝸牛了。村長劉四清幾年前就在大喇叭里吆喝,要“徹底消滅無電視戶”。老蝸牛原先想等著村里來消滅他,比如說救濟一點錢什么的,可是等了幾年也沒見動靜,就只好自己消滅自己了??墒抢衔伵R胂麥缱约阂搽y,因為他要首先消滅債務。前些年他兩個閨女出嫁,一個兒子娶媳婦,欠下的債像驢背上盛滿臭糞的馱筐一樣,把他的脊梁骨快要壓斷了?,F(xiàn)在,兒子早已分家單過,他也一點點地把賬還上了。最根本的是,他家現(xiàn)在又長起了一頭肥豬。前幾年他家養(yǎng)豬都是給債主養(yǎng)的,從這一頭開始是給自己養(yǎng)的了。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頭豬大約賣三四百塊錢,留下二百塊錢買豬崽,剩下的正好能把電視機買下。老蝸牛想,我明天就去把豬賣了,把這臺電視機買下。
做出決定后,老蝸牛就提著醬油瓶子去了吳興科家。
吳興科正在院里修車,扭頭瞅見他進來,手里還有個醬油瓶子,立刻把眼瞪圓了說:“老蝸牛,你瓶子底下有條蚰蜒!”
老蝸牛吃了一驚,急忙歪倒瓶子去看,結(jié)果醬油就從瓶口跑走了一些。他沒看見蚰蜒,卻看見吳興科在那里笑,便明白吳興科是在逗弄他。他扶正了瓶子罵道:“吳興科,你這塊雜碎?!?/p>
他罵上一句,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吳興科,你要賣電視機?”
吳興科說:“是啊。你買?”
老蝸牛說:“我買是想買,可你得放給我看看,看它還出人影兒不?!?/p>
吳興科就到屋里放給他看。人影兒是有的,而且清清楚楚。
老蝸牛撫摸著電視機說:“你再便宜一點兒,這貨我要了?!?/p>
吳興科說:“一百五夠便宜的了。我買花了六百,才看了六年。你想想吧。”
老蝸牛想想,就點頭認可了這個價碼。但他又說:“我明天賣了豬才有錢買。你開車幫我把豬賣了吧?!?/p>
吳興科說:“你這個老蝸牛,還能想出這個點子。我?guī)湍阗u豬,就白搭二十塊錢運費了?!?/p>
老蝸牛說:“你幫我一趟吧。賣了豬回來,我就給你電視機錢。”
吳興科說:“好吧?!?/p>
老蝸牛見事情談妥,就回了家去。他跟老伴兒一說,老伴兒也是興奮不已:她這些年來饞電視饞得比老蝸牛還狠,曾多次到兒子的新房里看,然而每次都讓兒媳的冷言冷語攆了回來。她回來向老蝸牛哭,說咱們辛辛苦苦給他們蓋上房子,買上電視,他們就這樣待咱。老蝸牛一邊嘆氣一邊說:唉,什么時候咱自己買上電視就好了?,F(xiàn)在,老太太聽說終于要盼到了那一天了,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天不亮就起來煮豬食,拉得風箱又急又響。
天亮后,老兩口把豬喂上了。因為放的精料格外多,那頭豬呱呱唧唧瘋吃,連頭也不抬一下。老蝸牛說:好,吃上十斤二十斤的,好多賣點錢?!崩习閮赫f:“你就知道錢,就沒想想俺一瓢糠一瓢水的,伺候它半年了……”說著兩行老淚就滴到了豬頭上,惹得那頭打小就劁了的母豬停住了吃食,抬起頭看這老兩口。老蝸牛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頭豬的眼睫毛又長又密,像有一次進城看到的洋氣女人似的,于是,心里一股愛憐涌上來,眼窩里也是酸酸的。
豬吃飽了,吳興科開著他的“黑豹”農(nóng)用車也到了門前。吳興科是個壯漢,等老太太把豬從圈里攆出來,他撲上去三兩下就將其逮住,讓老蝸牛拿繩子綁牢,隨即又抬到了車上。
他們?nèi)サ氖侨锿獾睦哮帋X。老鴰嶺有個姓邢的屠子,天天擺肉攤,天天殺豬,所以附近幾個村里許多人都找他賣豬。當然,如果需要吃肉了也去買他的豬肉。
車開到邢屠子家門,吳興科與他把豬抬下,便說要去拉菜,掉轉(zhuǎn)車頭就走了。老蝸牛便到院子里找邢屠子。
都是東西兩莊子的人,平時早已認識的。他見邢屠子正在磨刀,就說:“老邢,我拉來了一口豬,你稱稱吧。”
邢屠子說:“稱稱就稱稱。”
然而,邢屠子并沒有馬上稱豬,而是和老婆同心協(xié)力把一頭花豬往宰床上抬。看來他老婆早已鍛煉出來了,一手揪一只豬耳朵舉重若輕。那花豬已經(jīng)意識到大限將至,便叫喚得聲遏行云。聽見這頭豬的叫喚,老蝸牛的豬也在門前叫喚著掙扎,大小便全部失禁。瞅著地上飛快增加的豬屎豬尿,老蝸牛心疼得不得了,便要求邢屠子趕快給他的豬過磅。邢屠子提著屠刀說:“老蝸牛,你一輩子慢慣了,這回兒急個啥?”說罷,一刀捅死那頭大花豬,然后有條不紊地剝皮,開膛,拾掇各種各樣的下水。
邢屠子一邊干活,還一邊與老蝸牛開玩笑。他問老蝸牛,如今吃飯的時候,老婆還用不用水筲滴漏,弄得老蝸牛立馬紅了一張老臉。這是老蝸牛廣為人知的故事。老蝸牛從小干什么事情都慢,吃飯慢,干活也慢,因而得了個綽號“老蝸?!?。他長成大小伙子了,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卻頂不了整勞力,別人一天掙十分他只能掙九分。由此帶來的后果是,同齡人都成親了他還是光棍一條。到了三十歲上,他才娶了外村一個寡婦,過門時帶了一個六歲的閨女。這女人嫁給老蝸牛后,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的慢。就說他吃飯吧,往往是女人與閨女吃完半天了,他還在那里慢吞吞地喝,慢吞吞地嚼。于是,老婆找了個漏水的筲桶掛在院里的樹杈上,往里面裝上一瓢水,然后告訴老蝸牛:如果筲里的水漏完了他還沒吃完,就把他的飯奪去喂豬。女人說到做到,有好幾回男人還沒吃飽,手里的飯卻真的去了豬肚子里。老蝸牛被逼無奈,這才改變習慣,一端起飯碗就埋頭拼命。至于他在地里干活的慢,女人沒有辦法整治,因而一輩子也沒見多大起色。
總結(jié)一生的見聞與教訓,老蝸牛早已得出結(jié)論:人生在世,好也出名,孬也出名。像他這樣孬得格外顯眼了,什么事情都傳得飛快,傳得久遠,傳成一個個他到死也躲閃不開的笑柄。好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人們的取笑,每到這時,老蝸牛只是羞答答地聽著,不回答,也不反駁。
邢屠子提罷這件事,又問:“老蝸牛,如今你拉屎還用石頭支住屁股不?”
老蝸牛的臉便紫起來了。因為這事太臭。二十年前一個夏天,他實在吃夠了糠菜,就從山上拾了一些蘑菇回家炒了吃。不料,吃下之后老是拉肚子,白天在隊里干活,鋤兩下莊稼就往山溝里跑。最后,他蹲得腿都酸了,屎還是沒拉完,只好靈機一動,撿過兩塊石頭支住屁股,打起了持久戰(zhàn)。這戰(zhàn)術(shù)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老蝸牛便又多了一個著名故事。
看來,邢屠子的老婆也已聽過這個故事,此時瞅著老蝸牛笑得奶子直顫。
老蝸牛羞得厲害,羞得想走。但他又想,我是來賣豬的,豬還在那里沒過磅呢。于是又硬著頭皮在那兒等,邢屠子怎么取笑他,他也忍著。
等了好半天,等得他那頭豬再也拉不出屎尿了,邢屠子才甩著兩只血手走了過來。
這時,老蝸牛沒忘了問一聲價錢。聽邢屠子說按兩塊四,他覺得可以,就揪住豬的尾巴,向邢屠子說:“來,抬吧?!?/p>
過完磅,邢屠子與老蝸牛把豬抬到院角的豬圈里。老蝸牛看見,這里還有三頭活豬,大約是刑屠子買來留著殺的。放開豬蹄子上的綁繩,走出來,關好門,邢屠子轉(zhuǎn)身去了屋里。老蝸牛只道他是拿錢去了,卻不想邢屠再出來時,手里只有一張三指寬的白紙條。邢屠子說;“你先拿著這張條子,等豬殺了,就給你錢?!?/p>
老蝸牛不愿意了,他后退兩步,避開邢屠子那只遞紙條的手,說:“你怎么不給現(xiàn)錢呢?你得給現(xiàn)錢?!?/p>
邢屠子說:“還少了你現(xiàn)錢?你看,我這不是寫得很明白嗎?‘今收到吳劉村老蝸牛一頭肥豬,183斤,每斤2.4元,共合金額439.2元,殺了付款?!?/p>
老蝸牛接過去看看,是這么回事。他想,邢屠子天天擺肉攤,哪天不得殺豬呀?再晚,也就是三五天的事。于是,他向邢屠子點點頭:“那就按你說的辦,殺了豬就給錢?!?/p>
邢屠子說:“是,就這樣。
老蝸?;仡^向豬圈再看一眼,就揣好那張紙條走了。
回到家,老伴兒說:“賣了?賣了咱就去把電視抱回來!”
老蝸牛搖搖頭:“今天還抱不成?!闭f罷,就取出那張欠條向老伴兒展示。
老伴兒看了,咂著牙花子道:“邢屠子哪天殺呀?”
老蝸牛說:“他哪天不殺個一頭兩頭的?我后天就去看看。”
第三天吃過早飯,老蝸牛便去老鴰嶺要錢??墒撬е窏l走出院門后,卻又回來向老伴兒要兩塊錢。老伴兒說:“你是去跟邢屠子要錢的,跟我要錢干啥?”
老蝸牛說:“割肉?!?/p>
老伴兒說:“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割肉干啥?”
老蝸牛道:“唉,東西兩莊的,都是熟人,一去就要錢不好,說裝著割肉問問吧。再說,咱們辛辛苦苦喂起一口豬,也該犒勞犒勞。”
老伴兒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么,打開柜子拿兩塊錢給他。
老蝸牛揣著錢來到老鴰嶺,找到邢屠子平時擺攤的地方,邢屠子果然正在那里賣肉,肉案邊站了一圈人。老蝸牛走到人圈兒外頭,便伸長脖子去打量案子上的半片豬身,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豬。但是那豬已經(jīng)扒了皮,不認識了,不像自己的老婆,扒了皮也認得骨頭。老蝸牛只好站在那里,眼看著那豬身讓邢屠子一塊塊剁下來,一塊塊稱好了扔給買主。
如今的日子到底是好多了,四塊五一斤的肉,不過年不過節(jié)也有人買。買一斤二斤的,那是自家吃;買十斤二十斤的,那是有紅白喜事。老蝸??戳艘淮髸?,也沒發(fā)現(xiàn)像他這樣只買不足半斤的。所以他很不好意思。他藏在人圈兒外頭躑躅半天,看看人已經(jīng)不多了,藏不住自己了,才鼓足勇氣走上前去,遞上了那張兩元票子。
邢屠子接錢時便看到了他。他撇著嘴說:“老蝸牛,你真是個老蝸牛。四兩肉,也就喂飽個蝸牛吧。”
老蝸牛讓他譏笑得滿臉通紅,喃喃地說:“下回多買,下回多買?!?/p>
邢屠子沒再說什么,剁下小孩拳頭那么大一塊肉,連稱也沒稱,就裝到塑料袋里,“叭”地扔到他的面前。
老蝸牛說:“你怎么不稱?”
邢屠子說:“放心,不會少你的?!?/p>
老蝸牛訕訕地道:“我是,我是怕給多了?!?/p>
邢屠子說:“多了,就算我學雷鋒做好事?!?/p>
老蝸牛不好再說這事,就撿起肉拿在手里,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了他想說的話:“老邢,我那豬……殺了吧?”
邢屠子看著他笑一笑:“沒有?!?/p>
老蝸牛問:“什么時候殺?”
邢屠子說:“該殺的時候殺。”
聽邢屠子這么講,老蝸牛也不好再說什么,提著肉轉(zhuǎn)身就走了。
回到村里,正好在街遇見吳興科。吳興科說:“老蝸牛,你怎么不去抱電視機呀?我把彩電都買回來了?!崩衔伵>桶褯]拿回現(xiàn)錢的事兒跟他說了。吳興科說:“殺了豬再給,邢屠子就缺那點現(xiàn)錢?你可得抓緊去要?!边@么一說老蝸牛心里十分不安,回到家里把肉放下,就去床上躺著發(fā)蔫。雖然一個多月沒吃肉了,但是中午老伴兒炒好了肉讓他吃,他卻把肉吃成了難以下咽的棉花絮子。
兩天后的早晨,老蝸牛又向老伴兒要錢,而且是五塊。老伴兒說:“家里就五塊錢了,你都割了肉咋辦?不過日子啦?”老蝸牛說:“我不是去要豬錢嗎?要回來咱就有錢了。”老伴兒就一邊嘟噥,一邊把五塊錢找了給他。
老蝸牛來到老鴰嶺,因為割肉比上一回增了一倍所以他問話的羞澀程度就減了一半。他說:“老邢,我那豬,是不是殺了?”
邢屠子說:“沒有?!?/p>
老蝸牛著急起來:“你怎么還不殺?”
邢屠子瞅著他笑:“殺它忙啥?它又不是大貪污犯。”
老蝸牛想,他那豬當然不是大貪污犯,只是在半年中吃了他家一些很平常的飼料??墒撬粫r又想不起那豬犯的其它罪行,只好提了一斤一兩不明身份的豬肉,回家去了。
回到家,老伴兒得知結(jié)果,忍不住又嘟噥起來。她歷數(shù)老蝸牛一生中的無數(shù)事例,說他辦什么事也不如別人,都是抓了麥糠擦腚,落個不利不索。因為老伴兒說的都是事實,老蝸牛實在無力反駁,索性自己懲罰自己,吃飯時堅決不夾那肉了。
老伴倒夾了兩塊。但她自己吃不了這么多,就想到孫子。雖然兒子長年在外打工,雖然兒媳婦待她不好,但孫子畢竟是自己的。于是,她就端著肉送到了那兒。
走進村前兒子的家門,兒媳婦和孫子也在吃飯。因為飯桌上有肉,所以老太太送來的這一盤就沒引起她所預期的強烈反應。倒是旁邊正放著的電視,讓老太太的心理又強烈反應起來。她拎著個空盤往家走時,越想越有氣,回到家又無休無止地數(shù)落老蝸牛。
挨老婆子數(shù)落是很難受的,老蝸牛好不容易熬過兩天,便又去了老鴰嶺。因為沒有錢了,他也沒再打買肉的幌子,而且早早地就去,直奔邢屠子的家中。
邢屠子果然還在家里殺豬??纯磩兿碌呢i皮長著毛,他就壯了壯膽,單刀直入地問屠子:“老邢,這是殺了我的吧?”
邢屠子一邊往外扒豬腸子一邊說:“這怎么是你的呢?你的還沒殺。”
老蝸牛說:“怎么還沒殺?”
邢屠子還是笑著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嘛,它又不是大貪污犯?!?/p>
老蝸牛說:“就算它是大貪污犯行不行?你快點兒殺了吧!”
邢屠子還是笑:“那不是搞冤假錯案嗎?”
老蝸牛聽出來,邢屠子這是不跟他說正經(jīng)話兒。邢屠子不說,他也就沒辦法跟他說了。他轉(zhuǎn)身去了院角的豬圈,想親自看看他的豬到底殺了沒殺。
這一看立見分曉:豬圈里還是四頭豬,三頭黑的一頭花的,卻沒有他賣的那頭。
老蝸牛叫起來:“老邢你哄我。殺了你怎么說沒殺?”
邢屠子笑瞇瞇地走過來,說:“老蝸牛,你那豬明明還在里頭,怎么說殺了?”
老蝸牛說:“沒在里頭。我的豬我認得?!?/p>
邢屠子問:“你的豬什么樣子?”
老蝸牛說:“我的豬,眼睫毛又密又長。”
邢屠子一聽:“哈哈”大笑:“眼睫毛又密又長那是豬嗎?那是大酒店里的小姐!”
老蝸牛說:“真的,就是又密又長!”
邢屠子邊笑邊說:“哎喲喲,老蝸??趤砝衔伵?,你算白打了一輩子莊戶!你看看,豬的眼睫毛 ,哪個不是又密又長?它們不用跟小姐那樣,買假的往上貼?!?/p>
老蝸牛仔細瞅瞅,那幾頭豬果然都長了又密又長的眼睫毛。這么說,他提交的證據(jù)等于一個屁。
不過,他又立刻提出了另外的證據(jù):“我那口豬,是母豬劁了的?!?/p>
邢屠子說:“母豬多的是,這四口里就有兩口。”
這個證據(jù),又等于是一個屁。
老蝸牛額頭上涔涔地冒出汗來。他掏出那張欠條,向邢屠子晃著說:“反正你買了我一口豬。反正你得給我錢?!?/p>
邢屠子眨巴著眼皮向他笑:“是呀,我是買了你的豬,我也沒打算不給你錢??墒窃蹅冊缇椭v好,殺了豬再給錢的,現(xiàn)在我沒殺,怎么給你呀?”
到這時候,老蝸牛終于明白過來了:邢屠子是在逗弄他。這種事情,他這一生經(jīng)歷得太多了。因為他活得窩囊,因為他事事不如人家,所以許多人就經(jīng)常逗弄他尋開心。沒想到,這一回賣豬,就讓邢屠子逗弄上了。無奈,他只好向邢屠子哀求起來:“老邢,你別逗弄我了,你快把錢給我吧!”
邢屠子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正經(jīng):“老蝸牛,你這是說的啥話?我逗弄你啥?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雞巴玩,也不會逗弄你呀!”
老蝸牛聽出邢屠子是在罵他,便想與他對罵兩句??伤纯葱贤雷邮稚系难?,心中生出幾分悸怕,就不敢罵了。他說:“老邢 ,我求求你,把錢給我吧!”
邢屠子說:“還是那句話,殺了給你!”說罷,他又走回去收拾那攤豬腸了,再也不理睬老蝸牛。老蝸牛呆呆地站上一會兒,只好走了。
回到家,老伴兒見他仍沒拿回錢來,對他的埋怨變本加厲。老蝸牛習慣了老伴兒的嘟噥,一句也不反駁,只是蹲在墻根抽悶煙。
蹲了半天,見老伴兒還沒有打住的意思,他心想:我去找吳興科商量一下,把那舊電視先抱回來看著吧,老伴有了電視看,也就沒有心思再埋怨我了。于是,他就起身去了吳興科家。
吳興科正好在家,看來今天沒有出去販菜。老蝸牛進門后,把嘴張了幾張,才終于把那意思講出來。哪知,吳興科說:“老蝸牛,電視叫大舌頭叔抱去了?!?/p>
“他?他怎么抱去了”這事態(tài)讓老蝸牛甚感意外。
吳興科說:“抱去就抱去了唄。你想看電視,他就不想看電視?”
老蝸牛說:“吳興科你說話不算話。你答應把電視賣給我,你又叫吳大舌頭抱去?!?/p>
吳興科說:“老蝸牛,我啥時候答應過你?是跟你簽合同了,還是收了你的訂金?”
老蝸牛讓這話噎著了。他想,都是街坊鄰居,還用簽合同付訂金?吳興科,你也是在逗弄我呀。但他又想,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因為自己沒拿出現(xiàn)錢來。想到這里,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出了吳興科的家。
在街上走著,打量著村里的一戶戶人家,老蝸牛的心沉重得很,在一個勁兒地下墜,似乎要從肛門里墜出來。想一想吧,吳劉村二百多戶人家,“無電視戶”在今天只有兩家了。連老光棍都消滅在他前頭,沒有消滅的只有他和寡婦梁鳳花了。而這個結(jié)果,就是邢屠子造成的!
想到這里,他看著街上沒有人,就大著聲音罵道:“邢屠子,我日你親娘!你死不出好死!”
這么罵過幾遍,他心里才好受了一點,于是就走回家去,繼續(xù)接受老伴兒的埋怨。
兩天后,他又去了老鴰嶺。這一回他揣了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如果邢屠子再不給錢,他就賴在那里不走,一直纏著他要。
到了邢屠子家,邢屠子正在給豬放血。老蝸牛也不說話,就站在那里看,看血一下下從豬脖子的傷口里躥出來,躥成一條血龍,落到宰床下面的鋁盆里。
邢屠子先是牢牢按住豬頭,以穩(wěn)定血龍的方向。當血龍全躥出來了,他抬頭一瞅就瞅見了老蝸牛。他說:“老蝸牛你又來了。你也真是黏糊?!?/p>
老蝸牛說:“你要是把錢給我,我還跟你黏糊?”
邢屠子說:“豬還沒殺,怎么給錢?”
老蝸牛說:“我不管你殺不殺,反正你得給我錢,你不給錢我就不走。”
邢屠子點著頭笑道:“好,好,你不走就不走,反正我不能給你錢?!?/p>
老蝸牛就開始實施他的計劃,蹲在那里不走。邢屠子也不理他,有條不紊地做他的活兒。等把豬的各個部分收拾好,他從屋里喊出老婆,與她一起將豬肉抬到了街上。
老蝸牛當然也跟到街上。在邢屠子平時擺攤的地方,早有一些人等在那里,其中就有幾個吳劉村的人。吳劉村的人看到老蝸牛,問他是不是也來割肉,老蝸牛剛要回答,邢屠子卻向眾人講:“他呀,他是來訛人的!”
這么一說,眾人便都帶著驚愕的表情去看老蝸牛。老蝸牛沒想到邢屠子會來這一手,只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邢屠子卻一邊蹭刀一邊大笑,笑聲中透露出無限的快感。眾人都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講了自己與老蝸牛的糾葛。講到最后,他還特別指出老蝸牛不等殺豬就來要錢是多么不通情理。
這么一來輿論便倒向了邢屠子一邊,眾人紛紛責問老蝸牛為啥這么性急。老蝸牛急了,紅紫著老臉喊:“別聽他的!豬已經(jīng)殺了,他是想逗弄我!”
邢屠子又說:“我逗弄你干嘛?我就是逗弄自己的雞巴,也不逗弄你?!?/p>
眾人轟然大笑,肯定是邢屠子這話給了他們無比的快樂。
老蝸牛想:我要罵邢屠子。狗日的當著這么多人罵我,我是個鱉也要鼓鼓蓋兒。然而他正要開口罵,忽聽有人說:“快看,最能逗弄自己雞巴的人來了。”
老蝸牛隨著眾人去瞅,見老光棍吳大舌頭從街那頭走來了。
吳劉村的劉為印說:“他現(xiàn)今不用自己逗弄自己了,有了梁鳳花了。”
眾人便急忙問他:“怎么,他跟梁鳳花有事?”
劉為印說:“人家快去領結(jié)婚證啦!”
在一片驚訝與興奮的目光里,吳大舌頭來到了這里。他拿出十塊錢要割肉,邢屠子接過錢問:“吳大舌頭,你是要跟梁鳳花并家合伙?”
吳大舌頭立即點頭道:“是,不假?!?/p>
見他承認了,邢屠子與眾人紛紛拿話逗他,肉案子周圍濺起了一片快樂的泡沫。
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就在這個時刻,老蝸牛悄悄地離開了這里。
在回村的途中,老蝸牛是滿腔悲憤。他想,我這一輩子,怎么就這么窩囊,什么事情都是落在別人后頭!當年娶媳婦娶得最晚就不說了,后來的許多許多事情也不說了,就說眼前買電視機這事,自己怕當最后一個,到頭來還是沒有逃脫。唉,吳興科,你怎么說賣給我,為啥不等我把錢要來就賣給吳大舌頭了呢?吳大舌頭也是可惡,那電視本是我要買的,你偏偏搶先抱了去,就因為你有幾個現(xiàn)錢?更可惡的是梁鳳花,你守寡已經(jīng)守了十多年,難道就不能再等幾年,偏偏現(xiàn)在急匆匆地跟吳大舌頭滾到一處壞我的好事?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最可惡、最可恨的人還是邢屠子。如果不是他,那臺電視機還能到了吳大舌頭手里?
想到這里,老蝸牛心中充滿了仇恨,兩腿也邁出了一生中罕見的步速。他一路跑回到家中,大喘著氣,摸過一把砍刀就去缸沿上磨。老伴兒看他行為蹊蹺,走到他跟前問:“你磨刀做啥?”
老蝸牛手上不停嘴里作答:“做啥?我要去殺邢屠子!”
老伴兒說:“殺他?用得著殺嗎?”
老蝸牛說:“興他殺我,就不興我殺他?”
他停住手,氣喘咻咻地向老伴講了吳大舌頭與梁鳳花的事情。
老伴兒不明白,問:“他倆有事就有事,你著啥急?難道你跟梁鳳花有一腿,吃醋啦?”
老蝸牛說:“不是不是。是他倆湊成一家,咱就成了全村最后一個無電視戶啦!”
老伴兒聽了,也是黯然神傷:“我就知道,你一輩子就沒有不當尾巴梢的時候?!?/p>
老蝸牛卻不服氣,說:“不,這一回不應該的!這都是邢屠子給弄的,我不殺了他不解氣!”
老伴兒說:“你真殺?”
老蝸牛說:“真殺!”
老伴兒就推他一把,說:“那就快去!今天你總算站著撒了一回尿!”
老蝸牛就提了刀雄赳赳地往外走??墒?,走到門外他停住腳步,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老伴兒撇著嘴說:“怎么又回來啦?”
老蝸牛說:“這刀……這刀還沒磨好。”
老伴兒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站著撒不成尿!你別磨刀啦,找村長去吧!”
老蝸牛說:“找村長干嘛?”
老伴兒說:“找他出面,給咱把錢要回來?!?/p>
老蝸牛想了想,說:“對呀,怎么沒想到找干部呢?我這就去?!?/p>
他把刀一扔,就找村長去了。
找到村委辦公室,村長劉四清正在那里看報紙。老蝸牛把事情說了一遍,就央求他找邢屠子把錢要回來。
劉四清聽完,笑一笑說:“老蝸牛,你找錯人了?!?/p>
老蝸牛說:“你是村長,我是村民,有事不找你找誰?”
劉四清說:“你這是一起經(jīng)濟糾紛。經(jīng)濟糾紛要靠法律解決?!?/p>
老蝸牛說:“法律?法律在哪里?”
劉四清說:“鄉(xiāng)里不是有法庭嗎?法律全在那里,你找他們告狀去!”
老蝸牛明白了,點著頭說:“噢,對了,找他們告狀?!?/p>
當天下午老蝸牛就去了鄉(xiāng)里。
鄉(xiāng)法庭在什么地方,老蝸牛是知道的,只是從來沒有進去過。這一次進去,就見一個戴大蓋帽的矮胖子正跟一個婦女說話,那婦女口口聲聲叫他呂法官。等那婦女走了,他也就叫著呂法官靠了過去。呂法官問他是哪村的,叫什么,他說他是吳劉村的老蝸牛。等看到呂法官瞅著他笑,他才知道自己把名字報錯了。許多年來人們都叫他老蝸牛,現(xiàn)在連他自己也把大名忘記了。他紅著臉,吭哧了半天,才報出自己的名字“劉逢義”,接著便開始講他賣豬的事情。
呂法官一邊聽一邊記,最后又看了老蝸牛帶來的欠條。他問:“你能肯定,屠子已經(jīng)把你的豬殺了?”
老蝸牛說:“肯定,我不肯定就不來找你了?!?/p>
呂法官說:“好,我給你處理處理。過幾天,你們雙方到這里見面,我給調(diào)解一下?!?/p>
老蝸牛問:“過幾天?”
呂法官翻翻桌上的日歷牌,說:“后天吧。后天八點?!?/p>
狀告得十分利索。老蝸牛辦完事往回走時,心里一遍遍說: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
回到村里,他向村長和老伴兒報告了結(jié)果,就開始了興奮的等待。等到日子到了,老蝸牛早早去了鄉(xiāng)里。
八點還沒到,法庭還沒開門,老蝸牛就蹲在門口等著。
等了一袋煙工夫,沒等來法官,卻等來了邢屠子。邢屠子騎著摩托過來,人還沒下車就罵了起來:“老蝸牛你個老雜種,你還敢告我哩!”
老蝸牛說:“你要是給我錢,我還告你嗎?”
邢屠子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不給你,只想逗著你玩幾天,沒想到你到法庭告我!”
老蝸牛站起身說:“好,你給吧,我不告了,咱們這就回去!”
邢屠子笑笑:“晚啦。咱那一片誰都知道你把我告了,我倒要陪你在這里玩玩,看法庭能把我怎么樣!”
老蝸牛嘆口氣,復又蹲下了身:“好,那就等著法庭處理吧?!?/p>
八點到了,呂法官來了,他把兩個當事人領到屋里開始調(diào)解。但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他的調(diào)解沒有取得任何結(jié)果:邢屠子堅持說那口豬沒殺,老蝸牛又提供不出他的豬已經(jīng)被殺的證據(jù)。呂法官氣得七竅生煙,卻又拿邢屠子沒有辦法,最后只好讓他們回去。
邢屠子走了,老蝸牛卻沒走。他對呂法官說:“都說法律管用,鬧了半天還管不了邢屠子呀?”
呂法官說:“老劉你先別急。屠子欠你的豬錢不會少了一分。我抽空單獨找他去?!?/p>
聽到這話,老蝸牛才放心地走出了法庭。
回家等了五天,老蝸牛去找呂法官問結(jié)果 ,呂法官卻把臉拉得老長老長。呂法官說,他遇上無賴了。他去老鴰嶺找邢屠子,那家伙還是說那口豬沒殺,就在豬圈里。呂法官問,哪口是老蝸牛的,邢屠子就指定一口黑豬說那就是。
老蝸牛一聽急了,說:“這可怎么辦?連你這大法官都治不了他了,這可怎么辦?”
呂法官讓他說得臉有些紅,擺擺手道:“你先不要著急,誰說我治不了他?等我再研究研究!”
呂法官找出案卷,取出那張欠條,就皺著眉頭開始研究。研究了一會兒,他的眉頭突然一展,說:“好了,突破口在這里!”
老蝸牛便急忙湊上去,想看看那突破口什么樣子。
呂法官指著欠條道:“你看,關鍵是這句話:‘殺了付款’??墒钦l來殺豬, 沒寫明。這就是說,無論誰把豬殺了,都能造成他付你豬款的條件。”
老蝸牛也聽明白了,說:“對呀,就殺他一口黑豬!”
呂法官這時現(xiàn)出一臉的得意,說:“還是那句老話: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老獵手呀!”
接著,呂法官就與老蝸牛商定,明天上午就實施這一措施。他讓老蝸牛找個幫忙的人,八點多鐘,趁邢屠子在街上賣肉的空當兒,到他家里把豬殺掉。
老蝸牛問:“呂法官,你去不去?”
呂法官說:“我當然要去了,我要去現(xiàn)場把案結(jié)了!”
聽他這樣說,老蝸牛只管興奮地點頭,點得像餓雞啄食。
當天晚上,他便找到吳興科,讓他第二天幫忙去殺豬。吳興科開始有些猶豫,老蝸牛便許愿,等要回錢來請他喝酒。然而,吳興科還是猶豫,老蝸牛說你怕邢屠子是吧?你不用怕,這是呂法官叫殺的。吳興科便不猶豫了,立即找出一把殺豬刀,讓老蝸牛拿回去磨快。
第二天早晨,二人走到老鴰嶺村頭,就遠遠看見邢屠子開始賣肉。他倆互遞一個眼神,轉(zhuǎn)到另一條胡同,徑直奔向了邢屠子的家門。邢屠子的門開著,院里沒有人,只有殺豬留下的一片新鮮血跡。房門虛掩著,那是邢屠子的老婆在家的跡象。老蝸牛不敢出聲就領著吳興科躡手躡腳走到豬圈跟前,一先一后跳了進去。
吳興科真是一條壯漢,他一伸手抓住一口黑豬,牢牢摁在地上,示意老蝸牛趕快動手。然而沒等老堝牛動手,豬的叫聲已經(jīng)引發(fā)了女人的叫聲:“哎,誰在豬圈里?”
緊接著,邢屠子老婆的臉出現(xiàn)在圈墻上。她問:“你們干什么呀?”
吳興科說:“殺豬!”
女人說:“殺豬?憑什么到這里殺豬?”
老蝸牛提著刀,堂堂正正地向她說:“憑什么?就憑你男人不給我豬錢!今天我?guī)退麣⒘?,看他給不給!”
刑屠子老婆說:“你們先別殺,俺叫俺當家的回來!”說著,就跑向了門外。
這時,老蝸??杖挥辛似缴鷱奈从羞^的勇敢。他兩手端刀咬牙瞪眼,猛地把豬頸口上攮了個血窟窿。他怕一下子攮不死,拔出刀來又往深處攮了數(shù)下,眼看著那血噴出來,把他的衣裳都染紅了。
街上傳來嚷叫聲。轉(zhuǎn)眼間,邢屠子提刀大罵躥進了院里。他的身后,則跟了他老婆和許多看熱鬧的人。
老蝸??匆?,此時邢屠子那張臉已經(jīng)讓憤怒弄得變了形。他趴在豬圈上看看里面的情景,立即拿刀指著老蝸牛罵道:“老蝸牛,你真敢呀!你今天殺了我的豬,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老蝸牛也用刀指向他:“你殺!看你敢殺!”
邢屠子說:“你看我敢不敢!?”說著,他就猛地躍上墻頭,隨即跳了進去。然而,他的腳落到一攤豬屎上,人便一下子仰倒了。
此刻,吳興科和豬圈外的人全部看到了這樣的一幕:老蝸牛兩手攥刀撲上去,一下下猛插邢屠子的肚子。等吳興科醒過神來,去把老蝸牛抱住,邢屠子已經(jīng)和那口黑豬一樣,一動不動了。
邢屠子的老婆昏倒在地,其他的人也都傻了。
這時,院門口傳來了呂法官的聲音:“怎么樣?殺了?殺了就結(jié)案!”
【原載《青年文學》2000年第12期】
作者簡介:
趙德發(fā),男,山東莒南人,1955年生。著有長篇小說“農(nóng)民三部曲”第一部《繾綣與決絕》、第二部《君子夢》,《趙德發(fā)自選集》(三卷)。其短篇小說《通腿兒》分獲本刊第四屆百花獎和山東省新時期農(nóng)村現(xiàn)實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獎。1994年被山東省委宣傳部授予山東省“十佳”文藝工作者稱號。現(xiàn)在山東省日照市文聯(lián)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原刊責任編輯 李師東
老 虎
本刊責任編輯 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