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這世上最愛我,我最牽掛的人就在這百花盛開的春日永遠(yuǎn)地凋零。冰涼的淚水潸潸而下,童年的溫馨再向何處追尋?
又是暮春時節(jié),落花紛紛,外婆就在五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去而不返。
五年的思念沉甸甸,于每一個寂靜的夜晚緩緩浮升……
外婆的一生坎坷崎嶇。少小家貧,無力撫養(yǎng),被迫做了童養(yǎng)媳,整日勞作,卻食不果腹。后來不知怎么嫁了別一家,婚后不久就被休棄,只因為不生育。再嫁,這家的主婦病故,留下年幼的一子一女,外婆視為歸宿,為其操勞三十年,給兒子娶了媳婦,又出嫁了女兒,不料丈夫接著撒手歸西。五十歲上,外婆被迫第三次嫁人,便是我的外公。
深藏起心中的悲苦,忍受著兩個舅母的冷眼冷遇,外婆再一次從零開始。
我在出生后四十天嵌入外婆的生活。據(jù)說外婆抱回我后,人人見了都斷定養(yǎng)不活,瘦小得異乎導(dǎo)常,都道這么個老鼠一樣大小的東西哪能成活?扔了喂狗吧!父母大概也認(rèn)為不值得給我浪費奶粉,任我自生自滅。外婆怎樣將我養(yǎng)大,我想都沒有想過,耳熟能詳?shù)氖巧贂r村人的驚嘆:“那么個小不點居然成活了!”多年以后,上了大學(xué)的我假期去探望外婆時,村人仍在感嘆外婆創(chuàng)造的奇跡,末了仍不忘叮囑一句:不可忘恩!
懵懂的我哪里能領(lǐng)會其中的甘苦,聽得多了,甚至有些心煩。直到我產(chǎn)后無乳,夜夜不得安睡,那個漫長的冬天,日子勞累得不堪回首,我始想及外婆撫育我的艱難。
兒時的記憶里,外婆的大衣襟里隨時為我兜著解饞的東西:一個桃子、半塊紅薯……只等我放學(xué)后享用。外婆從不舍得挨我一指頭,也不容許它人傷及。八歲上因貪玩父親給了我一巴掌,外婆流著心疼的淚水大大的發(fā)了脾氣,父親從此放任我自流。
弟妹在斷奶后也相繼被送至外婆家,外婆已難以平均分配她的愛,弟妹頗怪怨外婆厚我薄彼、偏心眼。偏偏小妹七歲上夭折,母親對此耿耿于懷,母女遂起隔閡。
十一歲的那個冬日,我淚眼婆娑跟在父親身后,一步一回頭離開了在寒風(fēng)中仰首翹望的外婆,極端不情愿地回到生身父母身邊,做了父母家的客人。拘拘謹(jǐn)謹(jǐn),小小心心,生份之極。每一個假日,我回到外婆身邊,才能找回久違的自在與輕松。
初中、高中、大學(xué),我在外婆的視線中越走越遠(yuǎn)。父母舒適明亮的樓房鮮明地對比著外婆黯淡陳舊的老屋。逢假日去看外婆的我,再也不愿留宿了,而外婆依然在我一邁進(jìn)門就滿懷期待地問:“不走了吧?住一夜吧?”后來縱使我想住一宿也身不由己了,外婆卻也不再問了。
十二年前,與外婆相依為命的外公猝然離世,外婆該是怎樣的哀傷與無助。母親向千里之外的我隱瞞了消息,我在南方耀眼的陽光下快樂著,渾然不覺。
那以后外婆迅速衰老下去,一向康健的身體日漸不濟(jì)。這其間,我畢業(yè)、成家、生子,永久地居住于他鄉(xiāng),已無暇顧及外婆,徒有牽掛。
外婆住在母親家給上學(xué)的小弟做飯。母親脾氣暴躁,有時出言不遜,自尊的外婆即決然離去。逢上這樣的場面,我為外婆難過,又不敢公然冒犯母親,只有追上外婆送一程,凄楚的外婆,無奈的我,一老一少,辛酸一路。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我有了房子,一定將外婆接去侍奉。
房子尚且遙遙無期,外婆卻已躺倒在床。一息僅存,游離于生死之間的外婆遲遲合不上眼。母親推想外婆是想見我一面,我匆匆趕去。
多年來的擔(dān)心矗立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穿戴停當(dāng)行將就木的人怎會是我親和的外婆?
“你來干啥?孩子咋辦?”淚水奪眶而出,我哽咽不能成聲,陣陣心痛。外婆啊,此時此刻,你仍在為我著想,而我又為你做了些什么?只會給你留下幾張輕飄飄的紙幣,而這號稱萬能的紙幣于你無異于廢紙一張。在那閉塞的落后的小山村,它換不來熱騰騰的飯食。而你需要的是有人為你調(diào)煤生火、擔(dān)水做飯、作伴解悶??墒沁@些年,我只是無奈地牽掛著你的寂寞與無助。
最痛心的是:大舅直埋怨你的遲遲不去耽誤了他的農(nóng)活,母親竟也在一旁幫腔。嗚呼!外婆!我的外婆呀!
第二天,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
這世上最愛我,我最牽掛的人就在這百花盛開的春日永遠(yuǎn)的凋零。冰涼的淚水潸潸而下,童年的溫馨再向何處追尋?年歲漸增,更深的歉疚潮水般一浪一浪擊痛我,想我如不上大學(xué)在農(nóng)村終其一生,外婆便會安度晚年。外婆是高興我的出息還是嘆息我的出息,外婆失望過嗎?我一遍遍揣想外婆的心理,郁結(jié)難釋。
寂靜的夜晚,我一遍遍相遇久別的外婆:依然是送別,依然是在風(fēng)中站成一尊雕像,依依的目光長長的追隨我,看我走過另一院門,看我邁上小坡,看我漸走漸遠(yuǎn)……我就這樣牽著外婆的目光一步步離去,不敢回頭。直到上了坡頂,才敢駐足回身,悵望腳下那一片滿浸著離愁別緒的灰色屋頂。
一回回夢里凝望,一回回淚濕眼眶。這一幕已鐫刻為心底永恒的照片,清晰如在昨日。
外婆啊,生前我不曾回報滴水于你,而今也只能和著淚水寫下我的愛與疚?!白佑B(yǎng)而親不在,”當(dāng)你明白了愛的時候,愛已離你遠(yuǎn)去。
惟將終夜長開眼,聊報十年養(yǎng)育恩。
(注:本文系老舍散文大獎賽入選作品)
責(zé)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