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黃河,滋養(yǎng)著世世代代的中國人,也孕育了古老的黃河文化。生活在黃河岸邊的人們,祖祖輩輩有各種各樣的規(guī)矩,誰都不能去破這種規(guī)矩。黃河邊的這種規(guī)矩于是演繹了各種各樣的悲劇與喜劇。黃河既能降災(zāi),也能賜福。那么古老的黃河文化呢——
河 利
巴莊座落在一段石岸上。石岸下便是奔騰不息的黃河。
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巴莊人對吃河的理解狹窄,單指每年夏季發(fā)大水時的撈河柴。河柴是總稱,其實大水沖下來的何止是柴禾,還有木料、瓜菜、木箱,農(nóng)具,甚至還有豬、羊、雞、狗……所有這一切,統(tǒng)稱為河利。河利不屬于哪個人私有,誰撈住算誰的,完全是一種多撈多得,少撈少得、不撈不得的公平原則。
靠河的巴莊人還有一點益處,那就是站在石岸上看河。發(fā)大水時看洶涌澎湃的波濤,風(fēng)平浪靜時看河里的行船,幾乎同今天城里人看電視聽音樂一樣必不可少。
三叔家看河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三叔的父親是中國廢除皇帝那年的秋天遷居巴莊的。當(dāng)時村子中心地帶已經(jīng)沒有插腳的地方,只好在石岸邊上搭了一間茅草房住下來。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奮斗,到日本投降那年,也就是父親去世那年秋天,終于將茅草獨屋變成兩間磚瓦房。院子三面有墻,靠河那面無墻,正是為了一家人蹲在門坎上或坐在炕頭上,也能看到河。這一年三叔二十一歲。三叔從小愛看河。二十一歲的三叔有了秘密,有了心事,因而更愛看河。窗口正對著黃河上有名的亂石磧,一堆堆雪浪交替起伏,如一口沸騰的大鍋,十分壯觀。三叔就盯著其中最大的那堆雪浪,默數(shù)著起伏的次數(shù),心想數(shù)到一百時,二秀準(zhǔn)會來的。
二秀就是后來的三嬸。當(dāng)時正值二九年華,出脫得如鮮花兒一般。說也奇怪,常常是三叔默數(shù)的時候二秀就飄然而至。這時出現(xiàn)在窗口的那張臉,在三叔看來是世間最美最美的景觀。盡管那紅潤的雙唇抿得很緊,但甜甜的笑卻難以掩飾地從那一雙清澈如潭的眼睛和一對圓圓的酒窩兒里溢了出來。三叔一看就醉了,忙移近細(xì)細(xì)觀賞。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的。
“我想親一口?!?/p>
“不敢不敢。”
“忍不住呀!”
“咬咬牙?!?/p>
“咬牙也忍不住呀!”
二秀臉紅了,猶豫片刻,頭一伸,將那粉嘟嘟的臉蛋兒送上來。三叔如饞貓見肉,雙手一捧,嘖嘖有聲地吮咂起來。
打那以后,隔窗接吻就成了他們每次幽會的第一道程序。每次過后,三叔就用鐵釘在墻上深深劃上一道,以作紀(jì)念。
當(dāng)墻上劃了七十九道,眼看就要添成整八十道的時候,卻出了意外。那是黃河石岸最燦爛的時刻,沉沒下去的落日像在山那面燃起一堆大火,燒紅了天空,染紅了河水和村莊,按慣例此刻正是二秀該來的時候。三叔總感到二秀的到來就如一位仙女降臨,是她渾身閃爍的光彩,才把山川映照得如此瑰麗。
這天二秀雖然準(zhǔn)時來了,卻有點異樣,那眼睛和酒窩兒里溢出來的不再是笑意,而是驚慌與憂傷。三叔愣了,第一道程序例外地沒有進行。
“怎么啦你?”
“有人上門提親?!?/p>
“誰?”
“楊樹莊劉家?!?/p>
“你爹咋說?”
“說好三天后回話。劉家有錢,我爹十有八九會同意?!?/p>
“這……怎么辦?”
“你趕快提親?!?/p>
三叔不敢遲慢,立即去找白吳氏,彩禮開價是父母雙親留下的大部分財產(chǎn)——不惜將五十棵棗樹中的四十棵和九畝旱平地中的五畝變賣。白吳氏粗粗估算了一下,這個價碼是很可觀的,便信心十足地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白吳氏回話來了,十分沮喪地說:“三愣子,不知是你嬸沒本事,還是你沒福氣,這朵花兒你是摘不到手了。人家嫌你爹媽去世,無依無靠,說死說活就是不應(yīng)承。你說該咋辦?”三叔有啥辦法?愣在那里如傻了一般。三天后,二秀帶來更壞的消息,說她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劉家,婚期訂到五月初九。二秀說完,絕望地趴在窗臺上哭起來。三叔一聽,如五雷轟頂,木樁一般戳在地上動彈不得。
二秀猛地抬起頭來,神情異樣,臉色嚇人,絕望地說:“劉家那人大我十歲,聽說是小時得過病,嘴歪眼斜的,嫁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痛快。我不活了!我是來和你再見上一面。你……再親親我吧?!比辶鳒I吻著二秀,說:“你死了我還有啥活頭?要死咱一起死算了。只是相好一場,太冤枉了?!?/p>
二秀人極聰明,聽出三叔話里的意思,就說:“那你說吧,該咋辦,我都依你。”
三叔凄楚地說:“人要死了,還有啥害怕的。咱干脆睡它一回,總算在人世間還做了一回夫妻。行不行?”
二秀沒有羞澀,沒有猶豫,雙手伸到衣襟下,果斷地拽開挽著活結(jié)的紅褲帶……
雖然是絕望與痛苦中的一番顛鸞倒鳳,卻也使他們真正嘗試到人生的這種神秘而又消魂的樂趣。事畢,三叔閉著眼回味片刻,霍地坐起來說:“二秀,咱為啥要急著死,多活幾天就能多睡它幾回。他們不是定到五月初九嗎,咱五月初八死也來得及。行不行?”
二秀點點頭,依了三叔。
這樣他們的人生又推延了一個來月。這期間出了一件事,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那是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西面沉雷隱隱,閃電不斷,這就等于對頭河大水作了預(yù)報。于是人們興奮起來,有經(jīng)驗者立即作出判斷:上游正下大雨,天不亮水頭就會下來。頭河大水河柴最多。有句俗語說:誤了良辰吉日,也不能誤了頭河大水。因此這天晚上家家都是半夜起床,雞叫吃飯,凡能走動的都往河邊跑。二秀爹行動最快,搶先占據(jù)了最有利的岸頭。其余人家由此往下,一家接一家,沿岸擺了二里多長,場面十分壯觀。當(dāng)水頭一進入了望人的視野,一聲通報,便引發(fā)了人們同聲呼喊,這既是歡呼,也是相互提醒,更是給下面的人報信。于是人們就迅速后退,等漲水線固定下來,便又跑到河邊,進而踏入水中,開始了這場激烈的戰(zhàn)斗。男人們在第一線打撈,老人、婦女和孩子們緊跟其后傳遞接應(yīng),其場面其氣氛著實令人感奮。
三叔這天睡著沒動。他在人世間的日子沒幾天了,撈河柴還有什么意義??刹恢獮槭裁?,總有點睡不安穩(wěn)。待水頭下來,人們一片吶喊時,他像沙場老將聽到戰(zhàn)鼓齊鳴時那樣振奮,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地,穿了一條短褲就朝外跑去。三叔有一手水上絕招,被人稱作黃河上的浪里白條,村里村外再難找出第二個來。二秀愛上三叔,正與三叔敢跳大浪的驍勇和機智有關(guān)?,F(xiàn)在三叔突然決定下河,想的是在離開人世之前再露一手,讓村里人牢牢記著他這個浪里白條。
三叔剛跑到河灘,突然岸邊又爆發(fā)了一陣驚呼。其中女人們的尖叫更響,分明在喊“二秀!二秀!”。三叔一驚。立即作出判斷:二秀這些天心神不定,一定是不慎落入水中。這么想著,就掉轉(zhuǎn)方向,河水走弓他走弦,拼命飛奔。當(dāng)趕到前面時,果然見二秀被卷在浪中,同一棵小樹并行。三叔沒有多想,縱身跳入河中,雙臂猛烈擊水,剛剛接近又被惡浪打開。幾經(jīng)努力,終于插到人與樹之間,右臂摟住二秀,左手抓住小樹,三者連為一體,一面隨浪逐浪,借以歇氣,一面使出渾身解數(shù),漸漸向岸靠攏。最后河水遇巨石受阻,三叔抓住回流的一瞬間,大喝一聲便上了岸灘。救了二秀,還撈住一棵小樹,一箭雙雕。三叔就這么神!就這么絕!
然而更絕的還在后頭。二秀由于受驚,又灌了幾口水,有點昏迷。三叔將她一胳膊挾起,頭朝下倒出幾口水,二秀才清醒過來。兩人嘀咕了幾句,三叔背起二秀就跑。待人們趕來時,她們已經(jīng)在三叔家里策劃著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了。
接下來便是一場聞所未聞的談判。
二秀一家人隨后趕來了。這時三叔已安排停當(dāng),讓二秀在炕上休息,自個朝門檻上一蹲,作出一夫擋關(guān),萬夫莫開的架勢。
二秀爹老遠(yuǎn)就說著感激的話,直說到三叔跟前了還在重復(fù)。二秀娘更是熱淚盈眶,表示一定要重謝救女之恩。
三叔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搖搖手說:“你們二老說到哪里去了?我這是撈河柴,送了命是自找,不怨別人;得了河利也是自己的,哪有讓別人再來感謝的道理?”
二秀爹說:“那好,謝你的事以后再說,讓二秀跟我們回去,她受了驚嚇,需回去歇歇?!?/p>
二秀娘說:“衣裳也濕了,該回去換換。”
三叔說:“不要了,不要了,在這里一樣歇著,我也有衣裳換。自個得的河利,理當(dāng)自個操心,哪能煩勞二老呢?大叔大嬸快下河去吧,莫誤了你們的正事。”
事到如今,二秀爹才弄清問題的實質(zhì),臉色一變,走前一步質(zhì)問:“咦!三愣子!你救了人做了好事,我本來是來感謝你的,沒想到你是要霸占我的閨女呀!?”
三叔笑笑說:“大叔,這可是你糊涂了。落水前是你閨女,撈出來就是我得的河利,怎么能說是霸占?你老去年撈住一只羊,肉你吃了,皮你賣了,你咋沒說是霸占了人家的羊?大事小事一個理,你老咋把咱黃河上的老規(guī)矩也忘了?”
這正是巴莊一帶古老而獨特的風(fēng)俗。在別處看來是荒誕不經(jīng)的道理,在這里卻能拿得出來,使用得上。在兒女婚事上專橫固執(zhí)、講多少道理都難于動得分毫的二秀爹,卻在這古老規(guī)矩面前變得不堪一擊。只見他戳在地上傻了一般,嘴一張一張,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二秀娘與丈夫有些不同。此刻她所關(guān)心的已不是領(lǐng)走女兒,而是將這個虎腰熊背,被人稱作浪里白條的后生,同那個想象中嘴歪眼斜的富家子弟,分別與女兒組合,作著對比,有了一個想法。因此拽拽丈夫的衣襟輕聲說:“他爹,慢慢說,別傷了和氣——哎正好,你看六叔來了!”
六根老人人緣極好,熱心調(diào)停說合,在村里德高望重,頗受人尊重。二秀爹轉(zhuǎn)身求救地望著六根老人,嘆聲說:“六叔你老來得正好。我今兒算是倒了大霉。二秀落水,三愣子給救上來,人是保住了,麻煩也來了。這不,人家當(dāng)作河利扣著不放了。你看這事!”這回他用詞慎重,沒有說霸占。
六根老人走到院中間,雙手扶杖站立片刻,然后轉(zhuǎn)身緩緩坐到磨盤上,拐杖從兩腿間慢慢舉起,朝三叔指了指說:“三愣子,你過來!”
三叔說:“六爺,我得看著我的河利,不然她會跑的。有話你老只管說,我聽著呢?!?/p>
六根老人說:“你從河里撈了個閨女,就當(dāng)是你的河利,按老規(guī)矩,這沒錯。只是,哎后生家,你知道你撈的是什么?不是死物,也不是豬羊雞狗,是人!人是活的,會說話,會走路,這就得死理活講。知道不知道?”
三叔說:“人會說話會走路,這我知道,只是這死理咋個活講,我不懂,你老人家教給我吧?!?/p>
六根老人說:“我教你,你聽著:我剛才說了,這人是會說話、會走路的,你說她是你的河利,不讓她走了,她說,我有家有舍,有爹有娘,我要回家,甩上門走了,你有甚辦法?”
三叔微笑點頭道:“人總得吃飯,總得講理。話要說到理上,我就服。好,那就讓我的河利說吧。她要甩門走,我絕不阻擋?!?/p>
六根老人笑道:“你這娃本來挺精明的,今兒咋犯起糊涂來了?二丫頭不憨不傻,她會說呆在你一個光棍的屋里不走?你快讓她跟爹娘回家吧,領(lǐng)情酬報的事有我仲裁,不會虧待你?!?/p>
三叔固執(zhí)道:“不,還是讓我的河利自己說話。她要走,只管走,我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用你們說?!?/p>
六根老人嘆道:“唉!我這是搬個梯子來,讓你下臺呢。你要不識好歹,專找難堪,那就讓二丫頭說話吧?!?/p>
二秀爹就朝屋里喊道:“二秀!聽見沒有?要你說話。你快說!”
二秀聽到爹叫她說話,就開了窗戶,兩眼淌著淚說:“我不留在這里,也不回家。他從河里弄出我來,我還回河里去。我一天也不活了?!?/p>
外面的人一聽,都愣了。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六根老人半張著嘴,好一會才說:“傻丫頭,你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說瞎話。”
二秀哽咽道:“我不是瞎說。自打我爹訂下那門親事,我就謀著不活了。今兒掉到河里,心想正好。遲早總有這么回事,遲不如早。誰知三愣子他多管閑事,硬把我拉扯上來,讓我受罪?!闭f著嗚嗚地哭起來。
二秀爹媽一聽,都傻眼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三叔搖著頭苦笑道:“六爺,你老人家聽見了吧?我把她救上岸來時,她還一股勁朝河里撲呢。要不是我把她硬拖回來,她早沒命了??珊眯淖隽梭H肝肺,二秀怨我多管閑事,大叔罵我霸占閨女,落得一身不是?!?/p>
六根老人愣了片刻,問二秀爹:“那門親事二丫頭不情愿?”
二秀爹沒作聲。二秀娘拽著六根老人轉(zhuǎn)過身來悄聲說:“孩子是不情愿。她當(dāng)著我哭過幾回,也說過不想活的話,我以為是隨便說說,沒當(dāng)回事?!?/p>
六根老人鼻子里吭吭兩聲,用拐杖敲敲二秀爹的腿說:“我看這事褶子越來越多了,一時說不下個長短,回家慢慢商量吧。”
二秀娘說:“可二秀她……”又忙對三叔說:“三愣子,你可看住二秀,千萬別讓她跑了?!?/p>
三叔點頭道:“既然我豁出一條命救了她,就絕不會讓她從我這里再跑掉。嬸子你放心,我保證照看好,萬無一失?!?/p>
二秀娘又朝屋里說:“秀秀,我們回去了,你先呆著,不要胡思亂想,聽媽的話?!?/p>
六根老人就站起來說:“走吧走吧。”
剛回到家里,又發(fā)現(xiàn)新情況:小秀說,姐姐給她繡了一塊花手帕,說是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再見不著面了,留塊手帕就當(dāng)是見到她。小秀還說,姐姐說她最愛吃酸棗,要我每年往河里撒上兩把,她就能吃到了。
二秀娘一聽就哭了。二秀爹也有點著急,忙問:“你姐她還說什么來?”
小秀猶猶豫豫地說:“姐姐悄悄對我說,世界上就看中三愣子一個人。我問,爹不是在楊樹莊給你找下人家了,你咋辦?她說,劉家那人嘴歪眼斜的,要我嫁他,我就嫁給河神爺爺。當(dāng)時我不明白是啥意思,如今明白了?!?/p>
六根老人嘆聲說:“看來這丫頭想尋短見是真的。”
二秀娘兩眼含淚問道:“六叔,你說這事咋辦?”
六根老人沉吟道:“婚事不遂意尋短見的,是常有的事,防也防不住的。這事你們可得當(dāng)心哪?!?/p>
二秀娘說:“六叔,你給拿個主意吧?!?/p>
六根老人說:“要想沒事,自然是和劉家悔婚,再把二丫頭嫁給三愣子??蛇@事大,別人不好說啥,得你們自個拿主意?!?/p>
二秀爹如蔫了一般,脊背擦著炕塄蹲下去,勾了頭只顧抽煙。其實他已沒有多少可選擇的余地,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六根老人所說的,同劉家悔婚,然后再把女兒嫁給一個他原本不愿意嫁給的人。下這個決心談何容易!三個人整整商量了一上午,最后才咬咬牙決定下來:由六根老人豁出老臉到楊樹莊退禮悔婚,還由六根老人出面保媒,順?biāo)浦蹖⒍慵藿o三叔。這對于二秀爹來說,是個十分痛苦的決定。他無處發(fā)泄,只好遷怒于妻子,用旱煙袋敲著鍋蓋吼道:“這可好啦,閨女高興了,你也滿意了,可我的臉往哪兒擱?古話說,好人不悔婚。我是壞人!我告你,我不要彩禮,也不辦嫁妝,讓他領(lǐng)走算了?!?/p>
就這樣,三叔和二秀的婚事定下來了?;槠谖醋儯€是五月初九。喜事雖然從簡,卻也十分美滿而又富有情趣。在拜天地時,三叔又有新的創(chuàng)造——在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后,又來個三拜黃河。三叔和三嬸攜手走到石岸邊上,雙雙跪下,朝黃河深深磕了三個頭。
人們由此受到啟發(fā):黃河既能降災(zāi),也能賜福。雖然不敢奢望三叔那樣的大福,但黃河人經(jīng)常要同黃河打交道,多點河利,少點閃失,總還得靠河神爺保佑。于是就有人效仿,拜天地時也加了拜黃河一項。
三叔奇特的婚姻不僅聞名遐邇,而且載入史冊。兩年后,由全縣有名的郭老先生主持新修的縣志里就寫下了這么一筆:
沿黃河一帶撈河柴堪稱壯舉。所撈之物皆曰河利。竟有撈得花容月貌之倩女而結(jié)成美滿伉儷者,故拜天地時亦拜黃河,以至成俗。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說的卻全是三叔和三嬸的事。由此可知故事之真實及三叔之不凡。
村 碑
鄉(xiāng)下人原本是不計較村名的,既不為其雅而自豪,也不為其俗而悲觀。人們習(xí)慣沿襲,古輩子怎么叫還怎么叫,管它呢。
這個村莊古輩子叫河灣村,那是因為黃河一頭撞進來,撞出一個灣,祖先們就在這河灣的石岸上落腳生存,便叫做河灣村。村里住著王、白兩大姓以及少數(shù)雜姓人家,共百十來戶。村人和睦相處,家族和姓氏之間,從未發(fā)生過爭執(zhí)與糾紛。到了清朝末年,白姓人家出了一位舉人。舉人居官后,便衣錦還鄉(xiāng),回老家省親祭祖,白姓人家自豪得不得了,有人就提出改村名,于是刻有“白莊”二字的大石碑就豎在村口。自然沒有異議,人們除了認(rèn)可外,還多了幾分羨慕。
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到了解放前夕,王姓人家被抓壯丁的二狗居然混成一個威威武武的師長,王師長帶著護兵回家探親,住了一宿。這是王姓人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大榮耀,心頭的興奮老也不能平息,總想做點什么,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這個榮耀,記住這個榮耀。王六最是爭強好勝,便成了這方面的領(lǐng)袖。他先提出雇一班吹鼓手在村里熱鬧一番,又提出王姓人家搞一回祭祖活動,最后腦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怎么就轉(zhuǎn)到村名上來了。他說,熱鬧也好,祭祖也罷,過去就過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跡。咱應(yīng)當(dāng)做一件事,幾百年以后人們也能知道咱王家今日的體面。怎么辦?改村名!他白家出了舉人能改村名,咱王家出了師長也能改村名。有了這想法,就召集王姓人議事。大家一聽,都說這主意好,立一塊刻有“王莊”二字的大碑在村口,既顯眼下榮耀,又能流芳百世,何樂而不為?當(dāng)即議定:換碑,把白莊改成王莊。
白姓人得知消息,也是立即聚眾議事。為首的叫白羊,一個五大三粗的壯年漢子。硬是他那高嗓門在吼叫。他說,王家出個爛師長,就要改村名,要搬掉我們的村碑。這不行!那碑豎起幾十年了,他憑甚搬?這是欺負(fù)我們白家。要是讓他們搬了,我們怎么能對得起我們那舉人祖先?幾嗓子吼下來,眾人的情緒已被點燃。更有一位老者提出不能搬的理由:村子叫白莊以來,白家一直人丁興旺,如今一改,只怕把好風(fēng)水也給改丟了。這一說,大伙更覺得有捍衛(wèi)村碑的必要。頓時群情激奮,都說不能改不能改,拼了命也得保住咱白莊的村碑!當(dāng)即議定:每天派人看守,一旦有情況鳴鑼報警。
五天后的一個下午,鑼聲終于響了。白、王兩姓的人各執(zhí)鍬镢之類,對峙在村口。幸虧村學(xué)的柳先生出面調(diào)解,才避免了一場流血械斗。這柳先生叫柳河,是從鎮(zhèn)上請來的,與村中王、白兩姓毫無瓜葛,正是一個理想的調(diào)解人。柳先生講,莫動武,莫動武,動武傷人,永結(jié)世仇,何苦呢。你們不妨一家派出一人,坐下來商量才是。
這就有了關(guān)于村碑的第一次談判。談判就近到村邊的河神廟舉行,白姓的代表自然是白羊,王姓的代表當(dāng)然也離不了王六。那張擺供品的方桌便成了談判桌。白羊和王六分坐兩側(cè),柳先生正襟危坐于正面,并自帶煙茶招待。柳先生說,動武要死人,死了人不管哪方面都會追悔莫及,還是坐下來商量為上。
白羊說,不用商量,你們王家趁早把那念頭收起,你們改村名毫無道理。
王六說,出了當(dāng)官的改村名,這是你們白家興下的規(guī)矩,你們出了舉人能改村名,我們出了師長就不能改?
白羊說,我們白家改的那陣你們王家也同意,要不怎么能改了?又怎么能保持幾十年?
王六說,那是因為王家沒出貴人,讓你們張狂了這么些年。如今我們出了師長,理當(dāng)改村名,你們倒不同意了?
兩家各說各的理,誰也不服誰。幸虧那柳先生腦子轉(zhuǎn)得快,終于想出個辦法來。柳先生說,你們兩家互不相讓,結(jié)果只能動武。動武就會傷人死人。為一個村名搭上幾條人命,實在劃算不過來。要我說,白家出了舉人立了一塊村碑,王家出了師長也可立一塊村碑,各立各的,不比搭上幾條人命強?
雙方聽了都不作聲,沉默了好一陣。王六想,看來白家不會讓步,另立一塊也是個辦法,一者王家的榮耀能留給后人,二者也同你白家分庭抗禮,這似乎比惡斗一場要合算。白羊想,只要保留了白家的村碑,我們就算對得起祖宗先人了。至于王家要另立一塊碑,似乎也沒有理由不讓人家立。
柳先生見兩家心里都已動了,只是不好說出口。就拍案道,我說了,就這么辦!不看別的,看在我這一大把年紀(jì)上,各家都委屈點兒吧。
兩人回去統(tǒng)一了族人的思想,各自退兵,一場械斗被平息了。
幾天以后,村口又有了一塊碑,刻有“王莊”兩個大宇。兩塊碑規(guī)格大小一樣,像兩個哨兵,一左一右分站在村口的兩邊。
一個村子,兩個村名,不只看著聽著別扭,在日后的生活中也有一系列的麻煩生了出來。白家人說,我們白莊怎么樣怎么樣,王家人說,我們王莊怎么樣怎么樣。少數(shù)雜姓人家,同白家關(guān)系近的說白莊,同王家關(guān)系好的稱王莊。那些不親白也不疏王的中立戶可作了難,不知該依誰家為好。外村人來了更難辦,叫白莊王姓人不高興,叫王莊白姓人不理睬,只能稱“你們村”敷衍。
這年初冬,村里來了一位身穿黃軍裝,腰挎盒子槍的催糧兵。那人在村口看了兩塊村碑,又問清緣由,罵了聲媽×,就進村來了。找到村干部,要白家的管事人。白羊被叫來了。催糧兵說,他是來征急糧,要白莊的白姓人出十石,立馬收齊送到鎮(zhèn)上。白羊說,老總,我們這白莊、王莊本來是一個村,應(yīng)該是全村共征十石才……話還沒說完,那兵就一巴掌打過來,罵道,媽的×!碑上寫著白莊,白家不出誰出?白羊捂著半個腮幫子,不敢再作聲,只好回去跟族中人商量。族中無人敢來交涉,只好把十石米交齊。
那兵見白家的糧交齊了,又把王家的王六也找來了。那兵說,你們王家也是十石,快快交來!王六說,老總,你不是說,小村五石,中村十石,大村十五石嗎?,我們是中等村,十石已交齊了。該我們出的,我們和白家結(jié)算就是了。那兵一聽怒了,喊道,那十石是白莊的,你王莊想逃糧?又一巴掌打過來。王六哪敢申辯,只好又征了十石。
一個村征了兩份糧,還搭了兩巴掌。村里人愣了,繼而罵起來,先是罵那征糧兵,后又王、白兩姓互相罵,吵得一塌糊涂。這時柳先生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契機,就召集白羊和王六到河神廟再次舉行談判。柳先生說,今天的事夠沉痛了,如此下去,麻煩還會有的,無論如何得想個辦法了。
白羊和王六還感到臉上隱隱作痛,都沒作聲。
柳先生說,我有個辦法,把兩個村名合在一起,叫白王村。這樣兩家都有了,行不行?
白羊沒作聲。王六卻不服。王六說,要合起來也行,可他白家不能在前頭。白莊叫了幾十年,也該讓讓王姓人了。
柳先生說,那就換一換,叫王白莊,怎么樣?這回王六不作聲了,白羊卻咆哮起來。白羊說,甚事都得講個先來后到,白莊叫了幾十年,你如今跳出來,還要跑到前頭?沒門!
柳先生著實作了難。他唉唉嘆嘆地說,你們兩家的事真難辦哪!兩家合起來,總得有一個要在前頭,可誰也不讓,這老朽就無能為力了。
白、王兩人都虎著臉,一位瞧神像,一位望廟壁。正面端坐的柳先生,覺得自個雖然無能為力,也算盡到了責(zé)任,所以放棄努力,準(zhǔn)備走人。就在這斯斯文文往起站的當(dāng)兒,通過敞開的廟門,望見了黃河。黃河浩蕩奔涌,朝水天交接的遠(yuǎn)處流去。一條貨船追波逐浪而去,很快便成了一個小點。老先生喜歡吟誦詩詞,心里就跳出古人“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名句。詩中的一個“碧”字,激發(fā)了他的靈感。只見他皺紋縱橫的老臉頓時變得生動起來,用瘦長的中指敲著供桌說,要是你們兩家都想了結(jié)這事,我倒還有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白羊和王六都瞧著柳先生,顯然都想聽他把辦法說出來。柳先生又坐下來,瞧住兩人說,你們連先后次序都互不相讓,那算了,咱不叫白王莊,也不叫王白莊,叫碧莊。說著他用土塊在供桌上寫了一個“碧”宇,指點著說,這個字里,王、白兩家全有了。下面是個“石”字,這也對,你們兩家不是都住在石岸上嗎?這樣,暗里王、白兩家都有了,可明里說時,誰家都不帶出來,這該行了吧?
白羊問,叫甚村?你重說。
柳先生說,叫碧莊。
白羊沒聽出有王字,王六也沒聽出有白字,因此誰都沒有提出異議。
柳先生說,行了行了,王、白兩家攜手并肩,氣宇軒昂地站在黃河石岸上,這有多好!
白羊和王六都說回家跟族人商量。
數(shù)天以后,村口的兩塊碑變成一塊碑,上刻“碧莊”二字。一個“碧”把爭端平息了。
柳先生因忙,午后才趕去看碑。柳先生瞧著碑上自己親筆寫的兩個楷書大字,不禁感慨萬端,自語道,不就是個村名嗎,兩家都有了還要爭先后?,F(xiàn)在好,我用一個“碧”字把你們都吃掉,倒沒事了。唉唉……感嘆中,老先生又有靈感閃現(xiàn)——這回不是吟誦古人佳句,而是他自個腦子里有詩句涌出。于是,便面對黃河吟出一首七言絕句:
古人名句救柳河,
一字千金化干戈;
碧字吃掉王白姓,
兩家反倒樂呵呵。
吟畢,自嘲道,打油之句,貽笑大方。不過無妨,只要村人從此協(xié)力同心,詩做不好也罷。
作者簡介:
田東照:男,山西興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七十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小說《長虹》、《龍山游擊隊》、《異國情緣》及中短篇小說集《黃河在這兒轉(zhuǎn)了個彎》、《河緣》、《跑官》等多部,此外還有散文、報告文學(xué)、影視文學(xué)劇本等,共計400余萬字。曾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山西文學(xué)院院長等職。
責(zé)任編輯 楊曉升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