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儀

王佐良先生是一位辛勤耕耘、既述且作的學者。他在英國文學研究、翻譯、評論、教學方面都有極精彩的貢獻,澤被后學。他著述甚豐,專著《英國文學史》、《英國小說史》備受重視,以為是其代表之作。但我以為他的《英國散文的流變》(商務印書館1994出版,以下簡稱《流變》)也是非常值得重視的,它是我國第一部真正系統(tǒng)研究英國散文發(fā)展流變的著作。如果以郎費羅(Langfellow)的《人生頌》為第一首漢譯英詩(參見錢鐘書《七綴集》)來確定英國文學來華的源頭,那么在這一百多年的文學、文化交流中,我國讀者和學術(shù)界重視的英國文學品種主要是小說、戲劇、詩歌。林紓翻譯的固然是敘事文學,嚴復則注意思想學術(shù)著作,后來王文顯推重戲劇,燕卜蓀(來華外教)介紹詩歌,吳宓、梁實秋、葉公超等人的興趣也不在散文上,只有青年作家梁遇春對英國散文特別是蘭姆興趣盎然,可惜他流星一現(xiàn),很早就死了。因此,盡管講授英語多以散文為例,但專門研究英國散文卻一直不是研究界的“顯學”,這種情況至今都沒有改變。因此王佐良先生的這一工作實在是篳路藍縷的,它對英國散文發(fā)展流程的描述,對各種風格的總結(jié),對各重要作家的評價,對散文藝術(shù)發(fā)展的得失和各種關(guān)系的相互影響的討論,都是極有意義的,它所顯示的英國散文史的飽滿輪廓和豐富內(nèi)容也足以表明它的獨創(chuàng)性和開拓性價值。

王佐良先生極富文學史意識。這也是他不同于他的同輩學者如楊周翰、李賦寧、周玨良、趙蘿蕤等先生的地方。他不僅重視對具體的作家、作品的洞幽燭微式的分析,更關(guān)注文學現(xiàn)象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文學與社會諸因素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以及文學思潮的流動、變遷。這種文學史的整體意識不僅實踐在他的幾種英國文學史當中,而且也貫穿在這部研究英國散文的發(fā)展脈絡的專著中:從英國散文的發(fā)生開始,追尋各個階段、時期散文的文體、風格、主題的變化與聯(lián)系,沿時間的流向勾勒出英國散文發(fā)展的主干和枝葉、主流和支流、經(jīng)典作家與普通作家、重要作品與精彩文筆。這里的豐富性和準確性顯然是建立在對英國散文乃至整個英國文學體系的深入觀察與研究之上。對于一個文學史家來說,首要的是視野開闊,要善于判斷、擇取?！读髯儭氛窃谖膶W史的大背景下,突出每一個時期的重要散文現(xiàn)象及其代表性作家、代表性作品,突出主導風格和時代主題的承傳和變化,如對平易散文傳統(tǒng)(從摩爾、德萊頓、班揚、笛福、斯威福特、科貝特,到蕭伯納、奧維爾)的描述和分析,就是把深入發(fā)現(xiàn)與宏觀整合結(jié)合起來,從而描出英國散文發(fā)展的生動歷程。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佐良先生看來,通常所謂的文學性散文固然是散文史研究的范圍,其他的文學品類如小說、學術(shù)著作、文學評論、政論、新聞通訊、書信、日記等等非韻文的作品也可以統(tǒng)統(tǒng)視作散文。他在該書的序言中即表明他的這一標準。在其他場合如在他主編的《并非舞文弄墨——英國散文名篇新選》一書的序言中他也說到:“文章凡不是用韻文寫的,我都一律看作散文?！边@一觀念顯然受到中國傳統(tǒng)散文觀——散文被視作與韻文相對的概念——的影響。它的好處在于,能夠以相當寬泛的標準,使得許多文學品類乃至其他文化學術(shù)領(lǐng)域的文字作品都能得到審美的考察和文學的估衡,能夠更為準確地反映散文的發(fā)展狀貌,如歷史學家Gibbon的史學名著《羅馬帝國衰亡史》、科學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的經(jīng)濟學著作、政治家丘吉爾的傳記……都進入了他的散文史的撰述視野。從英國乃至整個西方文化發(fā)展的傳統(tǒng)來看,講究詞章幾乎是一切學者的共同特點,因此非文學的寫作也往往具有文學的品質(zhì),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只有在一個寬泛的散文觀中才能得到反映和揭示。當然,一旦這種觀念運作在這樣具體的散文史研究之中,便出現(xiàn)了一個不可回避的矛盾,那就是非散文文字作品只有在語言方面得到關(guān)注和分析,其他的如內(nèi)容、思想等只有回到各自的體系之中,因此總的顯現(xiàn)出與對純散文作品研究和表述不很統(tǒng)一的特點。

王佐良先生縱論英國古今散文的流變時,不僅表現(xiàn)出對文學史材料的相當稔熟,而且具有一般學者難以具備的對作家寫作心法的獨到體貼。在論及十九世紀的羅斯金(John Ruskin)的散文時說:“他本是一個寫美文的能手,用文字猶如畫師用顏色,描繪過山景,云景,街景,特別是建筑,不僅端出一幅幅畫圖,而且文章講究節(jié)奏,追求音樂效果。但就在這個時期,他也仍然具有強烈的道德責任心,不是只見景物,而是總想到人的情況?！边@里沒有推理,沒有假設,只是將他所看得透徹的作家心境、習慣、觀念描述出來。這樣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思想傾向都顯露無遺。這種體貼工夫看似輕微,實則是學者長期修煉而獲得的才情的體現(xiàn)。早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王佐良先生就是一個有名的校園詩人作家,這使他對文學作品的感受更為靈敏,對作家創(chuàng)作心境、思維方式的洞察更為精微。王先生顯然很注意發(fā)揮這種專長,所以在這部著作中,有兩個重要特點值得注意:一是對散文作品,由語言分析風格,由欣賞達至判斷,以及辨源析流的關(guān)聯(lián)探究的研究范式;一是對精彩的、具有代表性的文段、句子或篇章的大量譯介。一般研究外國文學的人也會采取這種方式,但不會像王佐良先生這樣大量地采用?！吧⑽氖放c名篇選讀的結(jié)合”,可以說是王先生的文學史撰述的一個普遍特點。王先生的用意顯然不僅僅是要印證他的觀點,更重要的是讓讀者通過對這些典型句段篇的閱讀,細察語言及語言之外的東西,具體體貼作家心法。

盡管在英語國家,尤其是英國本土的文學研究中,對散文史的研究和撰述也有一些成果,但以筆者所見來看,這些成果雖然提供了多種參照,但畢竟約束在各自的框架和論述范圍之中,還不見全面整合自近代英語形成以來的英國散文的發(fā)展史,更不用說飽含—個東方學者獨到會心的散文史著作。王佐良先生的《流變》也就成為一部某種意義上的里程碑,標明了我國英國文學研究界對英國散文研究的高度。當然我們在這部著作中也感到一些不夠完美的地方,如一些評價不那么精確,某些論述不那么透徹,某些個案研究還不很充分,審美視角也相對有限,但我們不能不承認這部拓荒性著作為后來的學者,尤其是英國文學研究者開辟了途徑,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