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涵
高陽的歷史小說,一直是個獨特的存在。它的獨特性,放在現(xiàn)有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便一目了然。如果某部文學史的史述標準是藝術形式和藝術感覺的現(xiàn)代性、先鋒性,高陽的歷史小說就會因為過于濃重的傳統(tǒng)氣質而被排斥在外;又如果某部文學史的史述標準是作家作品與時代(政治的、思潮的)運程關系,高陽及其歷史小說又會因為同時代洪流的相對疏離而受到無情地冷落。按照高陽歷史小說的傳承而言,它更像是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近現(xiàn)代“新小說”及通俗小說的嫡裔。然而通常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走的大都是“五四”時期確立的以西方文學為模范的新文學史觀的路,因此,我們便無法看到是否有另一支堅執(zhí)地在本土的舊文學里尋生路的隊伍存在,這使得高陽這樣的作家難以得到應有的、及時的學理觀照,這恐怕更多的倒不是作家的損失,而是我們文學研究和文化體量上的遺憾。
為什么這么說呢?這自然有我們觀念上更新的原因(更重視從文化的角度來省視問題了),當然,最根本的還是來自于作家作品所賦含的趣味和意義。也就是說,高陽歷史小說的特質不僅使我們感受到了我們同他在歷史文化認識方面有著諸多的交流,還使我們看到了傳統(tǒng)小說(包括史傳、筆記)的一些寫法和氣質在當下可能具有的生命力。對于這些特質的闡發(fā),有助于我們思考諸如:傳統(tǒng)文學與當代繼承、雅文學與俗文學、文化與文學之類的題目。
最近,讀到吳秀明、夏烈先生的一部新的高陽研究專著:《隔海的繆斯——高陽歷史小說綜論》,該書較為詳細地就上述問題作了多向度的考察。他們把高陽的歷史小說同高陽獨特的個性趣味同高陽可能接受的中西方文化放在了一起,加以論證。其好處在于視野宏闊,可于多頭線索的互動中獲取獨到的見解。如揭示高陽文化觀同海外新儒學的關系(第三章第三節(jié)、第七章第一節(jié));考量近代考據(jù)學及吳越傳統(tǒng)文風、學風對高陽個人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定位上的影響(第七章第二、第五節(jié));講到了中國傳統(tǒng)史傳敘事結構以及“儒林外史式”的結構在高陽歷史小說中的良好運用(第六章及第七章第三節(jié))等,這些大都是此前的高陽研究未充分發(fā)掘或發(fā)掘不夠的有趣的生長點。
同時,著者又客觀地指出了高陽歷史小說中蘊藏的“女禍觀”,即“高陽對女性干政沒有好感”,這顯現(xiàn)了“高陽歷史觀中充滿了傳統(tǒng)正史意識”。還有,就是高陽歷史小說品評中爭議頗大的“掉書袋”的問題——腹笥寬廣的高陽樂于在正常的小說敘事中穿插許多文化史知識和歷史文獻(如奏折、書信、詩詞等),這是否屬于他小說的敗筆?著者較客觀地指出,這其實也正是高陽歷史小說的特點,運用不當之處自然免不了敗筆之譏,但有效地運用,也無疑增加了小說文本上的真實性和陌生化等美學效果;頗具慧眼的是,著者把這種矛盾進一步深化為高陽創(chuàng)作實踐中“詩化”和“史化”的矛盾與變易,指出隨著作者的學者化,高陽早期與晚期的作品基本呈現(xiàn)了一個由“詩化”向“史化”遞進的過程,因此,品評高陽歷史小說,就應該更多地顧及他個人的史學興趣。這大抵是一種“同情的了解”的研究態(tài)度。
而說到“同情的了解”,似乎正是該書所努力貼近的目標。這不但因為它辟出了專門的章節(jié)講述高陽的生平故事和性格特點(第二章第四節(jié)、第八章等),還在于著者在大量的文本分析之后,總是樂于(甚至急于)把歷史小說里的一些人文內(nèi)涵歸諸高陽主體。這中間有一個冒險,那就是著者已假設高陽人與文的高度一致性。而忽略了這中間可能存在的差異。通常要獲得更確切的證明,則應該更多一些高陽或知情者在諸如文化觀等方面的一手材料。也許,是地域上的限制使著者最終無法獲得所需的資料,這給該書帶來了一定的遺憾,使那種“同情的了解”無法完美地進行到底。
此外,該書還論及了現(xiàn)今已成文學研究熱點之一的“雅與俗”的問題。高陽歷史小說豐富的雅俗含量可算是該問題的一大典型。就高陽歷史小說的內(nèi)質和傳播來說,確實具有不少通俗文學的特征,如在華人社會中,早有把高陽歷史小說同金庸武俠小說并舉的一副對子:“有水井處有金庸,有村鎮(zhèn)處有高陽”——而金庸的武俠小說,正是所謂的俗文學,也正是現(xiàn)今文學雅俗之爭的重心。然而,正如吳、夏二君在書中對高陽作品的分析,高陽歷史小說又似乎是極雅的東西,他寓雅俗于一體,“極高明而道中庸”,以至于文藝理論家王先霈教授反認為:“高陽作品中的歷史內(nèi)容要深厚一些,對于讀者的人生體驗、歷史視野和文化興趣要求要高一些,客觀限制了某些人群對它的接近?!币虼?從高陽歷史小說的評價出發(fā),我們似乎完全可以把雅俗的藩籬放得開些。而著者也本可在書中多加一點雅俗相對性(如俗文學經(jīng)過一個歷史流程之后,會被納入雅文學的范疇)乃至文學經(jīng)典的終極衡量標準的論述,以此來思考鑒別高陽歷史小說的文學地位,可能更具說服力。
值得贊許的是,該書對高陽歷史小說的代表作多采取了細讀的方式,在申發(fā)審美趣味的同對,也兼及了深層意旨的開掘。一部部為讀者熟悉的作品:《胡雪巖》、《慈禧全傳》、《紅樓夢斷》、《王昭君》、《緹縈》、《狀元娘子》、《清宮冊》……借助著著者流暢的轉述與品鑒文字,透達出高陽歷史小說的基本魅力。
在某種意義上說,要研究高陽,確有些不易。其主要原因是,高陽所學所寫甚為博雜,其主體情志則深具舊時文人的氣質,沒有一定的傳統(tǒng)文化及學術修養(yǎng)而單憑文學批評的技巧對他進行研究,恐難深入其人其文?!陡艉5目娝埂哧枤v史小說綜論》一書則庶幾避免了這一不足。
當然,還有不少有趣的問題尚有待討論;該著部分章節(jié)若能梳理、合并得更清楚簡約些效果會更好。所附“高陽著述目錄”除現(xiàn)有的臺灣原版時間及出版單位外,還應整理一份內(nèi)地的出版目錄以方便讀者檢閱;附錄二“高陽研究論文論著索引”可能同樣因地域的原因而無法搜集1992年后臺灣及海外的研究論文,但內(nèi)地如鄧云鄉(xiāng)、周劭等老先生也寫過憶高陽的文字,頗有見其為人的參考價值,而筆者1999年亦于《文匯讀書周報》見過傅杰先生談高陽《大故事》一書的評論,這些都是可以拾遺補闕的。
煛陡艉5溺訊稀—高陽歷史小說綜論》,吳秀明、夏烈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0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