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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的流浪者

        2000-12-21 16:28:34方樂華
        青年文摘·下半月 2000年10期

        方樂華

        藍天下,東京的流浪者懶懶散散曬著太陽,全然沒有“經(jīng)濟動物”的忙碌、緊張和疲憊;地鐵過道里,他們?nèi)魺o其事讀著撿來的報刊,對匆匆而來又促促而去的高跟鞋、耐克鞋……一概視而不見;他們翻著飯店后門的垃圾袋,找到食物后,又小心地扎好、放好;他們守著街頭投幣電話和自動售貨機的找零口,期望粗心的人把錢留在那兒;當(dāng)“救世軍”之類的慈善組織分發(fā)食物時,他們會神情淡漠地前來享受,又悄無聲息地消失……政府認為有責(zé)任幫助他們,把他們?nèi)M免費住所,讓他們先吃著自食,然后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不料稍一疏忽,他們便跑得蹤影全無;新宿警署以為他們的存在有損東京“曼哈頓”的體面,集中警員,一夜間趕走了幾酉個睡在紙板箱里的流浪漢,這立刻激起了人權(quán)組織的一片抗議聲,就在警察們手足無措之際,通往摩天大樓區(qū)的過道上,又扎起了連綿數(shù)百米的紙板箱“營寨”……隨著好事者的偃旗息鼓,他們與市民社會的糾葛,又復(fù)歸平靜。他們不記仇、不報復(fù),依然不偷不搶,不乞不討,心如止水地過著街頭生活。東京人對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在街頭好奇觀望的,都是些少見多怪的外國人。

        弱者的避風(fēng)港

        第一次見到佐佐木,是在研究生院的資料室里,說來,他還是我的師兄。在底樓的資料室前,我敲了幾次門,不見有人應(yīng)答,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便推門而入。我饒有興趣地瀏覽了半天,才覺得有些蹊蹺:難道是自助式的,沒有資料員?在不起眼的昏暗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蜷縮著看書的人影。我走過去,略微欠了欠身說:對不起,我是折來的研究生,請多多關(guān)照。我的突然光臨,顯然使他措手不及,他急急站起來,差點帶倒椅子,剛站穩(wěn)又深深哈下腰說:我是佐佐木,請問,您需要什么。他說完話仍然像條蝦似的彎在那里,讓我只看見微禿的頭頂心和瘦骨嶙嶙的脊梁。我只是一介平民,從來沒有做過大人物,實在不習(xí)慣這種對話方式,見他沒有直起身的意思,說了句“我只是隨便看看”就離開了。出門的時候,我又朝佐佐木瞥了一眼,他依然蜷縮在角落里,無聲無息,仿佛只是個影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謙卑、如此示弱的日本男人。起初,我以為是初次相見的關(guān)系,隨著交往的增加,我發(fā)現(xiàn)他的謙卑和孱弱是骨子里的,他害怕正視人的眼睛,害怕對他高聲說話,害怕每一個不滿意、不高興的字眼;他的話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是“是”,你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經(jīng)說了一連串的“是”,讓你感到你的每一個字都是命令。佐佐木讓每個認識他的人都體會到自己的優(yōu)越和高貴,佐佐木懦弱得讓人揪心。

        導(dǎo)師告訴我,佐佐木是個可憐的孩子,3歲死了母親,后媽把他視作眼中釘,進大學(xué)那年又死了父親,后爸后媽把他逐出家門,他沒錢租房子,學(xué)校就讓他半工半讀,白天管理資料室,晚上在那兒打地鋪。研究生畢業(yè)后,他害怕進入社會,死活不愿離開學(xué)校,學(xué)校不能聘他為正式職工,就讓他臨時留著,沒有多少工錢,管吃管住罷了。有一次,我正在資料室復(fù)印,那邊突然嚷起來,我探頭一看,有個叫佐藤的學(xué)生,正對著佐佐木怒發(fā)沖冠,而他嚇得簌簌直抖。我看不下去,走過去對佐藤說:規(guī)定只能借2冊,你非要借5冊,還逞兇發(fā)火,把人家嚇成這樣,害不害臊!佐藤頓時啞了,卻滿臉蔑視的樣子。后來我才知道,佐藤的哥哥是佐佐木小學(xué)、中學(xué)的同學(xué),整整欺負了他12年,簡直是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連佐藤也跟著把他當(dāng)馬騎,讓他學(xué)狗叫。

        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佐佐木突然不見了,代替他的是一位神情傲慢的倔老頭。我問了幾個人,說是新院長認為學(xué)校不是慈善機構(gòu),把他給辭了,至于去向卻無人知曉。導(dǎo)師說這話時,一邊唉聲嘆氣,一邊無奈地搖頭,他一直在默默保護佐佐木。

        然而,佐佐木又奇跡般出現(xiàn)在我眼前。在我的潛意識里,有一種解不開的流浪者情結(jié)。那天在新宿辦完事,看看天色還早,就不經(jīng)意地溜達到了流浪者的“營寨”。一時間,我的眼神凝固了:佐佐木?沒錯,微禿的頭頂心、瘦弱的身骨,只是看書時的模樣悠閑了許多。他成了流浪大軍中的一員?合乎邏輯的歸宿。他又能去哪兒呢?我有些猶豫,想上前問他生活得怎么樣,卻擔(dān)心他會無地自容,況且,我又不是救世主,問了又能怎么樣……斟酌了半天,還是放棄了交談的念頭。但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導(dǎo)師。

        有一天,導(dǎo)師突然把我叫去,說是經(jīng)過反復(fù)爭取,新院長終于同意讓佐佐木重新回來,原因是師生們都極不滿意資料室那個老頭,而佐佐木在整理資料、編制索引等方面,實在是一流的。導(dǎo)師切切地希望我把他找回來。于是,我負命前往。

        佐佐木見到我既不驚訝,也不羞怯,他放下手中的書,眼簾低垂著,淡漠地聽著我的述說。然后,他喃喃告訴我:他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風(fēng)平浪靜的港灣,沒有驚濤駭浪,只有日落日出;這個世界就像“人之初,性本善”的天國,人人有一席之地、一片藍天,不分老少長幼,不問誰從哪兒來,互相和善友好,常常有福同享,他甚至學(xué)會了悠閑地喝一杯、抽一支;而呼喚他的那個世界,不屬于他,那里的每個人都令他害怕,每時每刻都讓他擔(dān)驚受怕,他不敢也不想再回到那個世界。

        強者的傷心地

        在東京大學(xué)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他慕名報考關(guān)口教授的研究生后,那位老教授卻不知去向,學(xué)校對此絕對緘口不言,他四處打聽,才從日本籍的師兄那兒聽說,教授已經(jīng)流落東京街頭,成了級別最高的流浪漢。有一次,我又在新宿街頭與佐佐木不期而遇,他告訴我,他從小就仰慕關(guān)口教授,聽說他流落東京車站,還去看過他,許多流浪者都好奇地去“朝拜”他,但大家都很納悶,不知教授何以與他們?yōu)槲椤?/p>

        我頗為興奮,約了東京大學(xué)的朋友,趕往東京車站去一睹老教授的流浪者風(fēng)采。那里的地下通路簡直就是迷宮,我們東拐西彎地瞎走,兜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途中雖然在昏暗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棲息者,卻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些東倒西歪的流浪漢中有老教授。正在不知所措之際,朋友突然拉住我,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一看,那邊有條昏暗的死路,盡頭處隱隱約約有個坐著的黑影。我們慢慢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是背影:傲然聳起的雙肩上披著長發(fā),脊梁骨挺得筆直,頭略微有點向后仰。那種正襟危坐的架勢,仿佛面對的不是墻壁,而是里三層外三層爆滿的講堂,又有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我們不禁有些躊躇,正想鼓足勇氣走進去,突然發(fā)現(xiàn)身前有只擋路的紙箱,蹲下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我既聾又啞,請免開尊口!而紙箱旁,卻堆著不少食物,有礦泉水、蛋糕、面包,甚至還有昂貴的壽司和生魚片……我們看傻了眼。也不知什么時候從后面走來一位流浪漢,他打著手勢警告我們:不許打攪教授!然后自說自話取走了部分食物。

        很長一段時間,教授的背影在

        我眼前揮之不去,而有關(guān)他的傳聞,也從涓涓細流,漸漸匯成了小河:教授由于保守,在學(xué)術(shù)界受到后生強有力的挑戰(zhàn),尤其是他的幾個得意門生,去美國留學(xué)后,都成了對立面,簡直把他幾十年苦心孤詣的理論駁得體無完膚,他的研究室前,開始門庭冷落鞍馬稀,而給他致命一擊的,則是起火的后院。教授有5個子女,但他是世界上最不負責(zé)任的父親,他討厭嬰兒的哭聲,孩子一出生就躲到外面,家里恢復(fù)平靜后,又早出晚歸,一年中難得和孩子見上幾面,他記不清孩子的生日,甚至不知道他們進了什么學(xué)校和單位,對他來說,妻子就像是家里必備的冰箱、彩電或者空調(diào),孩子則是一高興買回家,過后又忘得干干凈凈的什么物品。教授漸漸步入了晚年,他想起有個家,有個默默跟了他幾十年的妻子,5個流著關(guān)口家血液的孩子。但是,一切都晚了,妻兒把他告上了法庭,說他需要的是研究室,應(yīng)該和學(xué)問去結(jié)婚,以等身的著作為孩子。法院判給他一筆錢和一間屋子,而面對6雙陌生、冷漠、無情的眼睛,他簡直無法在那間屋子居住……

        我們再也無法崇敬地面對教授的背影,在我看來,他那倨傲的背影正是還在傷心落魄的象征,只是不知道他最傷心什么,是秋后算賬的妻兒,還是反戈一擊的弟子?

        變態(tài)者的兩棲地

        正當(dāng)我自以為對流浪者略知一二時,佐佐木告訴我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流浪者中有假冒者!他指著幾步之遙的一個中年,人說,他實際上是公司老板,花錢買了破衣服和紙板箱,又雇人替他占位保管著,每天下班開著小車來,在那邊廁所間換下筆挺的西裝。

        我對佐佐木說,我認識他,想去會會他。佐佐術(shù)拉住我說這人特別怪,你好言好語,他沖你翻白眼;你高聲罵幾句,他反而笑臉相迎、低頭哈腰;你打他幾下,踢他幾腳,他就會心甘情愿掏錢去買酒買菜,所以對他得板著臉狠著心,準備動手動腳。

        佐佐木這么一說,我倒疑惑起來,我認識的遠藤,是個貨真價實的虐待狂。記得第一天上班,周匿的日本人就告訴我,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老板的臉色,如果臉上晴空無云,也許可以太太平平過一天;若是晴轉(zhuǎn)多云,就得時時處處小心,他會在你歇歇手、喘喘氣、溜溜眼的時候,一下子從你身旁鉆出來,罵得你狗血噴頭;如若今天陰云密布,那就再小心也無用,弄不好拳頭就揮了上來。經(jīng)我觀察,遠藤難得有晴到多云的臉色,他一到工棚,車間里就罵聲不絕,不少人都有尿褲子的經(jīng)歷。我遲遲疑疑走過去,佐佐木緊跟著?!斑h滕老板,”我來到他身后突然叫了一聲。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又趕緊低下頭去。“怎么回事,人家叫你呢,”佐佐木上去就是一腳,令我大吃一驚,真沒想到,連佐佐木也學(xué)會耍野了。奇跡果然發(fā)生了,他突然變得唯唯諾諾起來,壓著嗓門說:“我是藤田,不是遠藤,我請客,我去買酒?!弊糇裟居质且荒_:“快去快回!”等他買來酒菜,佐佐木又大聲命令他送到自己的小窩里,然后趕鴨子似的把他趕走了。于是,我也破天荒地做了幾小時流浪者。

        那天以后,我在廠里遇見遠藤,遠藤總是故意繞開,或者裝作沒看見,使我更加懷疑藤田就是遠藤,我決心要弄個水藩石出。在佐佐木指點下,我預(yù)先等在藤田停車的地方,把從車上下來的遠藤看得真真切切,意外的是,公司里的另一個職員片山也出現(xiàn)了,他拿著遠藤的破衣服,跟著遠藤一起進了廁所,待他們出來時,真是面目全非,老母雞變鴨。片山先把遠藤送到他的紙板箱前,然后走得遠遠的,鉆進另一小窩,成了又一個假冒者。有一天,我終于在廁所里堵住了正在改頭換面的遠藤和片山。遠藤氣急:“你,你想干什么?”我想起佐佐木的話,故意捏緊了拳頭揮舞著:“我想狠狠揍你一頓,替所有被你虐待過的人出氣!”沒想到遠藤一點不害怕,反倒湊了上來:“在這里想打想罵悉聽尊便,只要不把我的事張揚出去。”俗話說,拳頭不打笑臉,被遠藤這么一說,我倒沒了主意。正在尷尬之時,佐佐木從外面走進來,二話不說,搶過遠藤手里的西裝就說:“今晚你要好好請客,向我的朋友道明真相,不然,你休想穿著西裝回去?!?/p>

        晚上,月光如瀉,我們四個真假流浪漢,呷著冒泡的“三得利”,嚼著生魚片、天婦籮(一種油炸食品),擠在佐佐木的小窩里。不時有路人探頭探腦,納悶我們這些吃著高檔食品,看上去瀟灑而快樂的流浪漢……遠藤喝得手掌心都通紅,醉眼蒙嚨中,漸漸打開了話匣子:“醫(yī)生說我有病,我也知道自己有病,一踏進廠區(qū),無名火就熊熊燃燒起來,看誰都不順眼,恨不得咬幾口……醫(yī)生說這病最好以毒攻毒,有個讓我害怕得發(fā)抖的人,在我欲發(fā)作時狠狠揍我一頓,我找不到這樣的人,全廠上上下下,無不看見我就簌簌發(fā)抖,我的火氣就越發(fā)不可收拾。于是,我想只有自己屈尊就駕,去扮演一個最卑微、最低賤、人見人欺、人見人辱的角色……”片山的自白十分簡單,在日本,下班就回家的男人被認為是孬種,他不能回家,又無錢天天跟人上酒吧,干脆就在街頭坐幾個小時。據(jù)他說,這幾個小時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困了可以放倒身子閉目養(yǎng)神,累了可以大腦一片空白地仰天數(shù)星星,渴了可以灌幾口啤酒,無聊時可以看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雜志……夜深了,我們?nèi)齻€假流浪漢各自回家。遠藤醉醺醺上了車,剛剛啟動,就被警察候個正著,警察伸出探酒器讓他聞,他欲反抗,在夜空下吼得驚天動地,被幾個暴烈的警察拉下車一下子按倒在地上,我不由得開懷大笑:遠藤今晚可遇到治病的醫(yī)生了……

        月光下的流浪者世界,面對另一世界的鬧劇,卻保持著我行我素的寂靜,沒有一個人鉆出來隔岸觀火。望著呼嘯而去的警車,我突然萌生了“沙場秋點兵”的念頭,折回身仔細點起人數(shù)來:1、2、3、4……350、351、352!這個號稱日本第一的“營寨”,共有352名貨真價實的流浪漢。

        (邢曉梅摘自《世界之窗》200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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