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迪克森·卡爾（英）　梅紹武（譯）

欄目主持·張旌

晚上11點鐘剛過,兩位客人不打算留宿在馬庫斯·亨特家里,便起身告辭。主人送他們到門口,又折回到餐廳,那里的牌桌上玩撲克用的紅白藍三種顏色的籌碼已經(jīng)給摞得整整齊齊。

“再玩一會兒,怎么樣?”阿瑟·羅爾夫提議道。

“不想玩了。”德里克·亨德森懶洋洋地說,“只剩下咱們?nèi)齻€人,沒意思!”

主人馬庫斯·亨特站在餐具柜旁邊望著他倆。這棟低矮的樓房十分安靜,朝外眺望可以看到肯特郡的森林地帶。那間餐廳里安裝了護墻板,由幾盞燭形電燈柔和地照亮,墻上掛著的三幅名畫由此而顯出暗淡的色彩。在這樣一棟普通的鄉(xiāng)間住宅里,并非人人都會注意到那是兩幅倫勃朗和一幅范戴克的油畫。

這三幅名畫對那位畫商阿瑟·羅爾夫來說,價值高得令人咋舌,而對那位藝術(shù)評論家德里克·亨德森來說,則是個問題:究竟是真品呢,還是贗品?主人馬庫斯·亨特看待這三幅畫的態(tài)度卻讓人猜不透。

亨特站在餐具柜旁邊,背著手,臉上浮現(xiàn)微笑。他是個中等個兒的矮胖子,圓圓的臉,面色紅潤,蓄著連鬢胡子,身上那件襯衫鼓鼓囊囊,很像荷蘭畫家筆下的一位家道殷實的中產(chǎn)階級市民。亨德森把紙牌分成兩摞,刷刷地洗牌,轉(zhuǎn)瞬間就融合在一起。亨特挺感興趣地望著他手巧靈活地洗牌,贊賞道:“真是個洗牌高手!”

“我正想練得更熟巧些?！焙嗟律騻€哈欠,倦怠地答道,“可您干嗎要這樣說呢?”

亨德森是個年輕小伙子,身材修長,蓄著蠻招人喜歡的微紅色唇髭。

“叫我驚訝的是,”亨特說,“你倒挺喜歡玩撲克牌這類粗俗玩藝兒?！?/p>

“我呀,其實喜歡辨認(rèn)人的性格,”亨德森說,“用撲克牌來辨認(rèn)是最好的方法?！?/p>

亨特瞇著眼睛說:“真的嗎?那你倒看看我什么性格?！?/p>

“好?！焙嗟律鸬馈＝又蛢墒指鲌?zhí)一半紙牌,朝上一翻,底牌是一對五,洗一陣牌,整摞牌末一張是黑桃愛司。他瞪視一會兒那張牌,然后說道:

“我可以告訴您,這叫我很吃驚。不在乎我說實話吧?我本來一向認(rèn)為您是一位商界大亨,一名投機能手,可是從牌上來看,您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馬庫斯·亨特笑了笑,亨德森又一本正經(jīng)地接著說,“你這個人詭計多端,卻又十分小心謹(jǐn)慎。我都懷疑您是否真冒過險。另有一件叫我吃驚的事,”他又洗一次牌,“那就是您居然約請羅爾夫先生來這兒做客。他可是個一有機會就會甘冒風(fēng)險的家伙咧!”

阿瑟·羅爾夫聽到這句話,不免一驚,卻又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兒。他跟亨特一般高,體魄也差不多,衣著卻很整潔,不像亨特那樣隨隨便便。他長著一張黝黑的方臉,戴一副玳瑁眼鏡,臉上總現(xiàn)出一副懊喪的神情。

“我不同意你對我這種評價,”羅爾夫嚴(yán)肅地說,“干我這一行的人甘冒風(fēng)險,就會陷入困境?！彼h(huán)視一下那間屋,“我可決不會把三幅總價值三萬英鎊左右的名畫掛在樓下這樣一間落地窗直通平臺的屋子里。老天爺!要是有個竊賊——”

“真見鬼!”亨德森突然喊了一聲。

亨特這時正從餐具柜上那個盛水果的銀缽里拿了個蘋果,在用水果刀削皮,鋒利的薄刃在壁燈照耀下閃閃發(fā)光。“你這聲喊真嚇我一跳,差點兒讓我削掉了大拇指!”他一邊說,一邊放下那把刀,“怎么回事?”

“又是一張黑桃愛司?！焙嗟律瓱o精打采地說,“五分鐘里居然出現(xiàn)了三次!”

羅爾夫問道:“這又說明了什么呢?”

亨特插嘴道:“看來我們這位年輕朋友是在通靈。你究竟是在辨認(rèn)人的性格呢,還是在算命?”

亨德森猶豫一下,目光從亨特身上移到餐具柜上方的墻壁,那兒掛著那幅題名為“戴便帽的老婦人”的倫勃朗油畫,畫中那個膚色發(fā)紅的印第安老太太冷漠地瞪著他呢。亨德森又轉(zhuǎn)而看看那扇通往平臺的落地窗。

“這事跟我毫不相干?！彼柭柤?說道,“這是您的家,您的收藏品,該由您自個兒負(fù)責(zé)。勃特勒那個年輕小伙子,您知道他的底細(xì)嗎?”

馬庫斯·亨特答道:“勃特勒?哦,他是我侄女哈麗雅特的朋友,她是在倫敦認(rèn)識他的,央求我請他來這兒住幾天。勃特勒人品挺好,沒事兒。你在胡思亂想什么……”

“聽!”羅爾夫打斷亨特的話,舉起手說。

他們聽到的聲音來自外面的平臺。一個年輕姑娘輕盈地跑向平臺盡頭,倚在欄桿那邊。劉易斯·勃特勒猶豫不定地跟在后面。這天夜里月明星稀,平臺地上磚縫之間的沙漿和石欄桿上的裝飾紋路都清晰可見。哈麗雅特身穿一套白色連衣裙,招手叫他過去。

在月光下,她那頭黑發(fā)和那雙黑眼睛顯得十分動人。勃特勒看得出她奔跑得氣喘吁吁,還帶有一點心神不安的神情。

“反正那都是謊言?！彼f。

“什么謊言?”

“我指的是馬庫斯叔叔說的話,你也聽見了?！惫愌盘?fù)u搖頭,指責(zé)道,“居然說我認(rèn)識你,是我請你到這兒來住幾天。說實話,在這周末之前,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你。馬庫斯叔叔不是記性不好,就是神志不清。我倒要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當(dāng)然可以。”

“你沒準(zhǔn)兒是一名竊賊吧?”

她那么單純而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就好像在問他是不是一名醫(yī)生或律師似的。劉易斯·勃特勒沒好意思笑出聲來。他看得出來她這時情緒不佳,如果他發(fā)笑,那就等于往創(chuàng)口上抹鹽,她或許會扇他一個耳光咧。

“我不是竊賊?！彼斓卮鸬?“可你干嗎要這樣問呢?”

“這幢房子四處本來都裝有報警器,”哈麗雅特望著月亮,說,“你要是戳弄一扇窗戶,警鈴就會大鳴?？墒鞘迨迳闲瞧趨s把它們都拆掉了?！彼o緊攥住雙手,接著說,“那些名貴油畫以前都藏在樓上一間上了鎖的屋子里,可他上星期卻把其中三幅掛在樓下來了,真好像是有意讓賊來盜竊似的。”

勃特勒明白自己呆在這里得處處特別加以小心。

“他也許真有這種想法吧?！?/p>

她困惑不解地望著他,卻沒說什么。

“也許他收藏的倫勃朗畫兒是贗品?讓人偷走,倒會使他松口氣,免得拿給他那些鑒賞家朋友看,丟盡臉面?！?/p>

那個姑娘搖搖頭:“不對,那些畫都是真的,我自己也這樣認(rèn)為。沒錯兒!”

對劉易斯·勃特勒來說,這事并不嚴(yán)重。他掏出煙盒,來回翻弄著,思忖片刻,說道:“戴維斯小姐,你不該這樣想。我可以告訴你,有人把畫兒保了險,保值大大超過了原值,那他就寧愿讓人‘偷走他的藏品。于是某天夜里那張畫兒便神秘地讓人‘偷走了——”

“說得倒也挺有道理,”哈麗雅特答道,“可是他那些畫卻沒有一幅保過險?！?/p>

勃特勒手中的銀煙盒喀的一聲掉在地上,煙卷兒散落一地。他俯身撿起煙盒時,聽到遠處的教堂鐘鳴11點半。

“這你敢保證嗎?”

“當(dāng)然敢。他收藏的哪幅畫兒都沒花過一分錢保險。他說那是瞎浪費錢?！?/p>

“可是——”

“哦,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我鬧不明白干嗎要跟你說這些。你是個陌生人,是不是?”她聳起肩膀,雙臂交攏,仿佛感到冷了似的,兩眼閃現(xiàn)疑慮和恐懼的神情,“對我來說,馬庫斯叔叔也像是個陌生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覺得他真是瘋了。”

“還不至于那樣吧?！?/p>

“怎么會不是呢?你沒看到他發(fā)瘋時那副德性樣兒,兩只眼睛似乎變小了,那種鄉(xiāng)紳的派頭全都消失了。不過,他不是個騙子,他最痛恨騙子,一直想方設(shè)法把他們揭露出來。可是他要是神志不清,那怎么辦得到呢?”

三小時過后,他倆才明白了。

那名竊賊在深夜2點半才開始行動。他先在平臺附近的樹叢里抽了幾支煙,聽到教堂鐘響后又等了幾分鐘,然后便躡手躡腳地登上平臺臺階,朝那扇落地窗走去。

夜間一陣涼風(fēng)襲來,吹得樹葉瑟瑟作響。那人回頭瞥一眼,月光照出他臉上蒙著一塊黑布,一頂油膩膩的便帽蓋過了雙耳。

他從一個小工具袋里掏出兩塊膠布,把它們粘在門把手旁邊的玻璃上,然后用一把玻璃割刀在膠布上切個半圓形窟窿,那就像牙科醫(yī)生在鉆一顆蛀牙那樣吱吱響一陣。四下里沒有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狗吠。

那塊玻璃隨著膠布一齊給割下來,他便把一只戴著手套的手伸進去轉(zhuǎn)動門把手,用身子的重量抵住窗門慢慢推進去,沒讓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他知道自己要偷什么,先把小工具袋塞進外衣兜兒里,掏出一個手電筒。那道光柱射向餐具柜,照亮上面放著的一個盛水果的銀缽,那里面有只蘋果上插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宛如一把刀插進了人的身體;那道光柱漸漸移向墻上那幅“戴便帽的老婦人”的丑臉。

那不是一幅大畫兒,那名竊賊很容易就把它摘了下來,撬開玻璃框。盡管他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幅畫,發(fā)脆的油彩還是發(fā)出一陣畢畢剝剝聲。他那么專心地干那勾當(dāng),根本沒注意到室內(nèi)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

他可真是個掉以輕心的竊賊,一點察覺危機的直覺感都沒有。

在那棟房子的二樓,劉易斯·勃特勒讓樓下像是鐵器掉在地上的聲響驚醒。那天夜里,他一直在昏昏沉沉地打盹兒,確信宅子里會出事,可一時又想像不出那會怎樣發(fā)生。他立刻起床,穿上晨袍,揣個手電筒,走出臥室。他輕聲摸黑兒走下鋪著厚地毯的樓梯。在前廳,他覺出有股涼風(fēng)吹進來,想必是哪兒有扇窗戶敞開了。他直接迎風(fēng)奔向餐廳。

可他來遲了。

他先用小手電筒的亮光掃視一下,然后扭亮前廳電燈。那名竊賊還在餐廳里,卻直挺挺地躺在餐具柜前面,從他襯衫和褲子上的大量血跡來判斷,他再也動換不了啦。

“真是怪事兒!”勃特勒驚呼一聲。

餐具柜上一套餐具已經(jīng)給掀翻在地。那個銀缽里的水果,橘子啦,蘋果啦,葡萄啦,撒滿一地,那個死人平躺在當(dāng)中,臉上還蒙著黑布,那頂便帽低低地壓在耳邊,兩只戴手套的手大撇著。尸體周圍凈是些碎玻璃,空畫框撂在一邊。那幅“戴便帽的老婦人”油畫皺皺巴巴地給壓在身下。身上那一大攤血說明他是讓身旁那把水果刀刺入了胸膛。

“怎么回事?”忽然有人在勃特勒耳邊問道。

這句話真像有人用那把刀戳進了他的肋條骨那樣叫他大吃一驚。他剛才在前廳里扭亮電燈時沒見到什么人,也沒聽到哈麗雅特·戴維斯跟過來。這當(dāng)兒,她正站在他身后,身穿一套日本和服,黑發(fā)披在肩上,聽到勃特勒說明情況之后,嚇得不敢朝餐廳里看,晃著腦袋直朝后退,準(zhǔn)備撒腿躲開。

“你趕快去叫醒你叔叔!”勃特朗吩咐道,“也把仆人都叫醒。我得馬上打電話通知警方。”他盯視著她的眼睛,又添了一句,“你現(xiàn)在大概猜出我是一名警官了吧?！?/p>

她點點頭:“對,猜到了。勃特勒是你的真姓嗎?”

“是的,我在刑事調(diào)查部工作。是你叔叔請我來的?！?/p>

“為了什么事?”

“鬧不清,他沒跟我說。”

姑娘困惑不解地問:“可他如果不愿說明干嗎要請一名警官前來,警察局怎么會派你來呢?他想必把原因告訴局里了,對不對?”

勃特勒沒答理這句話:“我得馬上見你叔叔。趕快上樓去叫醒他吧,勞駕!”

“沒法辦到,”哈麗雅特說,“馬庫斯叔叔沒在他的臥室里!”

“是嗎?”

“我剛才下樓前敲過他的房門。他沒在臥室里。”

勃特勒連忙三步兩步地奔上樓梯。過道里沒有一點動靜。他推開房門,只見亨特那件晚禮服整整齊齊地掛在椅背上,椅座上放著襯衫、硬領(lǐng)和領(lǐng)帶。他的手表、錢包和鑰匙在梳妝臺上。床上的被單沒給掀動過,可見亨特沒上床睡覺。勃特勒感到十分詫異。

他又匆匆下樓,遇到阿瑟·羅爾夫正從樓下一間客房里慌慌張張走出來。這位胖胖的畫商,身穿一件法蘭絨晨袍,沒戴眼鏡,一臉恍恍惚惚的神情。他攔住勃特勒,打聽出了什么事。

“別問了,”勃特勒答道,“闖進來了一名竊賊!”

“這我已經(jīng)料到了,”羅爾夫平靜地說,“偷走了什么東西沒有?”

“沒有?？伤屓酥\殺了!”

羅爾夫一時沒吭聲,一只手伸進晨袍胸部里面,好像感到那兒疼痛似的。

“讓人謀殺了?你別是說那名竊賊讓人謀殺了?”

“對。”

“莫非是讓他的同伙殺的?那個死了的竊賊是誰啊?”

“我正要去查明吶!”勃特勒喊道。

在前廳里,他看到哈麗雅特這時正站在餐廳門口朝里張望。她緊張不安,兩眼噙著淚珠。

“你快把他臉上那塊黑布摘掉,看看是誰,好不好?”她沒轉(zhuǎn)身,催促道。

勃特勒小心避開地上的碎破璃和摔爛的水果,慢慢走過去。他俯身在那具尸體上方,把那頂油膩膩的便帽朝后推推,揭下那塊用松緊帶繃住的黑布。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那名竊賊是馬庫斯·亨特!企圖盜竊自己家時被人用刀刺進了胸口。

次日下午,勃特勒向吉迪恩·費爾醫(yī)生講述了案情之后,嘆道:“大夫,麻煩的是你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個案件,都會覺得莫名其妙。這人干嗎要盜竊自己家的財物呢?那些油畫每幅都挺名貴,卻沒有一幅保過險!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那個家伙是個瘋子?他這樣做究竟想干什么?”

蘇頓瓦蘭斯小鎮(zhèn)陽光燦爛,吉迪恩·費爾醫(yī)生坐在一家旅館后面的蘋果園里一張小桌前,胳膊肘旁邊放著一大杯啤酒。肥胖的費爾醫(yī)生身穿一套白色亞麻西服,臉上冒著汗,一邊沉思,一邊睜大眼睛防備四處飛舞的黃蜂。

“倫敦警察廳哈德利廳長建議我到這兒來看看,”他說,“本地警察負(fù)責(zé)調(diào)查這個案子,是不是?”

“是的,我只幫幫忙?！?/p>

“哈德利廳長對我說,‘這件案子太奇怪了,看來只有您能破案。這句恭維話說得真叫人作嘔,”費爾醫(yī)生皺起眉頭,“那你覺得哪一點最古怪啊?”

“嗯,一個人干嗎要盜竊自己的家呢?”

“不,不,不,”費爾醫(yī)生嘟噥道,“別老糾纏在這一點上不放?！边@時,一只黃蜂在他的酒杯上盤旋,他鼓起腮幫子吹口氣,把它轟開,“譬如說,那位姑娘倒提出了一個挺有趣兒的問題:馬庫斯·亨特要是不愿說明他為什么要請一名警官呆在他家里,那么英國倫敦警察廳怎么會同意派你前來呢?”

勃特勒聳聳肩,若有所思地答道:“可能是埃姆斯探長認(rèn)為亨特想耍什么花招,派我來制止他別干吧?！?/p>

“什么花招?”

“偽造一起盜畫案,然后騙取保險金。這是一種古老的花招,一方面自己盜取自己的藏畫,另一方面又求助于警方,好轉(zhuǎn)移那種對他本人的懷疑。換句話說,大夫,這本來還真像是那么回事,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今天已經(jīng)證實了),那些該死的名畫根本就沒有一張花過一分錢保過險!”

勃特勒頓住,想了想,又說:“這可能是出惡作劇。瞧,干得多么細(xì)致!亨特?fù)Q上一套把商標(biāo)什么的都揪掉的舊服裝,臉蒙上一塊黑布,戴上手套。他還拿著一個手電筒和竊賊用的新式工具袋。他是從后面出去的,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那扇門敞著吶。他先躲藏在平臺旁邊的樹叢里,抽了幾支煙;我們在松軟的土地上發(fā)現(xiàn)了腳印兒。然后,他切割下一塊玻璃……”

“接下來,”費爾醫(yī)生替他說,“他就被人殺死了?！?/p>

“對。怪就怪在為什么會如此。為什么會有人要殺死他?”

“嗯,有什么線索嗎?”

“沒有,”勃特勒掏出記事本,“據(jù)法醫(yī)驗尸的報告,亨特是讓一把刀(大概是那把水果刀)刺人心臟而亡的,那刀刃薄得難以叫人發(fā)現(xiàn)傷口。刀把上有不少他的手印兒,沒有別人的。不過我們倒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餐具柜上那個銀盤里的茶具不像是在爭斗中給碰翻下來的,而像是先給摞了起來如同一座塔,然后給一下子推倒下來的——”

勃特勒停了下來,因為費爾醫(yī)生晃著他的大腦袋,插嘴道:“你看,你看,你還說沒有什么線索!”

“難道這也算嗎?這也解釋不了一個人干嗎要盜竊自己的家啊?”

“聽我說,”費爾醫(yī)生溫和地說,“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這件案子里哪一點最重要。等一等,我不是說最惹人注目的一點,而是最重要的一點。那當(dāng)然是一個人給謀殺了,對不對?”

“對,大夫,當(dāng)然是?！?/p>

“而事實上,”醫(yī)生接著說,“這一點看來卻被忽視了。你對這一點好像也并不感興趣,只注重亨特那種莫名其妙的化裝。你并不在乎誰給殺了,這就絆住了手腳。我們何不從另一個角度來破解這個案子呢?問一問是誰殺死了亨特?”

勃特勒沉默片刻,答道:“那些仆人看來都跟此案無關(guān)。他們都睡在頂樓一角,而且不知什么原故,昨天夜里有人把他們的房門都鎖上了。他們給叫醒后,都顯得驚惶失措。那名案犯顯然是一個從外面來的家伙?！?/p>

“好了,”費爾醫(yī)生說,“現(xiàn)在帶我到馬庫斯·亨特家里去看看吧。”

那天午后天氣悶熱,他們一塊兒從樓房里走出來,到平臺上乘乘涼。

費爾醫(yī)生在一把藤椅那兒落座,哈麗雅特垂頭喪氣地坐在他旁邊。德里克·亨德森歇在欄桿上。阿瑟·羅爾夫身穿一套黑西服,顯得拘謹(jǐn)而不合時宜。戶外也沒有一點風(fēng),樹葉靜止不動。花園左側(cè)那個游泳池里的水粼粼閃光,勃特勒感到池水亮得刺目。

炎熱使亨德森倦怠乏力,脾氣暴躁。他沒好氣地說:“這太不像話了!別再沒完沒了地問我亨特干嗎要盜竊自己的家。我吶,倒可以給你提個醒兒?！?/p>

“什么醒兒?”費爾醫(yī)生問。

亨德森答道:“亨特不管干什么事都毫無緣由地極其小心謹(jǐn)慎。這話我昨天晚上還跟他說過吶。”

費爾醫(yī)生敏感地問道:“小心謹(jǐn)慎?你為什么這樣說呢?”

“譬如說,我們玩撲克牌五張比大小輸贏,我要了三次牌,亨特只要了一次。我下賭注,他瞧我一眼,琢磨一下,也跟上。我頂住,再加賭注,他卻放棄了。換句話說,他手上的牌已經(jīng)好得不想再換牌了,卻拿不準(zhǔn)我手上是否已有超過一對對子的牌,便小心謹(jǐn)慎地認(rèn)輸了。其實我手中只有三張七就嚇得他退卻了。昨天夜里,他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玩了十幾把牌?！?/p>

亨德森格格笑了起來,可他一見哈麗雅特臉上那種頹喪的表情就止住了。

“不過嘛,”他又異常嚴(yán)肅地說道,“說實話,昨天夜里亨特好像腦子里在轉(zhuǎn)什么念頭似的?！?/p>

大家都注意到了他這種語調(diào)的變化。

“是嗎?那他在轉(zhuǎn)什么念頭?”

“一心想暴露他一向信任的某某人的原形唄!”亨德森冷漠地答道,“這就是為什么昨天夜里我接連翻出三張黑桃愛司,心里感到很不痛快?！?/p>

“你最好把話講清楚!”哈麗雅特沉不住氣了,插嘴道,“我鬧不明白你這是在暗示什么,你最好解釋清楚。他跟你說過他有意暴露他一向信任的某某人的原形嗎?”

“沒有。他也只像我這樣暗示過?！?/p>

那位不大容易激動的羅爾夫忽然插嘴進來:“聽我說我也常常聽說亨特先生喜好揭人的短。真了不得!他一邊說,一邊用一只手生動地比劃個手勢,然后把那只手插進上衣胸部里面撫摸著,“可那跟我們又有什么相干?他想揭露某某人,為此居然穿上一套那么怪里怪氣的衣服,還在臉上蒙一塊黑布,裝成一名竊賊,這種行為正常嗎?我跟你們說,那家伙就是瘋了!沒有別的解釋。”

“不對,還有另外五種解釋?！辟M爾醫(yī)生說。

德里克·亨德森從欄桿上跳下來,可是見到羅爾夫沖他狠狠一擺手,他又坐了上去。

沒人吭聲。

“可我也不想拿其他四種解釋來浪費你們的寶貴時間,只說說一個解釋,也就是那個真正的理由?！?/p>

“你真知道了嗎?”亨德森尖聲問道。

“大概不會錯吧?！?/p>

“從什么時候起知道的?”

“從我有機會觀察諸位那時起就看出來了?！辟M爾醫(yī)生答道。

他那胖身子朝椅背一靠,弄得那把藤椅吱吱呀呀直響。他翹起大下巴,胸有成竹地點點頭。

“我已經(jīng)通知本地探長,”他突然接著說,“他馬上就來,而且會根據(jù)我的建議請求諸位干件事。我真誠希望沒人會拒絕合作?！?/p>

“請求?”亨德森納悶兒地問,“什么請求?”

“今天天氣熱得出奇,”費爾醫(yī)生一邊說,一邊朝游泳池那邊眨眨眼,“他會建議諸位去游游泳?！?/p>

哈麗雅特頗感失望地嘟噥幾句,眼巴巴地望著勃特勒。

“當(dāng)然,”費爾醫(yī)生莫測高深地接著說,“這是一種把那個謀殺犯揪出來的最有禮貌的辦法?，F(xiàn)在我先請諸位注意一下那個被大家忽視的證據(jù)。亨德森先生,你知不知道薄極了的利刃刺入心臟,會留下什么樣的傷痕嗎?”

“就像亨特身上那個傷痕嗎?不知道。怎么了?”

“那幾乎沒流出血來?！辟M爾醫(yī)生答道。

“可是——”哈麗雅特正要插嘴,卻讓勃特勒攔住了。

“法醫(yī)其實已經(jīng)注意到那個很‘難找到的傷痕。受害人幾乎當(dāng)場死亡,傷痕已經(jīng)縮緊,難以辨認(rèn)出來。”費爾醫(yī)生論證道,“可是在這起案件中,已故亨特先生的絨線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血跡,而且血還濺在他的褲子上呢?”

“說的是啊。”

“他沒流血,”費爾醫(yī)生干脆地說,“亨特先生根本就沒血染他自己的衣服?！?/p>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哈麗雅特驀地站起來說,“恕我直言,您是不是也神志不清,還是怎么的了?難道您是說我們大伙兒沒看見他渾身是血地躺在餐具柜旁邊嗎?”

“誰說你們沒看見?你們都見到了?！?/p>

“讓他說下去,”亨德森臉色煞白,說道,“讓他胡扯下去吧!”

“承認(rèn)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費爾醫(yī)生說,“這也就回答了你們一再提出的那個困惑不解的問題:這位一向辦事小心謹(jǐn)慎的亨特先生怎么竟會穿上竊賊的服裝扮成竊賊?答案十分簡單:他根本就沒那樣做?！?/p>

“這很明顯嘛,”費爾醫(yī)生睜大眼睛,接著說,“亨特先生是故意給某人——那名真正的竊賊——設(shè)置一個羅網(wǎng)?！?/p>

“他深信某人企圖偷竊他的一幅或幾幅名畫。他大概也知道那人曾經(jīng)在另外幾家鄉(xiāng)間住宅里干過這類勾當(dāng),也就是說,精心策劃好從內(nèi)部行竊而又顯得是外面來的人干的。所以,亨特先生布置了一個很容易讓那個人偷竊的環(huán)境,同時安插一名警官在家里,好把那個家伙當(dāng)場抓獲。

“那名竊賊是個蠢貨,落人了圈套。他是這兒的一位客人,等到凌晨2點過后便開始行動。他穿上一套自己的舊衣服,臉上蒙塊黑布,戴上手套,從后門走出去。他的一切行動我們都錯以為是馬庫斯·亨特干的。接著羅網(wǎng)張開了。他正在卷攏倫勃朗那幅名畫,聽見一聲響,連忙轉(zhuǎn)身用手電筒照一下,只見馬庫斯·亨特身穿睡衣和晨袍,正在望著他呢。

“對,是發(fā)生了一場爭斗。亨特朝他撲過去,那賊抄起一把水果刀對抗。在扭斗中,亨特把對方的手扳回去,水果刀在賊的胸口上劃了一個口子,血從傷口大量流了出來。這可叫那個賊狂怒不已。他扭開亨特的手腕,用力猛刺亨特的胸膛。

“接著,借助那個放在餐具柜上的手電筒的微光,那個殺人犯看出這種結(jié)局使他難逃死刑的懲處啦。

“他怎樣處理掉自己那身血染的衣服呢?他沒法毀掉它們,也沒法把它們弄出去。警方無疑會搜查這棟房子,就會發(fā)現(xiàn)。衣服上沒有血跡,給掛回衣柜里,一點事也沒有,可是上面血跡斑斑,那就露餡兒了。因此,他心想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啦?！?/p>

哈麗雅特站在那把藤椅后面,用手遮住刺目的陽光,聽到這句話,插嘴道:

“他就跟我叔叔互換了衣服!”

“正是如此,”費爾醫(yī)生大聲說,“那名殺人犯給那具尸體換上他自己那身衣服,還用水果刀在絨線衫、襯衫和汗衫上扎個窟窿。然后他穿上亨特先生的睡衣和晨袍,必要時他可以聲稱那是他自己的。亨特那個傷口根本沒流血。在扭斗中,他那件晨袍大概敞開了,所以那個賊只在他那件睡衣上扎了個小窟窿。

“但是他干完這事后,又不得不想法讓大家相信根本不可能有互換衣服的時間。他非得讓那場爭斗像是那當(dāng)兒剛發(fā)生似的,因此要驚動房里所有的人。于是他便掀翻一堆銀器,弄出一聲巨響,然后他就偷偷溜了出去?！?/p>

費爾醫(yī)生歇口氣,接著說:“要知道,那名竊賊壓根兒就不可能是馬庫斯·亨特。我們知道這里哪兒哪兒都有亨特的手印兒,而那個被謀殺了的人不是戴著手套嗎?”

從平臺附近的草地那邊傳來嗖嗖的腳步聲,接著是踏上平臺臺階的沉重的靴聲。當(dāng)?shù)鼐降奶介L帶著兩名警察來到了。

費爾醫(yī)生的臉上現(xiàn)出滿意的神情。

“嗯,”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料想他們是來看看諸位游泳吧。用塊棉花或者手絹兒捂住皮膚上的傷口,是件蠻容易的事兒,可一旦被迫脫光衣服,換上男用游泳褲,可就糟糕地暴露了那傷口!”

“那——那不可能是——”哈麗雅特驚慌地結(jié)結(jié)巴巴說,兩眼環(huán)視。她緊緊抓住劉易斯·勃特勒的胳臂,這一出自內(nèi)心的友好表示,勃特勒后來跟她稔熟后久久記在心頭。

“完全正確,”費爾醫(yī)生同意道,“兇手不可能是勃特勒警官,也不可能是瘦骨嶙峋的亨德森先生。當(dāng)然更不可能是你這樣苗條嬌小的姑娘。

“只有一個人,我們都看得出來,在身材高矮上都跟馬庫斯·亨特相等;他能把自己的衣服換在亨特身上而不至于引起懷疑。正是這個家伙,盡管想法止住了胸脯上那個傷口流血,還是不放心地時時把一只手伸進外衣胸部里面摸摸是否敷貼牢靠了,就像羅爾夫先生現(xiàn)在正在做的那樣!”

阿瑟·羅爾夫默默地坐在那兒,右手還插在他那件外衣胸部里面吶。在炎熱的陽光照耀下,他那張臉油膩膩的,兩只眼睛在玳瑁眼鏡后面閃現(xiàn)悵然若失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他,他從兩片干嘴唇中擠出一句話:

“我原本應(yīng)該聽取亨德森小伙子的告誡,可他畢竟對我說了我這個人會甘冒風(fēng)險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