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建筑傳統(tǒng)說起來又和他們的文學文化文字一樣,是讓中國人可以自豪的,同樣是從中國學去的(木構架大屋頂)。如今這現(xiàn)代建筑材料和結構方式橫行天下的時候,我們?yōu)榱恕懊褡逄厣钡氖浯蟾谢袒?,卻至今沒有什么辦法。以街頭絕大多數(shù)的房子來看,徹底皈依國際風格是不得不然的去路。那么,向來不憚于因襲摹仿的日本人呢?
“劍”的一族
十年前說安藤尚是時髦,如今再提,難免有翻箱底之嫌。然而,安藤身上,值得回味的因素實在太多。
安藤忠雄(Tadao Ando)1941年生于日本大阪。一般哪個大師出了名,我們去琢磨他的學業(yè)經歷的時候,定會看見一長串名校赫然羅列,恨不得連幼兒園都是“小牛津”,然后還得提幾句從小立志之類的話??墒沁@個安藤呢,書里多半語焉不詳?shù)卣f他是成人后自學成材的,頂多提到他曾經活躍于街頭——仔細想一想,我懷疑得很吶,其實他從前是咱們正經人最不屑的街頭小痞子!最傳奇的一點大概得數(shù)他曾學過拳擊(這就更落實了)。此外,說得上和建筑沾點兒邊的,他迷戀過船模和航模,還學過木工。忽然一天,這老兄不知動了哪根筋,游學天下去也。他先在京都和奈良用三年時間看飽了古建筑,隨即去了歐美和非洲又看又畫。看了十年古今建筑以后,1969年,28歲的安藤回到大阪,成立了安藤忠雄合作建筑師事務所。
據(jù)說,日本人對“無禮”的一種理解是“讓人意外的舉動”。以此種意義來講,安藤的建筑和他早年的街頭生涯或許其“無禮”則一。安藤以裸露的素混凝土直墻為壓倒性的建筑語言要素,東方人會嫌它造成了不容分說的生硬氣氛;但他的純粹素凈有如老僧入定般的“無”,卻又會令西方人極感陌生。若抄襲一句“菊花與劍”以形容日本人的雙重性格,則安藤絕對是“劍”的一族,一個突出的例子就是他故意把住宅里的中心連接處做成室外一道橋,以求在天寒地凍中訓練屋主的“男子氣”。他的成名作出現(xiàn)于1975年,是大阪住吉的一處住宅——“住吉的長屋”。以此為代表,安藤的一大堆住宅設計反復地重復演練著他的建筑手法直至達到純熟。這個時期安藤的作品可以說都屬于“黑白電影時期”,因為他還沒有把色彩的力量納入帳下。在他設計的房子里,現(xiàn)澆的施工方式在混凝土上留下的模板痕跡四壁俱在,他不去掩蓋分縫和圓點,反而以其規(guī)整當作了材質的紋理裝飾。這也就是他手里惟一的具象裝飾了。另外還有抽象的裝飾,而且是變動不居的,即光影。這著實是肇源于現(xiàn)代主義第一代大師柯布西埃的理念,而安藤居然比后來的西方建筑師更加借重于此。因為只用光影在直上直下的混凝土內外素壁間穿針引線,連一條緩和氣氛的線腳亦不見,在他的房子里你絕對會渴望看見一點顏色,于是建筑徹底成了居家過日子和活人的底襯,而不會喧賓奪主——只怕這“主”自己的分量不夠強悍,鎮(zhèn)不住這份“無”,倒是可慮的。
水與弧線
安藤還有一記殺手锏,遲至1983 年方才出現(xiàn),自此用之不疲的,就是水。大概他也怕建筑太過冷峻,非平常人所能承受;加進一種隨處化形的柔和因素,算是給了人一個臺階可下。然而,就連這水都是“沒有線腳”的水。無論是借用天然的池沼還是在屋角開池蓄水,甚至是在戶內安排一個游泳池,那水都溢得漫漫的要癎出來了??晒值氖牵瑥恼掌峡?,這一池池多作幾何形的水永遠波瀾不興,難道那里從來不會狂風大作嗎?立足如此池畔,徐志摩再來絮叨“我不知道風是在向哪個方向吹”,就可以回他一句——哪個方向也不吹!就那樣,寂靜地在安藤屋的墻下,或者更可怪的,在屋頂上,沉沉地變成了水化石。
與水幾乎同時發(fā)生的變化是安藤對弧線的沉醉。在此后的許多方案里,從平面上時常會看見矩形與弧線相交帶來的生動變化,這弧線還經常是從圓形截來的一段或全部。以后的“安藤設計”若像人一般有一份護照的話,上面對其外貌的描述應該是:綠得殘酷的小山丘上,一條鮮明的白色小徑切過去,矩形與圓弧交錯的平面布置,裸露模板痕跡的素混凝土,建筑體塊與片墻相互插切,平屋頂,襯著一泓清池。
不過,偷渡客都了然,護照上的面貌是好變的。安藤一向不用木料,除了1985年設計一家茶道屋時做的和室這一個孤例。誰知道,1992年在塞維利亞世界博覽會上,安藤設計的日本展館卻把木料用得精妙絕倫。他用自動扶梯將游人直接引上展館頂層(四層),以筆直的木方在室內堆疊成了十組巨大的受力組件,其結構概念類同于抽象化了的中國古建筑里的斗拱。展館的臨時性、裝置性與對東方木結構的隱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實為神來之筆。此后的“水之寺”中,建筑外墻還是素混凝土,但大殿的室內用了紅色的木料,一片金紅總算給安藤的建筑開了齋。大致同一時期他還設計了“木的博物館”,不像塞維利亞展館連平面布置和空間處理俱另辟蹊徑,而是沿襲了他的一向設計手法乃至于更加呆板,單把建筑材料換作木頭,反而不足道。倒是這個博物館的名字提示我們注意,安藤似乎很在意東方古老的自然觀,他還設計過“水的教堂”、“風的教堂”、“光的教堂”,隱約有些崇拜自然的意味。
第一眼看安藤的建筑,多半會覺得他的禪意撲面。我就想到了嘆賞日本氣質的周作人自題書房為“苦茶庵”,那滋味當是一致的。寒素枯澀的美,即早在《源氏物語》的時代,就為日本人所鐘愛,這是中國人難得會心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安藤的確運用著源于西方的建筑語言,不用木結構,不用大屋頂,偏偏創(chuàng)造出了本土氣質(不是民族風格)的現(xiàn)代建筑。單此一點,就值得我們思量個沒完。再數(shù)數(shù)他贏來的一大堆國際建筑獎項和資質、教職諸如此類,反回頭想想他以一個街頭少年憑游歷與自學達到如此造詣,除了感佩他的天才之外,對于循規(guī)蹈矩的正統(tǒng)學校教育,不免有點不知說什么才好。但是,仔細回味安藤的作品,我以為,與其說它們富于禪意,倒不如說它們洋溢著武士道精神更加貼切。那種蠻橫的男性氣質和沙文主義在冷冰冰地向人挑釁。你可以不喜歡,卻無法視而不見。過了許多年,安藤的骨子里,還是那個街頭小子,那個拳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