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莽
我在圣彼得堡藝術名人公墓園內幾次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墓前,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一次與當地中學生的談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是1983年。當我面對陀氏墓碑時,接受他對我靈魂的拷問:你在幾十年的風浪中還保持正常人的狀態(tài)嗎?這時一位女教員帶領一批十五六歲的男女學生走了過來。有個男孩子閃動著調皮的眼神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突然問道:“您是日本人嗎?”
我聽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受了污辱。再一想,中蘇二十多年斷絕了來往,這個男孩子可能從沒見過中國人。蘇聯(lián)中學生難以分辨亞洲不同的民族,更弄不清中日兩國人民不同的心理,把我當成日本人并不奇怪。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人,從北京來的?!?/p>
男孩子驚異地睜大眼睛,手臂一揮,把幾個同學叫到自己身邊。他和同學們悄悄地低語了一番后,轉過臉來又問我:“您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嗎?”我感到一陣心酸:莫非小小的靈魂已被今天的社會給扭曲了?如此不了解中國的現實!
我想了想,不能傷害孩子的自尊,但也不希望他心目中的中國人是無知的,便反問道:“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哪部作品里提到過中國皇子?”
男孩子有些茫然。他問了問身邊的同學,他們都搖了搖頭。他伸長脖子找自己的女教師,大概想向她求助,可是女教員離他太遠。當他不知所措時,我告訴他:“在《白夜》里?!蹦谴螌υ捯呀涍^去了多年,可是我一直不能忘懷。
在陀氏墓前,我又一次意識到這位作家對人們靈魂的拷問是無情的。陀氏之所以能做到如此,有其親身感受。他因閱讀進步刊物被捕入獄,后來又因參加革命團體被判處死刑;臨刑時沙皇突然改變決定,將他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4年。這4年的煎熬扭曲了他的心靈?;氐奖说帽ず螅邮习炎约旱母惺軐懭胛膶W作品,刻劃瀕臨死亡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剖析人的心理活動,尤其是臨終心理、犯罪心理。他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罪與罰》《白癡》《卡拉馬佐夫兄弟》,哪一部不讓讀者心靈顫栗?俄國和歐美現代主義作家中不少人把陀氏視為自己的先驅。魯迅對陀氏極為欽佩,說他“偉大”,說他是“殘酷的拷問官”,是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他們活得長久。”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81年逝世,1883年落成的墓碑頂上是一個十字架和一個荊棘花環(huán)——苦難的象征,底座上刻有一句話:“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边@句擇自《圣經》里的話,作為引言寫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卷首。它告誡人們,愛惜自己生命的就會喪失生命,憎惡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墓碑上的字是古斯拉夫文,現代人已很難認識了。
陀氏離開人世已有一百多年了,他篤信宗教,又嗜賭如命,但他希望后人臨終時能夠正視上帝,身心不被扭曲。
我想到自己,也想到那位向我提問的天真的俄羅斯男孩子。今天的俄羅斯社會輿論正在塑造他那代人的淳樸的心。我希望每個人成年后都經得起靈魂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