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普林,東北人。
1985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
1987年做為獨立制作人,開始拍攝有關現(xiàn)代藝術的紀錄片。
1988年組織過包扎長城的大型現(xiàn)代藝術活動。
1989年開始拍攝西藏題材的紀錄影片,歷十年而不斷,三本圖文并重的隨筆《巴伽活佛》、《苦修者的圣地》及《茫茫轉經(jīng)路》已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
提起西藏,人們馬上會聯(lián)想到“神秘”。由于其地處高原,一些聰明人去過之后,總會道聽途說地編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來嚇唬低洼地里的眾生。不過也許是因為嚴重缺氧,聰明人在高原上先是自己飛翔起來,嚇了自己一跳。
走入西藏十余年(并非拒絕飛機汽車,而是指心理上的一步步接近),可我還是俗人一個,既未遇到神佛點化,也未碰到羅剎妖魔。只是覺得在那片土地上呼吸得更加自如,活得開心.玩得痛快,人心善良,風景獨好。
還是在中央美院畢業(yè)不久,我就熱衷于“盲流”這兩個字并很快當上了“盲流”。
所謂“盲流”就是指沒有故鄉(xiāng)感的盲目流竄的人們。生而盲流者上也,他們是真正仙鶴一族,一生一定有許多不足為俗人道的故事隨風逝去了。學而盲流者次也,我們這路人好好的在城里住著就心慌慌的,總想去個什么地方,找個什么東西,也許只是怕一輩子蹲在一個地方變成盲而不流的一條蟲。年青的時候當盲流,多半是為了蒙小姑娘,露出一道傷疤,講上半宿的故事,那時還沒大款們什么市場呢。正如那時寫的一首小調(diào)中唱道。
傻冒戀家鄉(xiāng).爺爺我愛流浪,
不知從哪年哪月,我漂流四方,
他鄉(xiāng)的花兒香,他鄉(xiāng)的酒芬芳,
難忘他鄉(xiāng)的云雨,難忘雨中的姑娘。
提起西藏的山高路險,就如同提到那里的文化一樣,頓時讓說的和聽的都是一臉的冰天雪地,一臉的神圣莊嚴。其實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滿不是那么回事,那里的車少,人少,風景好,司機的技術大都是超一流,那里的人又無所謂時間緊迫,即使半路拋錨,準會象從石頭縫里冒出來似的出現(xiàn)熱情好奇的藏民,有吃的有喝的,無非多玩幾天而已。至于車禍,也絕不會比大城市里每天發(fā)生的更多?,F(xiàn)代社會才真的是殺機四伏呢。
長年跑山路,碰到點兒險情也是自然。比如去藏東噶瑪巴小活佛的家鄉(xiāng)拍片回來時,正趕上雨季,一個大下坡又是急轉彎的地方,路已被大雨沖得滑坡了,我們的越野汽車在泥中邊打轉轉地邊順著坡往下滑,山路旁便是幾十米高的山崖,下面就是滾滾的江水,我們尊敬的老司機已經(jīng)放棄了一切努力,驚嘆著完了、完了!
當然完不了,車子慢慢地停住了,哥幾個大氣也不敢出,還能做什么呢?事后都說一定是噶瑪巴送給我的護身嘎烏保佑了我們。
我們這支拍紀錄片的隊伍的骨干沒有一個是專業(yè)的,而且是住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職業(yè),有事時一招呼,飛拉薩的頭一夜就聚結在成都機場了。去拉薩都是天不亮就起飛,凌晨起床,大包小箱的半軍事化裝備,好象要去伊拉克似的。
對我們來講,拍片變成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與另一種文明對話的選擇。
85、86那幾年是內(nèi)地大學生援藏的高潮,很多熱血男兒都要求到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西藏去。
但實質上這和五、六十年代的熱情已相距甚遠,因為在這一批來的人里,文人藝術家居多,其中最多是詩人,然后是畫家,其實多半是受了西方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一是要回歸自然,二是找一條風光的大道——無限風光在險峰嘛 。
由于小布爾喬亞情調(diào),在西藏也極少能有進入當?shù)匚幕钪械娜?。大家都是用自己先入為主的眼睛來尋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1986年的我也正是這樣。那時來拉薩,小圈子,小Party多得很,有點原始共產(chǎn)主義的味道。大家不分彼此,互相吃,夏天一段被稱做蝗蟲季節(jié),所以文人圈里三角八角的戀愛,也很正常,開個玩笑,最后大家好像都有了血緣關系。
有時回想起1986年對西藏的認識,以及在北京時對朋友們淺薄的大侃,心里有一種自憐:可憐的藝術家!自打留了一個樸素的頭型,嘴里也不再大談藝術.心里也就慢慢地放平了,覺得做普通人也滿有魅力。
我想就是那時開始徹底丟掉了過去那種旅游者的獵奇目光。我不再簡單地只為一張強烈的臉,一塊鮮艷的顏色甚或是一個宗教的大場面而激動不已,上竄下跳地去尋找拍攝角度。相反倒很自覺地愿意以一個平視的角度,一個恰好在場的普通人的視點,去觀察、拍攝、思考周圍發(fā)生的一切。
走入西藏與佛教結緣的直接結果,是讓我知道了平常心的存在和美麗。我不再認為做個藝術家或文化人有什么值得“牛逼”,除去一點可以保留的,就是胡說八道的特權,反正人們心目中的藝術家多半是非傻即瘋的(也多半是賣傻裝瘋)。這個時代做個文化人要想“牛逼”也真不難,一不小心就填補了一個空白,一不小心就成了一個第一,一不小心可以先鋒,一不小心可以前衛(wèi),一不小心現(xiàn)代,一不小心又后現(xiàn)代了。多有意思?!如果再標榜自己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難,終于取得了偉大勝利就更有意思啦。其實大家明白,在這個充滿變化而又缺乏創(chuàng)造的時代,只有一個行當就是翻譯,猶如氣功大師的搬運,搬來搬去還是那點兒東西,只是你看不出來而己,甚至商榷和漫罵也無非一起混個吃喝,就象我的一個評論家朋友說的.某某大師來請我罵他一頓了。
但是,拍紀錄片有一點非常令人恐怖,就是你會發(fā)現(xiàn)你跟蹤觀察的對象明顯地變老,一年一個樣,有的朋友今年還好好的,第二年就死掉了。也許是西藏那片土地上的人們輪回的速度太快了,藏族的生死觀是極為超脫的,為任何一位親人或朋友的嚎啕大哭都會被認為很愚蠢,因為那會攪得死者的亡靈不安。西藏人對生死向來樂觀,一個徹底解決了對死亡恐懼的民族能不樂觀嗎?生命對他們來講,無非是漫長的不斷輪回并且追求精神的過程中的一小段而已。
世人都曉神仙好,可是哪有不費事兒就能享清福的呢?我有緣結識了許多高僧,也無一不是血肉之軀,有人之常情。但是有一點。他們總是慈悲為懷,雖然有時在我這俗人看來真不容易。想想看一個人一輩子朝著一個方向完善自己能不累嗎?時間長了壞蛋也會變成好人,其實也極少有什么壞得不得了的蛋,不過是暫時迷失了自性而已。
人家發(fā)個愿就可以把手指放在大昭寺釋迦牟尼像前燃了佛燈;人家可以荒山野嶺的在大石頭上刻上巨大的六字真言而后悄然離去;人家可以從家門開始一路長頭用身體丈量一遍朝佛的路程有多遠;人家可以在死前留下遺言把全部財產(chǎn)變賣買成紅布印上經(jīng)文種得山頭紅紅一片風馬旗桿讓經(jīng)文在風中吟誦直到紅布褪色旗桿倒地。
而人家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常人常事而已?!?/p>
(采寫: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