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霞

一

那年夏天，我在洛陽龍門石窟，拜謁了眾石佛，回頭便去拜望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白詩人最后的歸處，與眾佛隔河遙遙相望，就在龍門山麓。天陰沉得很急，從石佛這邊兒望去，晚霧升騰，烏云攢集，山巒若失，江岸消遁，不知白公安在?

白居易五十七歲那年離別帝京長安，逃開官場的傾軋，選定洛陽度過殘生，再也沒回頭。他在洛陽一住就是17年，一直到死。他在古都洛陽的最后的日子，很凄涼的。鬧了肺病，害眼病，眼病未好，又患腳疾，最折磨人的是腦血栓，半身不遂，弄得他顛來倒去，半死不活。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詩人本來就形容枯槁，常常以病鶴自比。這時更是瘦成了秫秸扎的紙活兒一般，似乎風(fēng)一吹就能把他掀到河里去。他七十三歲這年，已經(jīng)在冥冥中聽到了陰曹地府閻羅君的呼喚，自知所剩時日不多了。這年他最后一次到附近的趙村去看杏花，拱手與杏花訣別，嘆息道：“今春來是別花來?！比缃衤尻栃踊ㄒ琅f，詩人卻音容杳然了!

也還是白居易七十三歲這年冬天，他還在想著拼卻余生為百姓做點(diǎn)兒事情。他看見：龍門潭下，八節(jié)灘里，常有舟船顛覆。勞苦船工過灘時，只好跳進(jìn)冰水里推船。他聽船工們饑凍哀號，聽了一整夜，聽得心動，發(fā)誓要鑿?fù)ㄟ@段水路。詩人抱著病殘之軀，主持監(jiān)理，奔走呼號，險(xiǎn)灘終于鑿成了通途。一千一百五十多年以后，我輩晚來憑吊白公，此時此刻，八節(jié)灘上，龍門潭中，在風(fēng)雨來臨之前，正是白波似箭，白居易，白居易，你身在哪里?

對于詩人來說，比疾病更殘忍的是孤獨(dú)。幾乎是彈指之間，白居易平生最好的四個朋友，元稹、劉禹錫、崔玄亮、李建，一個個撒手而去，死了。他的哥哥白幼文死了，他的弟弟白行簡死了，他的女婿談宏暮死了，他三歲的小兒子阿崔死了，連他無言的伙伴華亭鶴也死了……白居易老淚縱橫，蹣蹣跚跚，送了朋友送兄弟，幾乎還沒來得及擦干眼淚，白發(fā)人又送黑發(fā)人，送了人又送鶴……一生只為情字生的老詩人，屢屢經(jīng)歷著沉重的情感打擊。孤苦難耐，病索難解，無人可與訴說，只好借酒消愁了。其實(shí)，白居易喝酒根本不行的。一杯兩杯還湊合應(yīng)付，三杯四杯下肚就天旋地轉(zhuǎn)了。一壺酒獨(dú)酌獨(dú)飲，能讓他醉死三回。明知一醉等于一病，滋味并不好受，可是不喝酒又能干什么?回眸看看一生的坎坎坷坷，幾經(jīng)喪亂，磨劫，貶謫，誹謗。世人既不知愛人，豈知惜才?至于人們傳誦他的天才詩篇，是遠(yuǎn)處的事，是縹緲后世的事，他生活的那個權(quán)謀者的空間不容他，也不饒他。想想那些至愛親朋的音容笑貌呢，一一杳如黃鶴，去不復(fù)來。白居易白天不思一粒米，夜里片刻睡不著，喝點(diǎn)酒就倒下起不來?！皾M頭霜雪半身風(fēng)”的詩人，干瘦成了枯柴棒的詩人，寂寞到了身上連虱子都沒有可捫的地步，病苦到了連一只酒杯都拾不起來的程度。頭白齒折，眼昏腿軟，也只有學(xué)佛坐禪的份兒了。他在那個秋風(fēng)隱隱西來的八月，最后長眠在龍門山的如滿和尚塔旁邊了。詩人，詩人，你長年與如滿和尚衣缽舍利相伴，風(fēng)中可能聽到你的禪語?

古書《賈氏談錄》和《南部新書》上，都記述說，凡是到了洛陽龍門的四方過客，都似曾相約地到白居易墓前，灑酒祭奠。來的人多了，灑的酒多了，墓前成了酒潭，墓土一年四季是濕的。

白居易墓左右的泥土，豈止是濕的?簡直是飛著淚雨!我跨進(jìn)“墓門”的時候，大雨突然從天而降。腥風(fēng)斜侵，白雨跳珠，打翻了龍門的水，遮去了龍門的山，眾石佛全在虛無縹緲之中了。紅漆大門內(nèi)外除了亂涌亂淌的水，游客全無，人聲全無，世界一片空蒙。我一進(jìn)門檻，就陷進(jìn)了泥潭，兩腳成了“泥籮筐”。抬頭看亂搖在樹枝上的藤蔓，全成了蘸水的鞭子；低頭看一池枯荷，只剩下無數(shù)光桿如亂戟狂搖。好在半坡上有一個亭子能避一避雨，我忙爬進(jìn)去打抖。

夜，借著雨的威風(fēng)和雷電的嘯叫，來得極不平常。

龍門山，我今夜是爬不上去了。

白居易!學(xué)生與您失之交臂了。

白居易一生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太多太多了。詩人臨終前不久，還寫詩說自己是“遠(yuǎn)行裝束了”，白居易老人家，今夜是不是正在龍門的山水上行走?你能僥幸避過這場大風(fēng)大雨嗎?

二

離開洛陽很久了，那場龍門風(fēng)雨，還是常常在我心頭喧響?；蛟S，隔著大風(fēng)大雨憑吊白居易，更貼近真實(shí)的白居易。能聽到他情感的狂潮沖撞軀殼的聲音。白居易是性情中人。他雖然長眠龍門，可他的情采，情韻，情腸，情淚，情話，永遠(yuǎn)撼動著我等后輩的心靈。當(dāng)然，他自己也為情所累，為情所傷。他生活的那個虛偽的官場，人人須戴著假面，感情用事必招致禍端。官場藐視詩人，詩人越是情懷激烈越糟糕，名氣越大越容易遭致嫉恨。幾千年歷史下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歷朝歷代，嫉妒是國粹，流言是國器，小人的舌頭磨成鋒利的箭鏃，穿透了許多風(fēng)流才子的胸膛!被流放的屈原抱石沉江；被誹謗的蘇東坡鋃鐺入獄；被陷害的嵇康彈罷千古絕響《廣陵散》，身首異處……天才們一個接一個在我們眼前悲哀地走向絕地。比起來，白居易是很幸運(yùn)的，沒有遭致滅頂之災(zāi)，保了個全尸。

我們不能不提到長安城中那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風(fēng)雨。那是公元815年6月3日拂曉，天地一片混沌，長安還沒睡醒，濃霧在街衢臃塞。宰相武元衡率隨從去上早朝，騎馬剛走出家宅靖安坊不遠(yuǎn)，突然有冷箭嗖嗖飛來。幾乎與冷箭的速度同步，昏暗中沖出刺客，把馬拉住，一刀削下了武元衡的半個頭。刺客提著宰相鮮血和腦漿齊迸的半個頭，像提著個椰子殼。刺客揚(yáng)長而去的時候，逃散的隨從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與此同時，當(dāng)朝御史中丞裴度也在上朝的路上，被刺客用暗器擊中頭顱，墜馬渠溝。裴度的隨從王義一把抱住了刺客，狂呼“抓刺客”，話音沒落，胳膊已被砍斷……這場暗殺之迅猛和兇殘，足令后世職業(yè)殺手自愧弗如。配合暗殺，“誰抓我，我宰了誰”的恫嚇信，投遍長安府縣衙門。暗殺的緣由是唐憲宗聽用武元衡等人之策，討伐割據(jù)的藩鎮(zhèn)。擁兵的藩鎮(zhèn)恐慌得要命，派遣刺客到兩京肇事，縱火，暗殺，挑撥離間?！傲禋ⅰ闭饝爻ⅲ湎嘁粫r間全傻了，覺得殺機(jī)四伏，自身難保，噤若寒蟬。正在沒人說話的時候，白居易為臣相慘死的國家奇辱情懷激昂，痛憤呼號，當(dāng)日中午就上書皇上，奏論“撲賊雪恥”。他根本沒想過在他之上的諫官御史說沒說話，也不管輪沒輪到他這個“贊善大夫”小吏發(fā)言，就“出位”上書了。

在卿相們看來，白居易“出位”，比“暗殺”也許更具危險(xiǎn)性，更有威脅。白居易，你小子不顧一切“出位”，你高出卿相一頭，你爭寵邀功，你逞能你狂妄你不守本分你野心勃勃!官場對于白氏“出位”的反應(yīng)，比對于“六三暗殺”來得快，立即有人提請圣上注意這個不知深淺小吏，茍活的宰相韋貫之早已對這個“小人物”屢次出位有感覺。同僚們從來都充滿了警惕，眼神左右一瞟，就要用妒嫉的眼線勒死人。可是，白居易的激昂陳辭，兩日內(nèi)滿城爭傳，定他的罪過不再找點(diǎn)岔子，難平民心。這種行徑，我們都在政治運(yùn)動中領(lǐng)略過，叫做“湊材料”和“上綱上線”。政治陰謀家并沒有多少新伎倆，手段多半歷代承襲沿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于是，官員們翻騰起了四年前白母的死因。白母陳氏寡居，素有心疾和神經(jīng)病，曾因憂憤癲狂自殺。因婢女看護(hù)疏忽，墮井死亡。白居易最后得到的罪名是：不該再作賞花和新井的詩，“甚傷名教，不應(yīng)在朝?！鄙戏劫H授白居易江州司馬，詔令出京，不必等家眷收拾停當(dāng)，一個人立刻滾蛋。

是年，白居易四十三歲。憂國憂民的詩人，四十歲開始滋生白頭發(fā)，貶謫這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面瘦頭斑”。到了第二年，一下子就“兩鬢半蒼蒼”，一半的頭發(fā)白了。白居易離開長安是八月初秋，旱路到襄陽，水路由漢水浮入長江，一路風(fēng)雨，到江州已經(jīng)是十月深秋了。

整整一年以后，又是“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季節(jié)，白居易出手了千古絕唱《琵琶行》!

人生命運(yùn)就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平常日子，我們沒有辦法參透《易經(jīng)》神秘的昭示，怎么一會兒運(yùn)交“帝旺”，“火”得不能再“火”；轉(zhuǎn)眼又有一爻是“羊刃”，宰羊的刀子帶著冷氣奔向了人的脖子。接著，可能又“否極泰來”了。爻辭告訴你，事情糟糕到了頭兒，就向好的方面騰挪了。對于白居易來說，江州恰恰是他必經(jīng)的走向大成功的人生驛站。試想，倘若不是貶謫，北人白居易哪能到得潯陽江頭?不到潯陽江頭，怎么聽得著水上琵琶如怨如訴?不聽長安故倡的琵琶，心中何由發(fā)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沒有這番徹骨透髓的至情的感嘆，哪會有《琵琶行》?《琵琶行》就是白居易，白居易就是《琵琶行》。這首空前絕后的敘事詩篇充滿了詩人深刻的人生感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座巨匠之碑。八十八行詩句，唐代文人與故倡兩個階層的感傷史，一部復(fù)調(diào)式長篇小說的容量。

我們不妨稍稍回顧一下十年前白居易的狀態(tài)。那陣子，白居易經(jīng)皇帝欽選登科，雖官兒是縣尉，縣團(tuán)級，可前程無量。第二年就改授翰林學(xué)士并喜結(jié)良緣。這時候他暢游仙游寺，寫下了纏綿緋惻的愛情傳奇《長恨歌》，那宛轉(zhuǎn)動人的浪漫品格傾倒天下。這時候他心清氣朗只有白居易已經(jīng)是悲涼徹骨的白居易了，才有《琵琶行》。他的哀傷與京都故倡的悲怨，糅在一處，那種情感的穿透力不可抵擋!

宋代《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猜測，琵琶女子屬子虛烏有。他說白居易謫居江州，有多大膽子，敢夜入陌生女子船中，又喝酒，又“極彈絲之樂”，大半夜才離開。難道不怕女人的丈夫回來誹謗議論，弄得滿城風(fēng)雨嗎?我以為，洪邁根本不懂白居易。一則，白詩人淪落潯陽，知音難覓，聽舟中琵琶“有京都聲”，豈肯放過?二則，唐代法網(wǎng)對此寬大，“紀(jì)檢”部門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可放心大膽地去聽琵琶。三則，聞聲情動，此曲之應(yīng)天上有，管他三七二十一!四則，白詩中有“座中泣下誰最多”的句子，可見“移船相近邀相見”的還有別人，大不必懼怕“瓜田李下”之嫌。說來，那長安故倡，也絕非狂蜂浪蝶。叫人家出來聊聊天兒，也真不容易。白居易執(zhí)拗地叫了一聲又一聲，千呼萬喚始出來。這種事兒，恐怕也只有情圣白居易干得出來。

多虧白居易情之所至這么干，否則，我們哪里能有一邊吟誦得齒頰生香，一邊淚流滿面的幸福呢?

三

我算是從小學(xué)民族音樂的，行里叫“坐科”。在中國音樂學(xué)院念書的時候，碰巧我也弄過琵琶，深知用詩句描摹琵琶彈奏的情狀太難了，彈得說不得。白居易絕對是一位為詩歌，也為琵琶而生的天才。白居易酷愛音樂，但他學(xué)習(xí)彈琴，至少是五十歲以后的事。讀《琵琶行》，卻不能不承認(rèn)他簡直是一個琵琶精怪!“猶抱琵琶半遮面”，那種人與琵琶合而為一的情態(tài)，十分專業(yè)。說到調(diào)弦，“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四弦只調(diào)“三兩聲”，而且“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到這兒就可知其女的音樂感有多好了。下面，一會兒攏，一會兒，一會兒抹，一會兒挑，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冰泉冷咽，四弦裂帛，雖唐代用撥，今人用甲，但白居易卻概括了古今琵琶的指法輪、挑、分、拂、夾彈、掃弦，還有滑指、揉弦，包括休止符，全寫了個透，比“行家”還要“行家”。

歷史老人在冥冥中推出文學(xué)巨匠的時候，是極富于節(jié)奏感的。他老人家要不斷地給后人驚奇與喜悅，在李杜、韓柳之后，適時地推出了天才詩人白居易。關(guān)于白詩人成功的遺傳因素，我們能夠考證的不多。只知道白氏祖居太原，是老西兒，后來遷居河南。白居易排行第二，兄白幼文和弟白行簡也都登科做了官，呈人才的鏈狀結(jié)構(gòu)。白居易生時，母親陳氏18歲，父親白季庚年44，屬中年又得貴子。上蒼給了白居易極高的智商與情商，給了他超人的悟性，又安排他獲得人生的閱歷，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白居易幸運(yùn)地捕捉到了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樂府”為羽翼，才使他有可能在李杜高峰之后，又一飛沖天，翱翔于詩林之上。自然，我們不能苛求白居易成為最大“公約數(shù)”，除盡天下人。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說過“元輕白俗”。蘇軾難于理解白居易快意透骨的詩風(fēng)，是一孔之見，學(xué)術(shù)之爭。歷代詩壇也有不少人以為白居易詩作過多過濫，葉燮說，“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而有二三，皆卓然名作也”。這話不能說不中肯。白居易倘若一生只寫那二三百首名作，寫一個響一個，開口就吐“血燕”，張嘴就是天鵝的“絕唱”，當(dāng)然好，可這樣一來，白居易就不是白居易了。他浩繁的詩作，是他的人生歷史，是他的自傳。站在我們面前的白居易，是一位有情有淚有悲有喜有暢達(dá)有坎坷有俊雅也有俚俗的血肉之軀。詩人讓人評說，正是詩人的價(jià)值和光榮。我所難于理解的是，前些時，報(bào)紙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題目《白居易是個大流氓!》這可著實(shí)嚇了我一大跳。這個題目多少有點(diǎn)兒“大字報(bào)”的味道，有點(diǎn)兒像“舉報(bào)”，像“炮轟”和“火燒”什么的。幸好“組織”上沒有內(nèi)查外調(diào)立案偵查，也沒有提起訴訟，從這一點(diǎn)上說，白居易的確已經(jīng)是我們常說的“死老虎”了。著文指控白居易是“大流氓”的，不知何許人也，白居易當(dāng)然還是白居易，是那個寫出《賣炭翁》《賦得古原草送別》《長恨歌》和《琵琶行》的文學(xué)大師。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談過他的詩歌主張：“根情，苗言，華聲，實(shí)義?！彼颜嬲\熾烈的情感，看成是作詩為文的根由。觀其為人為文為詩，確是一個“情”字了得!

他痛惜愛情的訣別長恨，咽淚唱到，“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他感喟于“同是天涯淪落人”，頓傾淚雨，“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他悲憫“天寶大征兵”時用石頭砸斷自己胳膊才得茍活的“新豐折臂翁”，面對88歲的老人，他心上流著淚，聽見了“村南村北皆哭聲”；

他嘆息兄弟離散，天各一方，“共看明月應(yīng)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

他翻閱老友的詩卷，凄愴悲楚，不僅吟出“相看淚眼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的詩句，蘸淚寫在詩卷的空白處；

他追懷逝去的同庚老友元稹和崔群：“泣罷幾回還自念，情來一倍苦相思”；

他正在病中，心愛的白鶴病了。他《病中對病鶴》，淚眼迷離，“但作悲吟和嘹唳，難將俗貌對昂藏”；

他三歲的女兒金鑾子死了。他“朝哭心所愛，暮哭心所親”，直弄得“泣盡雙眸昏……”

多少情淚在詩中!

讀白居易的詩，為他那至情所撼，是必須多備一塊手帕的。詩人首先感動了自己，然后才能感動別人。面對白居易的詩篇，雖千年之隔，也不能不“淚眼相照”。詩人心中存貯的情感，太濃太多太真太切了。他的詩作，在他生活的當(dāng)代就不脛而走，完全是由于他的情感之舟，張揚(yáng)著“新樂府”的帆，有所依憑的緣故。幾乎可以說，不是白居易找到了詩歌，而是詩歌找到了白居易，找到了情感的活水，才使詩船遠(yuǎn)航。白居易一路噴發(fā)著情感的人生旅程是很悲壯的。他“中朝無緦麻之親，達(dá)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全憑真情，真愛，真學(xué)養(yǎng)，屹立于詩壇競爭最激烈的唐代，影響穿越時空，撼及二十世紀(jì)的今日世界。他自己也有幸看到了世人品嘗詩人“詩果”的情形：“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

四

洛陽龍門白居易墓前的土長年不干，恐怕不僅僅是因?yàn)楹笕私j(luò)繹不絕灑酒祭奠，其中定有白公點(diǎn)點(diǎn)情淚!白居易在他與世長辭之前不久，寫過詩篇《不能忘情吟》并序，便是證明。

原來，陪伴白居易晚年的，有一名歌舞俱佳的小女子樊素和一匹叫駱的老馬。白公一時心血來潮，想安心學(xué)佛并省些經(jīng)費(fèi)，讓樊素離去，將馬賣掉。不料，馬剛被牽出門外，竟然回首長嘶。樊素聽見凄慘的馬嘶聲，眼淚奪眶而出，刷刷流下兩腮，跪倒不起來，說道：“樊素跟您十年，三千六百天了……馬可以為您代步，樊素可以唱歌為您下酒，一旦離去，有去無回。樊素將別，其辭也苦，駱馬將去，其鳴也哀，人之情，馬之情，都是這樣，難道只有您無情嗎?”樊素聲淚俱下。白居易難過得半晌無言，忽然長嘆一聲，讓人把馬牽回來，同時接過了樊素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快吟數(shù)十聲，詩句長長短短，如江水出閘，似懸崖跌瀑，一下子吟成二百三十五行詩句。嘆曰：

噫!予非圣達(dá)，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來攪情，情動不可。因自哂，題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白居易在這里讓一個“情”字兒弄得死去活來。他原想一咬牙一跺腳辭去樊素，來個“忘情”，卻終于為情牽累，一吟兩百三十五行詩句。他感嘆自己雖然衰老，卻并沒到烏江邊那死到臨頭的項(xiàng)羽的地步，干嘛在一天之內(nèi)別了“虞姬”，又別“烏錐馬”?想到這兒，多情的白詩人反倒責(zé)怪自己不懂感情了。他淚眼朦朧地看著樊素，請樊素再為他唱一曲《楊柳枝》，他來酌酒，愿與樊素同入醉鄉(xiāng)……

折騰來，折騰去，白居易還是感念自己年事衰頹，忍痛割舍了樊素。他命樊素走出了家門，心上卻時時留連著樊素的影子，一吟三嘆道：

病共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

他想象著樊素和春風(fēng)一同回來的婀娜的樣子，兩眼又濕潤了：“觴詠罷來賓閣閉，笙歌散后妓房空”……

樊素到底走了。

別離沒到兩年，詩人溘然長逝……

嗟夫!不能忘情!

嗟夫!情圣，白居易!

1999年7月19日大暑中

責(zé)編汪兆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