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米歇爾·???/p>
李猛譯李康校
譯者按:本文是??聻榈吕掌澓图铀锏拿斗炊淼移炙埂酚⒆g本所寫的序言,而幾乎就在這篇高度評價德勒茲和加塔里著作的文章發(fā)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戮秃偷吕掌澆辉僦苯觼硗恕1M管許多人猜測兩位本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間的這一“事件”,有思想上的直接原因,即“快樂”(???與“欲望”(德勒茲)之間的直接對立。但從后來德勒茲撰寫的《福柯》一書以及一些回憶文章來看,情況無疑要復雜得多。不過,這篇標志兩個人的“哲學友誼”的文章仍然十分重要,它向我們展示了??聦τ诜纯挂约爸R分子角色的理解,就這一點來看,一方面它繼承了??屡c德勒茲在“知識分子與權力”那次對話中的主題,另一方面則與“反抗沒有用嗎?”“什么是啟蒙?”“康德論啟蒙與革命”、“思考真的重要嗎?”以及“自我照看的倫理是一種自由實踐”等文章和訪談一起,構成了??峦砟晁枷氲闹匾獏⒄拯c。因此,所謂??滤枷氲摹皞惱韺W階段”,實際上是一種探討思想與反抗或自由的關系的階段。如果權力無所不在,那么如何反抗?如何在反抗的時候,不成為你所憎惡的體制的翻版?怎樣實踐反抗和自由,才能不再成為建設更完美的“圓形監(jiān)獄”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福柯告訴我們不必為反抗找到一種哲學根據(jù)。沒有什么原則可以預先提示我們,如何使一幅畫不變成呆板的教條,或拙劣的仿制品,而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生活也是(或者更是)如此。反法西斯的倫理學首先是從自己開始的,這不是因為“我”是被壓制的、被支配的一個個體,“我”需要捍衛(wèi)“我”的獨立性、“我”的本真性,恢復“我”本應擁有但卻喪失的什么東西;而是因為當“我”成為“我”,成為一個主體,成為一個需要保衛(wèi),但卻不斷失守的城堡,我就是法西斯主義的第一個堡壘。福柯經(jīng)常談到的那些含糊的低語,他們并不是某個喉嚨的聲音,《城堡》和《審判》中的人物都令人驚訝的沒有名字,也沒有什么個性,甚至幾乎沒有什么所有物,他們不知道從哪里來,因此也沒有歷史(這正是認同的根源),K甚至連自己的情人也從未看作是自己的情人。這樣說,并不是放棄公共性的政治努力,而是要發(fā)掘以日常生活為焦點的各種權力技術,無論它是發(fā)自那些龐大的動脈血管,還是來自各種微小的毛細血管。從這個角度,我們才能更恰當?shù)乩斫馑枷肱c行動之間的關系。任何一種思想技術都是一種生活技術,如果我們不能在思想和生活中有所突破,我們就仍將深陷在權力之網(wǎng)中。盡管現(xiàn)在,我們還無法知道這些改變將會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
從1945年到1965年這段時間,在歐洲,存在一種正確思考的方式,一種政治話語風格,一種知識分子倫理。一個人必須熟悉馬克思的思想,讓自己的夢不要太偏離弗洛伊德的學說,還得對指號系統(tǒng)(也就是能指)推崇備至。正是這三項要求使人們接受了一項奇怪的職業(yè)的存在,這項職業(yè)的工作是書寫和言說有關自身及其時代的一部分真理。
1965年之后,是五年短暫但卻風起云涌,激情澎湃,又有些令人不可捉摸的時光。在通向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的諸多入口中,越戰(zhàn),顯然是它率先給當權的體制沉重的一擊。但是這些年,我們的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場紛繁復雜的反抗壓迫的革命性政治活動?一場同時反抗社會剝削和心理壓抑,在兩條戰(zhàn)線上進行的戰(zhàn)爭?受到階級斗爭調(diào)控的力比多的高漲?也許如此。無論如何,針對那些年的事件,人們正是訴諸了這種人人熟知的二元論解釋。最初是在一戰(zhàn)結束,法西斯主義興起之前,這種夢想開始施展魔力,席卷歐洲最喜歡烏托邦的國家——賴希的德國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法國。到了六十年代后半期,這種夢再次復興,并為現(xiàn)實本身提供動力:馬克思與弗洛伊德處于同一束燦爛輝煌的光芒中。
但是,事情真是這樣嗎?三十年代的烏托邦設想這次真的在歷史事件的范圍內(nèi)復蘇了嗎?或者情況恰恰相反,這場政治斗爭運動不再遵循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已經(jīng)規(guī)定好了的模式,邁向一種不再是弗洛伊德式的經(jīng)驗和欲望技術?實際上,盡管人們打的是陳舊的旗幟,但戰(zhàn)斗卻轉移、蔓延到了新的區(qū)域。
《反俄狄浦斯》首先告訴我們的就是戰(zhàn)斗已經(jīng)涉及了哪些區(qū)域。但它遠不止于此。它并沒有浪費時間來駁斥舊的偶像,雖說它確實對弗洛伊德調(diào)侃甚多。最重要的是,它推動我們進一步向前。
大家都知道,預言過多的理論結果將無所不包,最終這種理論就會變成一種令我們心寬的總體化,好像在這個分崩離析的專業(yè)化時代中,我們?nèi)绱巳狈Α跋M保晕覀冋捌惹行枰边@種理論。而如果我們將《反俄狄浦斯》當作這種新的理論參照點來讀,那就錯了。人們一定不要在這部充滿了嶄新的觀念和令人驚異的概念的杰出著作中尋找一種“哲學”:《反俄狄浦斯》不是一部賣弄才學的黑格爾式的著作。我認為,最好把《反俄狄浦斯》當作一種“藝術”來讀。這里所說的“藝術”,比如說,就和“愛欲的藝術”(erotic art)這個詞中的“藝術”意思一樣。書中使用了許多看起來抽象的觀念,如多重體(multiplicities)、流(flows)、配置(dispositif)和分支(branchements,英譯connections),對現(xiàn)實的欲望和對資本主義“機器”的欲望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分析,但這種分析實際上卻是針對具體問題的回答。這些問題與其說關注的是為什么如此,不如說關注的是怎樣去做。人們?nèi)绾螌⒂胨枷?,引入話語,引入行動?欲望如何能夠而且必須在政治領域中部署它的力量,并在顛覆既定秩序的過程中逐漸成長,變得日益熱烈?愛欲的藝術,理論的藝術,政治的藝術。
由此,《反俄狄浦斯》就面對了三種敵對勢力。這三種敵對勢力力量不同,代表的危險程度各異,因此這本書也以不同的方式來抗擊它們:
1、政治苦行者,憂心忡忡的反抗者,理論上的恐怖主義者,那些試圖維持政治和政治話語的純凈秩序的人們。革命官僚和真理的公務員。
2、貧乏的欲望技術人員:每個指號和癥狀的精神分析家和符號學者,這些人將欲望的多重組織壓制在結構和匱乏的雙重法則中。
3、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而是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主要敵對勢力,是法西斯主義(相對來說,《反俄狄浦斯》對其他敵對勢力的反擊只是戰(zhàn)術性的進攻)。它所反對的不僅是歷史上的法西斯主義,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這種法西斯主義可以相當有效地動員和運用大眾的欲望),而且是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法西斯主義,它就在我們的所思所想和日常行為中。這種法西斯主義使我們迷戀權力,對那些支配我們、剝削我們的東西反而充滿了欲望。
我想要說(也許要請兩位作者原諒我的冒昧),《反俄狄浦斯》是一本倫理學的著作,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法國人寫出的第一本倫理學的著作[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這本書才不僅在某類特定的“讀者群”中受到歡迎:做到“反一俄狄浦斯”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風格(1ife style),
一種思考和生活的方式]。一個人如何能夠避免成為法西斯主義者,哪怕(特別是)當他只以為自己是一個革命性的反抗者的時候?我們?nèi)绾螐奈覀兊难哉Z行為,我們的內(nèi)心和我們的快樂中清除法西斯主義?我們?nèi)绾文軌虿檎页瞿切┥畈卦谖覀兊男袨橹械姆ㄎ魉怪髁x?基督教的道德家們竭力挖掘靈魂深處隱藏的肉欲的痕跡,而德勒茲和加塔里卻在身體中探尋法西斯主義最細微的痕跡。
用一種向圣弗朗西斯·德·薩勒斯(SaintFrancis de Sales)表示敬意的方法,我們可以稱《反俄狄浦斯》為一本《非法西斯主義生活導論》。
這種生活的藝術是和各種法西斯主義相對的,不論是現(xiàn)在存在的法西斯主義,還是即將出現(xiàn)的法西斯主義。如果要我把這本杰作變成一本面向日常生活的手冊或指南,那么這種藝術就具有以下我概括的一些基本原則:
使政治行動擺脫所有一元性的、總體化的偏執(zhí)。
通過繁復、并置、解脫來發(fā)展行動、思想和欲望,而不是借助不斷劃分和金字塔式的等級制。
擺脫和各種舊的否定性范疇之間的聯(lián)系。這些范疇包括法律、界限、去勢、匱乏、空白等。長久以來,西方一直將這些范疇奉為神圣,看作是一種權力形式,一種通向現(xiàn)實的途徑。更注意肯定的、多樣的,差異的而非統(tǒng)一的,流動的而非…體性的,靈活安排而非系統(tǒng)的。相信游牧而非定居才是具有生產(chǎn)性的。
不要以為一個人必須悲哀才能成為反抗者,哪怕我們與之斗爭的事物是令人厭惡的。正是將欲望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而不是退入各種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形式中,才具有革命性的力量。
不要運用思想來為一種革命活動在真理中找到根據(jù);也不要運用政治活動將一種思路貶斥為單純的思辯。運用政治活動作為思想的增強劑,而將分析當作放大器,為政治行動的干預找到更多的形式和領域。
不要求政治活動恢復哲學業(yè)已為個人界定的“權利”。個人是權力的產(chǎn)物。需要做的是借助多樣化、移置、不同要素的組合來實現(xiàn)“去個人化”。群體并不是將具有等級關系的個人結合起來的有機紐帶,而是不斷進行去個人化的生成器。
不要迷戀權力。
人們甚至可以說,德勒茲和加塔里根本不太在意權力,以致他們試圖抵消和他們自己的話語相關聯(lián)的權力效應。因此,全書遍布各種游戲和陷阱,翻譯這樣一本書,確實是一種無畏的壯舉。但是這些陷阱并非人們通常所熟悉的那種修辭陷阱;那種修辭陷阱往往被用來在讀者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擺布讀者,并最終不顧讀者的意愿贏得他們。《反俄狄浦斯》的陷阱是許多幽默的陷阱:它經(jīng)常使人不知所措,將書拋在一旁,走出房間,砰地一聲撞上門。而許多時候,當一個人面對這本書,以為他讀到的都是些玩笑和游戲時,卻可能出現(xiàn)了一些具有根本意義的極為嚴肅的東西:追查法西斯主義形形色色的變體,從圍繞我們并沉重地壓迫我們的那些龐大兇惡的法西斯主義,直到構成我們?nèi)粘I钪斜┡暗目嗤吹哪切┘毼嵭嫉姆ㄎ魉怪髁x。
(編者注:本文選自北京三聯(lián)書店即將出版的四卷本《??挛倪x》)
李猛,學者,現(xiàn)居北京,有譯著多種。李康,學者,現(xiàn)居北京,有譯著多種。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