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榕
野貓在日語中叫做“野良貓”,不過野良貓們的行為卻不大能稱得上“良”。它們無拘無束到處亂跑,隨地大小便,餓極了,就把垃圾袋翻得一塌糊涂,發(fā)起情來,不分時間場合地亂叫一氣……但日本人對野貓的寬宏大量,慈心善意卻是令人驚嘆的。
您也許要說,幾只野貓會有多大麻煩。問題不是幾只,是上百萬只。我住在東京時,每次出門,幾乎都能碰到野貓。而且,日本的野貓不怕人,一個個都大大方方,搖搖擺擺,有的野貓看到有人靠近,就肚皮朝天往地上一躺,任你逗弄撫摩。于是,和野貓玩耍便成了帶孩子外出散步時的一大樂趣。野貓不怕人自有它不怕的道理,大多數(shù)日本人對它們實在是太友好了。
我家附近有個小酒館,老板娘看來是個愛貓的主,收養(yǎng)了一只野貓,但并不把它關(guān)在房間里,只是經(jīng)常在店門口放一盤食物,所以嚴格說來這只貓仍是野貓。有趣的是,并不見其他野貓來搶吃這份美餐,可見貓的社會里也自有貓兒們的秩序。酒館前面的人行道是我們這一帶居民外出的必經(jīng)之路,行人走到那兒,見到這只貓總愛逗一逗,摸一摸,于是這只不屬于任何人的野貓便成了眾人的寵物。一日,路過那兒時,只見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士愁眉苦臉地蹲在店門口,便不覺朝他注視的方向瞅了一眼,只見那貓兒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頭上還蓋著一塊濕毛巾?!斑@是怎么了?”見我發(fā)問,男士很帶感情地說道:“它病了,昨天就發(fā)燒,我不放心,今天特意請假來看看它,不行的話,就要帶它去醫(yī)院了?!鼻扑欠萁辜钡纳袂?,自己的孩子病了也不過如此吧。以后好幾天都沒見到這只貓的身影,直到有一天,看到酒館門上貼了一張“安民告示”,大意如下:承蒙各位近郊、行人關(guān)心“BU”的情況,現(xiàn)將其病情告知大家,以免掛念。“BU”于一周前住院,病情已得到控制,正在康復,不久即可與大家見面,云云?!癇U”就是那只貓,原來它還有名有姓呢。而且,也沒想到還有這么多的人在關(guān)心它的安康,更沒想到老板娘會來這么一紙“安民告示”,驚訝之余又覺得頗為滑稽。
“BU”出院后,受到了更優(yōu)越的待遇,老板娘給它修了一個很象樣的小木屋,并涂上了紅黃綠的顏色。同時,酒館的霓虹燈也變成了和小木屋同樣的顏色。
象老板娘這樣給野貓施舍食物的大有人在。我每天一早一晚去幼兒園接送孩子,經(jīng)常碰到這樣的大嬸大媽,或步行或騎自行車,到各自固定的地點分發(fā)貓食。不要以為是施舍,就是隨隨便便的殘羹剩飯,她們拿的可都是正規(guī)的罐頭或顆粒貓食,有的還外帶牛奶。野貓如此奢侈,更不用說家貓了。我朋友家的寵物貓,據(jù)說只會吃魚罐頭,而不會吃魚,因為不會吐魚刺。野貓們有了這些施主的美味佳肴,不愁吃喝,沒有生存危機,便無憂無慮地生兒育女,使得野貓的隊伍日益壯大。于是,有人指責這些慷慨慈悲的施舍者不負責任,只顧滿足自己憐愛喜歡小動物的心理需求而不計后果。也有的人因在住宅附近設(shè)立“舍食點”而遭到驅(qū)逐。想想也是,房前樓后整天有十來只甚至幾十只野貓吃喝拉撒嗷嗷叫,誰也受不了。有一天,我在一處灌木雜草叢生、行人稀少的地方遇到一位言談舉止爽快的胖大媽,正看著一群野貓有滋有味地吃她送來的早餐。她頗有點可憐兮兮地說,只有這塊地方?jīng)]人出來干涉了。看來,她已是幾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才退到這里來的。這事兒想想也挺有意思,施粥舍飯還要這樣偷偷摸摸,費這么大勁,何必呢?有這份兒善心,往哪兒發(fā)發(fā)不好,干嗎非對幾只野貓如此大慈大悲呢?也許是因為和貓打交道比較單純,可以一廂情愿地發(fā)泄內(nèi)心情感,并得到滿足和快感,而和人打交道則要復雜得多,即使是發(fā)善心。
臨走,胖大媽一邊收拾餐具———發(fā)泡塑料盒,一邊津津有味地向我講述這幾只貓的性格特點及其血緣關(guān)系。瞧她那了如指掌的勁頭,就知道她和這些貓的交往不是一天兩天了。而那幾只貓呢?吃飽喝足正在用舌頭舔著嘴巴曬太陽。毫無疑問,不久這里又將為野貓大軍增添幾員新生力量。
日本雖多野貓,卻少見野狗。因為養(yǎng)狗有較嚴格的條例法規(guī),要登記,散步必須有人陪同等等,如果有狗單獨在外面轉(zhuǎn)悠,很快就會被相應的行政部門(保健所)捕獲。而貓不行,雖然動物管理保護條例規(guī)定,確實沒有主人的貓可以捕獲處理,但是動物管理事務所的人說了,怎么能知道在外面跑著的貓是有主的還是沒主的?貓又不象狗出來散步一定要有主人陪著,一旦抓錯了,輕則是“虐待動物”,重則主人告你“偷竊”,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于是,對這些東跑西竄的野貓們,就難以驗明正身,難以“依法逮捕”了。你說日本人辦事,真不知該夸他們認真嚴謹,還是說他們教條刻板,愣拿幾只野貓沒辦法。行政機構(gòu)如此,老百姓們更是不打不抓,在日本人看來,似乎只有心理變態(tài)者或者虐待狂才會殘殺野貓小狗等小動物,偶有類似事件發(fā)生,是會在電視新聞中報道的,比如,某某學校飼養(yǎng)的小兔被殺,警方正在調(diào)查;某某住宅區(qū)發(fā)現(xiàn)幾具野貓尸體,有目擊者說……等等。所以即使是深受貓害的居民,也只能“懷恨在心”,多加防范而已。
我自己就有一件對野貓“懷恨至今”的事,因為一只野貓在我兩歲多的女兒臉上抓了一把,看著哇哇大哭的女兒臉上幾條長長的血印子,我抓起一塊石頭就要朝那貓砸去,可那貓卻盯著我看,被它這一看,我倒冷靜下來了,因為我不想弄出一個“一野貓慘死在中國母親手中”這樣的新聞來。
以后幾天帶孩子出門,凡是遇到的熟人,總要停下來問一問孩子臉上傷痕的來由,說幾句同情關(guān)心的話,有的人說那只野貓,“或許是受了什么刺激,神經(jīng)比較緊張敏感,不然,不會這樣的?!睅滋煜聛恚車従?,幼兒園老師家長,遇到的人不少,可沒有一個人說那貓該死,沒有一個人說你該用石頭砸它。
野貓在日本人的“關(guān)心愛護”下,終于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社會問題,有些個人或團體志愿者將野貓送到醫(yī)院作絕育手術(shù),再放回原處,但也有人指責這種行為不人道。在市民中,對于野貓可分成擁護派和反對派,但不管哪一派都認為“一只野貓都沒有的街市也是令人不舒服的”。在這種共識下,日本人正在煞費心機地尋找一條人貓共存之路。有些在上海工作生活的日本人問我:“怎么上海沒有野貓和烏鴉呢?平常能看到的動物似乎只有‘人,可怕?!睗M天飛的烏鴉也是日本都市的一大景觀。烏鴉和野貓,一“飛禽”,一“走獸”,上下呼應,好不熱鬧。
兩三年前,當一只野鴨被惡作劇者一箭射中,野鴨帶著斷箭在動物園湖中游來游去時,全日本都轟動了,幾百名記者連日在湖邊“圍、追、堵、截”進行現(xiàn)場報道,直至野鴨被抓獲,取出斷箭后放飛,其場面之熱鬧,之壯觀,決不亞于重大時事的報道。對于這種超常的熱心和關(guān)注,有人贊譽為:關(guān)心愛護小動物。也有人出來這樣說:日本人真是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好做了,真該道聲“平—安—無—事—嘍”。
然而,不用放眼世界,光看看家門口吧,真是平安無事嗎?(題圖/孟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