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琢真
秋月的名字在逐漸走上報端。
秋月是誰,看過她文章的人,都會以為這是某個碼字腕的筆名。因為文章和名字一樣美麗動人。而熟識秋月的人,決不會把那個皮膚黝黑、鼻梁朝天、小瞇眼、一臉雀子的北京印染廠下崗女工和那個寫得一手春花秋月好文章的文人墨客對上號。
只有秋月和她的家人心里清楚,此秋月正是彼秋月,沒有春光明媚的容貌一樣能寫鳥語花香的文章。細究起根來,她還要感謝下崗給她的逼迫和那個一百元假鈔的墨鏡人給她的憤怒,對于秋月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條生活的出路,而這出路不僅僅是能夠掙錢養(yǎng)家。
那本是個不該有雨的天氣。秋月在上班的途中被告知自己下崗了。當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她的脖后根,她意識到下崗已是一個無法更改的冰冷的事實。
秋月領(lǐng)出了三個月工資的預(yù)付金,悲苦無言地離開了她工作 10多年的廠子。
或許是因為秋月長得實在其貌不揚,心態(tài)容易平衡?;丶液?,她沒有更多的時間悲戚,她要生活,孩子要上學(xué),愛人的身體也不是很好,秋月走上了街頭,只要貼著招聘的地兒,她都進去問,技術(shù)活她不會,靠臉面活絡(luò)生意的活她不能,她只好幫人家館子店漱漱盤子,洗洗菜。后來因兒子上學(xué)中飯沒人做,她就在住家大院幫年輕夫婦接送孩子,到醫(yī)院伺奉病人,送牛奶取報紙。她成了大院的鐘點工,只要有錢,隨叫隨到。后來她又在院子門口的一家書攤邊支了兩張凳,架了一塊板賣起了報刊雜志。
秋月很喜歡這個工作,收入不多,但很穩(wěn)定,每天除了去郵局取回大宗件,其它時間就可以坐在這小攤上,而且最最主要的是她可以看許多的雜志。
一天,秋月的報攤來了一個帶墨鏡的中年人,給了一百元,要了一張報紙。秋月看看錢袋,沒有這么多的零頭,正想還給他,墨鏡男人看了看秋月,又拿起了兩本雜志,說這我也要了。秋月一看機會不要錯過,就倒出了所有的零錢,又向別人借了 10元。
找頭出去后,秋月捏著那張百元的鈔票甩了兩下,忽然感覺手感不對,仔細一看水印也沒有。當秋月確定這是一張假鈔時,那墨鏡早已逃之夭夭。
秋月在一旁傻了眼,也顧不得有旁人在身邊,眼淚一眨就掉下來了。容易嗎,為掙這點錢,每天起早摸黑的,這么大熱天連根冰棍都舍不得買。暑期過后,兒子該上四年級了,她得為兒子的學(xué)費籌些錢,她還有一個奢望,想把對過的那家舊品收購站接過來。今天,白辛苦一天不算,還往里干賠好幾十元。
書攤主說,甭難過,錢怎么來的還怎么去,不都是流通嗎 ?
于是秋月第二天一早竟鬼使神差般也捏著這張鈔票到了早市。轉(zhuǎn)了半天覺得賣菜的個個都是精明人,不會輕易上當。正愁著這手上的錢燙手無法出去之時,一個坐在地下的老太太用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問地上這一堆小油菜要嗎,一元錢都拿去,老太太要回家了。
秋月看了看老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身邊還拖著一個流大鼻涕的小孩,顫抖著手拿出了那張假鈔。誰知老太太一看那錢就神經(jīng)質(zhì)似的大嚷起來,我已經(jīng)上了兩回當了,都是假的,氣得我吐血。那次我老頭子還等著我的這些錢治病呢,真是造孽呀,我再也不敢要這錢了,給我點零的吧 !
老太太一陣嚷嚷,道出的話如針般扎在秋月的心上,秋月頓時感到自己無了立錐之地,伸出去的那手仿佛小偷被捉,臉一下紅到了肚臍,又羞又躁落荒而逃。
回到家,越想越氣,這個騙子太可惡了,害得自己也不顧廉恥地做起了騙人的勾當,險些讓老太太又一次吐血。以詐傳詐,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多么的污濁。為了不讓更多的人上當受騙,她決計給《北京晚報》寫封信,把自己的受騙經(jīng)過和險些自己也做騙子的心理一并寫了出來,同時附上了那張假鈔,不要讓它再繼續(xù)騙人。
秋月的這封讀者來信本是出于心頭的憤恨、羞愧和情緒的發(fā)泄,不想被登在了報刊醒目的一角,還加了編者的評論。不幾日,一張 40元的稿費飛到秋月的手上,附言寫著:歡迎繼續(xù)來稿。秋月做夢也沒想到,那些隨手寫來的文字能變成鉛字,自己的名字能上報端,還有一筆不菲的稿費。一切來的這么輕而易舉。秋月拿著這張報紙孩子似的四鄰炫耀。
這天,樓下的寧大媽哭哭泣泣跑到秋月家,說能不能也幫她寫個信什么的反映反映,她的兒子和媳婦如此這般的對待老人,讓大家來評評理該不該。寧大媽對秋月一下倒出了這十多年的苦水,秋月沒想到樓下的老鄰居還有這么些辛酸事,聽完訴說,義憤中秋月又一次揭筆而起,寫了 7個晚上寫出了一篇 3000多字的文章,她給文章起了一個標題《天下老人,兒女不孝誰來孝》。稿子寄給了京都一家雜志社。一星期就有了回音,雜志社來信說,內(nèi)容很好,只是線條過粗。希望她再做一些深入的采訪,細節(jié)和具體的事例多一些。
秋月看罷信,高興得如中狀元般,細細品味那幾個字,編輯部的同志把她當記者了,要她再做一次采訪,真是好不得意。
這回秋月正經(jīng)八百如記者般,拿著兒子的練習(xí)本圓珠筆又一次來到了寧大媽家,她的字寫不快,幸好寧大媽是熟悉人,就等她記完一句再說下一句,寧大媽一點點說,秋月一點點記,回來后再一點點整理,終于將那 3000多字的稿子擴充到 6000多字,再次寄了出去。兩個月后文章出來了,她一字一句地讀著,雖然 6000多字仍舊壓縮成 3000來字,文字也做了許多的改動,標題改為《 76歲的老嫗,今夜為何哭泣》??墒俏恼聟s實實在在署著她秋月的名。
呵哈,秋月成了一位作家。這是她給自己的命名。雖然她還弄不清作家和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但并不妨礙她對自己的榮耀和信心。
接著,院子里的李家大媽也來找她,讓她給什么雜志寫個咨詢信,后來院里的居委會也看上了秋月,有這樣那樣的動筆之事都來找她。
秋月由院子里的鐘點工和賣報人一下成了老少刮目相看的女秀才。她把寫稿掙來的錢又投入買書,每看完一本書就寫心得筆記,同時也模仿著寫一些生活中的小感觸小隨筆。去年她在某報“家有高招”的征文中以自身的體會、詼諧幽默的文筆和“管理”丈夫出其不意的“絕招”獲得了征文三等獎。
秋月連自己都沒想到,過了 35歲的她,還能在人生旅途上對自己再做一次勇敢的超越。
據(jù)說臺灣現(xiàn)在有很多的家庭主婦“走出廚房,揭筆為文”。她們并不都是為生存而文,而是想在每日不變的家庭主婦的生活中增加一些與油鹽醬醋有別的新內(nèi)容。當然,秋月還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她首先要為了柴米油鹽。
秋月說,她還沒有走出原始積累階段。寫作是她下崗后摸索出的最佳謀生手段。她從此可以不要為她其貌不揚的長相發(fā)愁,也用不著風(fēng)風(fēng)雨雨如過去趕班怕遲到。
當然,并不是誰都能走通這條路的。
能夠很快地握筆從文,這不是秋月的天才。
秋月說,她從小就做過文學(xué)夢。至今一直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她很喜歡普希金的詩,她也曾為白朗寧夫人的愛情和愛情詩所癡迷。
她也試著寫過一些詩,可是因為她長得不漂亮,她的愛情姍姍來遲,她便在長久的等待中荒廢了她的那只筆。后來她參加了工作,再后來生活的負重使她成了一臺日夜工作的機器……
秋月面對記者,發(fā)出了一些頗有哲理的人生感嘆。她說人生的演繹小半是命運,大半是自己在做導(dǎo)演。任何境遇之下都會有強音奏起,就看你自己如何定調(diào)。下崗當然不是好事,但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從事物的兩面性看,最起碼它可以逼迫你去開始另一種嘗試。
如今的秋月可謂走出了困境。
她常常背著一個帆布包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她寫紀實稿,也寫小品文,無論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她的作品都與老百姓的生活貼得很近,因為她是從她們之中走過來了。
據(jù)悉,一部以京都下崗女工為題材的 20集電視連續(xù)劇正在她的筆下誕生。
而不愿以照片示眾的秋月說,那個美文署名秋月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