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嶺雪

要在多年之后，我才會知道，我負宛儀的，不是一次兩次，而是一生。

初識是在粵秀酒樓。那是1990年的春天，我剛到廣州，一時找不到合宜的工作，只有揣下名牌高校的畢業(yè)文憑，暫去酒廊做一名穿白襯衫打黑領(lǐng)結(jié)的侍應生。

宛儀是粵秀最受歡迎的公關(guān)小姐，聰明活潑，能歌善舞，傾慕于她的美麗的人不計其數(shù)，她卻獨獨對我青睞有加，不過明知道這種風塵女子絕非良配，所以在一起時雖然有時也玩得很瘋，卻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不久我應聘到一家商貿(mào)公司做業(yè)務代表，宛儀仍是常來找我。她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刻意化淡妝著長裙時也就是斯文純善的一個好女子，聽說中學時電腦打字還拿過第一名呢。辦公室里少有這樣美麗的女客，每次她走后都會有年輕同事追著我打聽她的工作背景，我總是但笑不語。

這天宛儀來的時候我恰好正在接待一位深圳客商，兩個人一照面，客人先喊起來：“喲，這不是宛儀小姐嗎?昨晚我們特地去粵秀找你沒找見，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這可真是有緣哪?！蓖饍x一愣，立刻便笑得花枝亂顫：“張先生，好久不見，今晚你還來不來，我準迎出大門三百米去。”

同事們紛紛抬頭望向我們，目光中有驚疑，有恍悟，有輕蔑，有訕笑，我只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心里已打定主意是要同這種人絕交的了，我還要往上爬，不想讓同事知道自己那三個月的黑領(lǐng)結(jié)經(jīng)歷。

這以后我足有半年沒見到宛儀，也就漸漸將她忘了。辦公室新來了一位女同事叫琳兒，同我年貌相當，意氣相投，不久便走得很近。琳兒只是中人之姿，但舉止大方，言談可喜，一看便知是大家閨秀，只可惜脾氣壞了點兒，時不時地便要與我鬧上點別扭。我處處遷就著她。有次為我沒有廣州戶口，兩個人不歡而散，我賭氣跑到粵秀酒廊，卻看到宛儀滿臉是淚地倒在沙發(fā)上，口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唱：“看見我走在雨里，你也不會再為我傷心，曾經(jīng)心痛為何變成陌生——”

我過去扶起她：“宛儀，我送你回家吧。”宛儀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愣愣地看著我，眼神痛切哀絕。

這一夜，我住在了宛儀的家里。我一直都知道宛儀喜歡我，但沒想到她會愛我這樣深，尤其當?shù)诙煸缙鹞铱吹酱矄紊咸一ò愕逆碳t時，我是真正地被震撼了。那天早晨，我擁抱著宛儀，誠心誠意地答應她：“宛儀，我會娶你的，我一定會娶你?！?/p>

從那天起我就搬去了宛儀那里，與她同居了。

沒想到琳兒會來找我，她那種個性，原是不肯服輸?shù)?。然而，她竟哭紅了眼睛來向我認錯，求我不要再怪她。

一個是身家清白的白領(lǐng)麗人，一個是煙花媚行的陪酒女郎，怎樣選擇，似乎不值猶豫。但，每每我面對宛儀含情的眼睛，就怎么也說不出分手的話。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懷孕了。

宛如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的大腦有一刻的空白，然后就惱羞成怒了：“你怎么這樣不小心?你不是說過你一直服用避孕藥的嗎?”

宛儀看著我，不分辯也不責怨，半晌忽然問：“彥辰，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

我忽然啞掉，一時間悲從中來，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我是真的喜歡宛儀，不愿意傷害她，但我更不舍得放棄琳兒。

第二天一早，宛儀收拾了東西向我告別，說要回家鄉(xiāng)把孩子打掉。我不放心，問為什么不就在廣州做手術(shù)呢?宛儀笑笑說：“孩子跌疼了，總是喜歡拉著媽媽的衣襟哭的?！闭f這話時，宛儀的臉上有一種圣潔的美，帶著種母性的從容和恬靜。

我默默，按理，宛儀為我受苦，我是應該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但我一個大男人，終究沒有她母親經(jīng)驗豐富，再說我也不想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春天再來時，我同琳兒結(jié)婚了。

新婚之夜，看著琳兒的痛楚與羞澀，我心十分恍惚，時時想起宛儀。

一生被兩個女人所愛，原來并不輕松。

琳兒愛我，但總不忘記她是屈尊下嫁，生活中時時氣使頤指。這讓我不時想起同宛儀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她對我永遠是那么溫順遷就，言聽計從。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尤其出席交際場所聽人們稱贊我們天造地設一對璧人時，我就更覺得自己是對的。人是生活在人群中的，我不敢想象如果娶了陪酒小姐周圍人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我。

但我一直預感到宛儀不是那么容易退出我的生活，兩年后，我的預感得到了證實。那是我剛升任經(jīng)理時，我的部門需要招聘一名打字員。經(jīng)過初試，負責招聘的助手將幾個備選人員的表格放到了我桌上。我隨手翻閱，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是宛儀，她也來應聘了!我猛地抓起表格，幾乎是驚恐地看著那張3寸半身照，宛儀，原來她已婚，且已有一個一歲的男孩。她的丈夫知道我們的過去嗎?誰能想象如果我們朝夕相見會惹出什么麻煩?如果過去的事曝光，我將如果面對同事，面對琳兒?

如鬼使神差，我抓過表格用力地撕成粉碎，然后扔進了紙簍。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轉(zhuǎn)眼7年過去，我已升至公司副總。冬天，我到北京開會，急需臨時打印一份文件。下了飛機，一找定賓館我就開始打聽哪里有打字社，當時已是午夜12點，各打字行都已收檔。

無奈，我只有在陌生的北京街道上沿街尋找，當我就快絕望時，忽然看到一個小小的暗黃的廣告燈牌——“打字24小時服務”。我狂喜，真想沖過去擁抱那位老板——哦不，是老板娘——竟是宛儀!

當我看清守店的人竟是7年不見的宛儀時，我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宛儀看到我也是目瞪口呆，愣了很久才知道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我抖一抖手中的文件，慌亂地解釋：“不是，我不知道，我是來打這個……”

宛儀眸中的亮光黯淡下來，接過文件坐到電腦前，邊打字邊淡淡地同我聊著。她說她結(jié)婚后就不再做酒店了，因為不想讓孩子知道自己有個做舞小姐的媽媽。她在廣州找過幾份工作，但因為熟人太多總是做不長，于是干脆來了北京，借錢開起這個打字行。我問她：“你先生呢?”

“他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蓖饍x不經(jīng)意地回答，從打印機里取出文件?！澳阈Ｒ槐榘??！?/p>

我低頭看文件，但心思全不在文件上，此時此刻，滿心滿眼，我的世界里只有宛儀這個人。我凝視她，想告訴她我很想念她，但話到口邊，卻只是問：“孩子不在家?”

宛儀笑，眼角露出絲絲皺紋：“北京房租這么貴，哪里租得起兩套房子?這打字社就是我的家了，寶寶在學校寄宿，周末才會回來?！?/p>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打字社是個套間。挑起門簾，我看到那里間簡單的床具和妝臺，心中不覺凄愴，沒想到宛儀竟淪落至此?？磥?，宛儀丈夫的境遇不大好。

那天回到賓館，我心里滿滿的都是宛儀的影子。久別重逢，我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沒有忘記過她。第二天會一開完，我就又跑到打字社去看宛儀了。

宛儀看到我并不意外，只是說：“其實你來北京我應該盡一盡地主之誼的，不過今天寶寶要回來，我恐怕沒時間陪你?！蔽蚁肓怂灰?，哪里肯走，忙說：“那就我們?nèi)齻€一起過周末吧，你做東，我買單?！?/p>

話音未落，打字社的門開了，進來的是個身材小小眼睛大大的男孩，滿臉的機靈勁兒，看到我，他態(tài)度落落大方，有超越于他年齡的懂事與精明。沒來由地，我覺得和這個孩子特別投緣。

這以后的兩天，我每天都是一辦完事就到打字社來，帶宛儀和寶寶到處玩。當我們走到公園的陽光下，我竟有一種一家三口共享天倫的溫馨感。有時想起琳兒，我只覺得遙遠，似乎，同宛儀和寶寶在一起，倒更像一家人。也許，是我真的該有一個孩子了。

到了星期天，我把公事搞定，卻仍是決定再留一夜。晚上，我同宛儀一起將寶寶送回學校，然后我們找了家酒館坐下來聊天。宛儀不愿提起從前，只是講起寶寶的趣聞時才會言笑晏晏，毫不設防。比起過去，她是成熟得多了。我問：“宛儀，當年，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宛儀搖頭，這時輪到我們點歌了，宛儀上臺唱：“曾經(jīng)心痛為何變成陌生，愛情就像人生不能重來，這些道理我懂，可是真正面對，叫我如何放得下……”

在她的歌聲中，一切往事都被喚醒了，那么多的恩怨離合，纏綿癡戀，縱然過去，卻真的可以忘記嗎?我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中，流下淚來。

7年后，我再一次為宛儀流淚，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知道，我曾經(jīng)真的愛過她。

把宛儀送回打字社，想到明日天涯，再相見不知又到何時，我忍不住在準備告別時猛回身緊緊抱住了她。正如我們7年前決定分手的前夜，那么多的不舍與不忍，讓兩個人仿佛站在萬丈懸崖之巔，只覺人間除卻生死更有何懼?忍不住要放下所有的顧慮與矜持，只愿換得今夜的銷魂!

又一夜痛苦的狂歡，是荊刺鳥將利刺插入胸膛的絕唱，凄美而絕望。

晨曦來時，我將5000無的現(xiàn)款放在宛儀枕邊，輕輕吻她的面頰：“我走了，還要回賓館收拾一下。”宛儀惺忪點頭，對那疊錢視若無睹。我忽然有幾分夷然幾分輕松：畢竟是個風塵的女子。這樣也好，至少，這一次我是不欠她的。

當天下午，我已回到廣州。小別勝新婚，琳兒對我百般親熱，讓我深覺愧疚。只有一個星期，我表現(xiàn)得十足一個模范丈夫，以此彌補自己對琳兒的不忠。但不久我們兩個就又都原形畢露，戰(zhàn)火再起。這使我不禁又懷念起宛儀的柔順恬靜。奇怪的是，我打去北京的長途一直沒有人接。是電話壞了還是宛儀在休假?我暗暗焦慮。

說實話，同宛儀的舊情復燃讓我心生遐思，距離使我感到安全，我甚至打算資助宛儀開個大點的打字復印社，每年抽出一定時間去北京與她相會。

我每隔幾天就往北京打個長途，一個月后電話終于接通，對方卻是個陌生的男人，說宛儀已將打字社轉(zhuǎn)賣給他了。再打到寶寶學校，老師說寶寶已轉(zhuǎn)學。我心中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又將失去宛儀了嗎?

這時，我收到了宛儀的來信：

“彥辰：

你在北京的三天，我是快樂的，我終于享到了夢寐以求的一家團圓的幸福。彥辰，難道你真的沒發(fā)現(xiàn)，寶寶長得很像你嗎?寶寶今年6歲零3個月，彥辰，你還不明白嗎?

作為你兒子的母親，我任由自己放縱了一回，盡情盡性再一次做了你一夜之妻。你的錢我收下了，作為搬家轉(zhuǎn)學之用，就算你對兒子的一點心意吧。

但是，你再也不要找我了。你已有妻有家，有了新的責任，彥辰，你已傷害過我，不要再傷害你的妻子吧。我告訴過寶寶，他的爸爸在遠方，將來他長大了，爸爸會來見他的。如果有一天我找到合適自己的人，我會告訴寶寶，他的爸爸回來了。

相信我，我會好好把寶寶帶大。

宛儀于離京前”

宛儀!合上信紙，我早已淚流滿面，宛儀，寶寶，我的妻子，我的兒子!失去愛的我，終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可是我卻已與今生最真的愛錯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