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毓茂
本世紀三十年代,東北淪陷,國難當頭,不甘做奴隸的中國人民大眾,在共產黨領導下奮起救亡,抗日怒潮席卷全國。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東北作家群”崛起于文壇。當時,一批關外青年作家,流亡到左翼文壇中心上海。他們的作品,揭露了日偽殖民統(tǒng)治的黑暗現實,對人民的苦難,充滿同情,對人民的抗爭,熱烈歌頌。那粗獷豪放的藝術風格,濃郁的鄉(xiāng)土色彩,振聾發(fā)聵的戰(zhàn)斗吶喊,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皷|北作家群”成為抗日反帝文學的勁旅。而蕭軍,這位傳奇性人物,就是“東北作家群”的杰出代表。從那時起,半個多世紀以來,蕭軍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雖然是那么異乎尋常的艱難曲折和充滿坎坷,但他從不退縮,更無畏懼,以一種罕見的大勇者的精神,頑強地探索,積極地邁進。他,是文學征途上一個勇敢的跋涉者。
苦悶中以詩酒為伴
蕭軍沒讀幾天書。小學還未畢業(yè),就被開除了。他當過騎兵、憲兵、炮兵和下級軍官。他的文學生涯是從兵營中開始的。1925年,蕭軍在吉林城的東北軍閥隊伍中當騎兵。他從小就受到家鄉(xiāng)遼西Ш訪穹緄撓跋歟習武練功、騎馬打槍是他的喜好。他曾幻想像古代英雄劍客那樣行俠仗義,以此來報國濟民。他所在的騎兵營,坐落在吉林城南的松花江畔。每當夕陽落山,半天紅霞,美景如畫。兵士們常把馬放開,任它們在草地上追逐奔跑,奮鬣嘶鳴,同時蒼涼高亢的軍號聲悠悠揚揚,飄散在暮靄中,頗有點“平沙列萬幕,馬鳴風蕭蕭”的古戰(zhàn)場情景……。蕭軍當兵之初,感到那樣新奇、興奮而又喜悅。然而,舊軍隊中的黑暗、丑惡的實際生活,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擊碎了蕭軍幼稚糊涂的從軍觀念。他的美麗憧憬終于破滅了。
于是,這個年輕的大兵苦悶起來,經常借酒澆愁……。恰巧在這時,他遇到一位會寫舊詩的朋友。這個人是當時軍內的一位文書上士,名叫羅炳然。羅是師范學生出身,家里又是“書香門第”,有著家傳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的知識。他感到蕭軍頗有文學才賦,便主動提出要教蕭軍作詩。蕭軍雖然開始信心不大,架不住羅炳然的熱情激勵。蕭軍本來就是生性勇敢頑強,很有自信心的人。一旦下定決心,便全神貫注,發(fā)狂般地學習。按照羅炳然的指教,很快弄明白了作舊體詩的一些基本知識。蕭軍的勤奮攻讀,很快取得顯著成績。在立秋這一天,老師羅炳然要考一考他的學生了。他給蕭出了詩題:“立秋有感”,限定用“十一尤”韻腳,作一首“七絕體”的詩。蕭軍非常激動,決心不辜負老師的一片苦心。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出這樣一首七絕:
剎那光陰又到秋,天光云影望中收;
最能滌我胸襟處,痛飲“松江第一樓”。寫罷擲筆交卷,送給老師羅炳然審閱。羅炳然沒有料到他的學生出手不凡,會有這樣突出的成績,真正喜出望外,大大鼓勵了蕭軍一番。盡管這首詩不能說是了不起的杰作,但作為初學寫詩的“處女作”,達到這樣水平確屬難能,開始顯示出蕭軍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才華。當然也流露出魯迅先生后來所批評的“名士氣”的端倪。詩中所說的“松江第一樓”是松花江北岸一家酒館。它半臨江流,半靠陸地,可以瞰望全江上下的景色。蕭軍常常喜歡一個人到那里憑欄痛飲,盡醉方休。詩中所抒發(fā)的,就是當時的這種生活和情懷。在這首“處女作”之后,蕭軍又接二連三地寫出《待渡》、《游龍?zhí)渡健?、《過松花江》等不少詩篇:
待渡
輕舟橫小渡,波映晚霞紅;
樹鎖煙嵐翠,秋風送短篷。
游龍?zhí)渡?/p>
葉落空山寂,人行鳥語微,
一聲長嘯里,風送白云飛。
過松花江
斜風飛細雨,秋燕掠孤舟,
不辨江山處,云煙逐水流。
過了不久,蕭軍又把文學興趣轉向了新文學。一個偶然的機會,蕭軍結識了另一位文書上士方靖遠。方也是遼寧人。父親早亡,靠寡母把他撫養(yǎng)成人。原來在日本人辦的一所農業(yè)??茖W校讀書,因為領導學潮,逼死了日本校長,惹了大禍,逃到吉林來當兵。在文學思想傾向上,方靖遠比蕭軍先進得多。他對新文學造詣較深,為人也老成持重,對人生對社會不斷探索,深入思考,不像蕭軍那樣熱情豪放而又狂妄易怒。盡管個性不同,但他們都勇于追求光明和正義,對黑暗現實不滿,富于反抗的斗爭精神,因此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后來他們在人生道路上雖然各自歷經說不盡的坎坷和艱險,卻始終互相信賴,彼此支持,成為生死之交。方靖遠至今健在。建國后曾是遼寧省本溪市的政協委員,現名方未艾,仍在筆耕不輟。這些自然都是后話。
且說當時蕭軍在方靖遠指引下,讀起了“新”刊物“新”小說。蕭軍自己回憶說,他當時“像一條饑餓的蠶”似地拚命地嚙食桑葉——書。在這個過程中,蕭軍發(fā)現了自己未來的偉大導師魯迅先生。魯迅的作品深深地吸引了他。《野草》曾使他愛不釋手,一讀再讀。盡管如此,蕭軍當時壓根兒也沒有想要以文學為職業(yè)。后來終于成為作家,是他始料所未及的。
那么,讓我們看看他是怎樣公開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吧。
一顆人頭的故事
蕭軍在東北軍的舊軍行伍中混得厭倦了,同方靖遠商量了一番,便于1928年冬天,考入“東北陸軍講武堂”。這所軍校是清朝奉天將軍趙爾巽于1906年(清光緒三十二年)創(chuàng)辦的。張作霖父子為首的奉系軍閥統(tǒng)治東北后,更加慘淡經營。二十年里,培養(yǎng)出近萬名初級軍官,對東北軍的形成和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可以想見,這所軍校對于當時想要習武從戎、在軍界一顯身手的青年學子來說,是有強烈吸引力的。蕭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考入講武堂第九期炮兵科學習的。
當然,騎兵也好,講武堂也好,都不過是軍閥的統(tǒng)治工具,都同樣野蠻、黑暗、腐敗。所以蕭軍入學不久,便對這里產生不滿。尤其使蕭軍難以忍受的是那些管理學員的小頭目們。他們大都是行伍出身的兵痞。對學員們很嫉妒,想方設法折磨學員。他們揚言:“老子把腦袋別在褲帶上,干了這么多年還沒撈到半個鳥官。你們可好,從這兒一出去,大小也是個官了?,F在在我手心里,你他媽是龍,也得給我盤著,是虎也先給我臥著!”所幸的是有好友方靖遠相伴,朝夕相處,使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一點歡樂和慰藉。他們本來是以文會友,現實生活的丑惡,更加深了他們對文學的向往和追求。這時,他們對文學的愛好簡直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只要碰到一起,總是談論文學方面的問題。諸如互相推薦新書,交談讀書心得,互看各自的日記,品評其中刻畫人物、描寫景色、抒發(fā)感情等寫作方面的得失。有時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有時又衷心地互相鼓勵和贊賞。他們的文學視野也在迅速拓展,幾乎遍讀他們當時所能搜羅到的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品。他們開始朦朧地產生了從事文學事業(yè)的愿望。恰在此時,發(fā)生了一件使蕭軍靈魂震撼的事。于是,他嘗試著運用文學武器,向封建軍閥勢力進擊了!
1929年初春的一天,晚飯后值星官領著蕭軍等學員到校門外的田野里練習喊“口令”。學員們大喊大叫一頓之后也都累了,值星官宣布解散。人們三三五五散步談天。就在這時,忽然迎面擁來一群別隊的學員。他們擠在一起,喊著,笑著,沖撞著,似乎追逐一件什么東西。蕭軍這時看到人群前面的泥地上滾動著一顆球形的圓東西。一個綽號叫“小白”的女人似的學員吶喊得最狂熱:
“踢呀!踢呀!都來踢人頭球呀……”
當那個球狀的圓東西滾到蕭軍腳邊時,蕭軍才發(fā)現,這哪里是什么球?原來是一顆泥血模糊短發(fā)蓬松的人頭!頓時,蕭軍感到脊背發(fā)冷、毛骨悚然,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而那一些踢球者卻從蕭軍身邊笑鬧著,擁擠著,跑向遠處了。
蕭軍在黃昏中茫然地徘徊著,終于走進一片小樹林,想不到這里就是那顆人頭尸體埋葬的地方。由于埋得潦草,土層被野狗扒開,尸體被撕扯得零碎不堪。但那死者散落四處的灰布片,顯然是東北軍的軍服。蕭軍發(fā)現一塊長條形的暗黃色臂章。借著落日的余暉蕭軍辨認出那上面的字跡,原來這個死者竟是東北軍某營某連的一個“下士”……。蕭軍實在難以遏制內心的悲痛和憤怒。他仰望長空,發(fā)出一聲撕肝裂膽的狂吼!人間何世,豺狼當道,天理安在,難道人們就這樣世世代代任豺狼們宰割嗎!為了發(fā)泄悲憤,為了抗爭,蕭軍急匆匆奔回營房,在燈下奮筆疾書,寫出了眼前血腥的事實,聲討封建軍閥的罪行。
蕭軍把這篇文章題名為《懦……》,發(fā)表在沈陽一家日本人辦的《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上。蕭軍用了一個日本式的署名“酡顏三郎”。實際上,這個名字也并非隨意胡取的?!叭伞币舱?,是根據他在吉林時與好友方靖遠等按年齡排行而來的。在蕭軍之前還有“大郎”、“二郎”?!磅㈩仭闭Z出《楚辭·招魂》的“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句。蕭軍很愛飲酒,但每飲臉必漲紅,為了給自己解嘲,故用“酡顏”以修飾“三郎”。這番意思當時只有蕭軍自己知道。 對外人來說,這個名字是迷惑敵人,以掩護自己。
蕭軍在文章中發(fā)出呼喊:“……那些軍閥們,利用你們的性命奪地盤、發(fā)財致富,他們買姨太太,吃喝玩樂,你們死了,卻在這里被狗啃,腦袋被大家當球踢,你們就這樣甘心,難道你們就這樣怯懦么?”蕭軍的憤怒“呼喊”,首先在講武堂學員中產生了強烈的震動。當文章傳到營房時,群情大嘩。那個叫“小白”的學員大罵起來:“這是哪個混蛋投的稿,這不是寫我們那天踢的人頭球的事嗎?……”人們都湊過來,圍著當天的《盛京時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議論一陣之后,人們漸漸地陷入沉思。有人困惑而又痛苦地說:“別罵了,我看這事值得尋思尋思。這個什么‘郎說得也有點道理。他媽的,誰知道哪一天咱們的腦袋也讓人當球踢呀!”于是,許多人發(fā)出低沉的嘆息。蕭軍看到自己作品產生這樣的效果,受到有力的鼓舞。接著又一連寫出《鞭痕》、《端陽節(jié)》、《汽笛聲中》、《孤墳的畔》等文章。這些作品是蕭軍正式走上文壇之前的試筆之作,不免粗糙、幼稚,但真實、質樸、粗獷,確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說明蕭軍創(chuàng)作伊始,就走上了“五四”以來由魯迅所開創(chuàng)的革命現實主義的文學道路。
蕭軍,這個勇敢的文學探求者,在兵營中,隨著那顆滾動著的血跡模糊的士兵的頭顱,一塊起步了。
鍬劈隊長朱世勤
1930年春季,蕭軍在講武堂臨近畢業(yè)的時候,闖了一場大禍,差一點因此掉了腦袋,結果被開除了學籍,好歹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事情經過大致是這樣:有一次,蕭軍他們在野外挖炮兵掩體。黃昏歸來,途經步兵隊的作業(yè)區(qū),一個叫丁國英的炮兵學員很淘氣,用鐵鍬順手捅壞了步兵學員的掩體,惹惱了步兵學員,他們喊起來:“好哇!你們破壞我們的掩體,站住!”有的步兵學員就去向他們的長官報告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們隊長來了。這個人威風凜凜,披著黃呢子斗篷,穿著油光锃亮的硬套馬靴,帶著刺馬針,還戴一副近視眼鏡,臉色鐵青。到了現場,他環(huán)視了一下學員們,威嚴地低聲問:“你們誰破壞我們的掩體啦?”
“報告隊長,是我捅了一下,如果壞了,我,我給修!”丁國英膽怯地回答。
“啪!啪!啪啪……”這個隊長不容分說,左右開弓地打了丁國英一頓嘴巴。
蕭軍他們的帶隊學員趕緊向這個隊長求情,說:“隊長,我們錯了,給你修就是了!”隊長又掄起巴掌把帶隊學員打得踉踉蹌蹌。蕭軍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站出來沖這個隊長講理。蕭軍說:
“隊長,咱們講武堂的規(guī)矩有這么一條,士官可以管學生,但是還有個直接體系吧。我們有什么錯誤,你不滿意,可以跟我們本隊長官講,該罰該打,有我們本隊的長官嘛!你這樣在野外隨便打學生,知道的是我們學生不對,不知道的說你這隊長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
那隊長不等蕭軍說完,就奔過來了,仍然二話不說,照樣一個巴掌扇過來。蕭軍對此早有精神準備,況且蕭軍從十幾歲就開始練武術,這一巴掌自然是打不著的。蕭軍在躲閃的同時,禁不住血往上沖,火冒三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掄起手中的鐵鍬,照著隊長的頭頂就劈下來,同時怒吼道:
“給臉不要臉,我劈死你這王八蛋!”
幸虧蕭軍身旁一個學生手疾眼快,一把抱住蕭軍,掄起的鐵鍬偏離了方向,順著那隊長的黃呢子斗篷邊上滑下去。人們全驚呆了。那隊長也被嚇得張口結舌。他驚魂未定,問旁邊的學員:
“這學生,他,他是不是喝醉酒了?叫什么名字?”
“隊長老爺,酒,喝了一點,但沒醉!”
蕭軍掙脫了抱著他的同學的手臂,拄著鐵鍬,沖著那隊長挑戰(zhàn)說:“你把筆記本掏出來,把我名字記上?!?/p>
那隊長真的把蕭軍名字記上,然后扭身跨上馬背,勒轉馬頭,頓時又恢復了先前的威風,齜牙咧嘴地叫囂:“你小子有種,不要逃,在這兒等著!”
“別放屁了,滾你媽的蛋!”蕭軍毫不在乎地還罵了他一句。他把馬抽了一鞭子,一溜煙地跑去了。
這時,人們紛紛議論起來,蕭軍本隊的值勤官也來了,提心吊膽地說:
“劉蔚林(蕭軍在講武堂的名字),你這禍可惹大了。那家伙就是飛揚跋扈的朱世勤呀!這,可怎么辦呢?”朱世勤的大名,蕭軍也早有耳聞。他雖然是個中校,但他爺爺是張作霖的秘書長,同級的軍官,甚至比他軍階高的軍官也都畏懼他。這一下子,蕭軍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后果之嚴重不堪設想了。蕭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已經習慣了,事已至此,怕,又有屁用!蕭軍極不耐煩地攔住值勤官的話頭,說:
“你別說了!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一個人頂,行了吧?連累不上你?”
果然,就為這,蕭軍被關了重禁閉,又多次提審。多虧好友方靖遠等人反復去見講武堂總隊長王靜軒,向他懇切陳詞,說明蕭軍的為人和才干,并代表學員們表示,這件事如果處理失當,必將引起公憤,難以平軍心。方靖遠等人的意見打動了王靜軒。王靜軒這個人,在當時的東北軍里,算是一個比較開明的高級軍官。幼讀經史,精通詩賦,清末時期,屢試不第。辛亥革命后,投筆從戎,進了保定軍官學校,肄業(yè)后在東北軍從事教育工作。他在舊軍官中比較正直廉潔,愛惜人才。他了解了蕭軍的情況之后,有點喜歡這個勇武的青年學生了。特別是從搜查來的蕭軍的物品中,看見蕭軍寫的詩詞,相當贊賞。感到蕭軍確實有志氣,有文采,是個難得的人才,便有意要寬免蕭軍。但朱世勤方面逼得太緊,來勢很兇,他們進一步誣陷蕭軍是共產黨,存心把蕭軍置于死地……王靜軒也感到十分為難。
大約又過了兩禮拜,王靜軒最后一次提審蕭軍。這一次氣氛緩和多了。王靜軒連軍裝也沒穿,只穿了件白襯衫,腳穿一雙拖鞋,把蕭軍打量一番,和藹地問:“有人告你是共產黨?”蕭軍說:“我不是。說我是共產黨有什么證據?”王靜軒指了一下桌上的一堆書說:“這是從你床底下翻出來的,是不是共產黨的宣傳品?”蕭軍一看,心里有底了。那全是蕭軍買的文學作品,什么詩選之類。蕭軍反守為攻地說:“我這些書是從城里書店買的,如果是共產黨的宣傳品,那些書店首先就是共產黨的機關。請問,怎么不抄這些機關呢?”王靜軒聽了非但沒有發(fā)怒,反而哈哈大笑,說:“你小子好一張利口!”然后翻出蕭軍的舊詩,指著問:“這是你寫的嗎?”
“平常亂寫的?!笔捾娪悬c得意起來。
王靜軒抽出一篇來,說:“這啥意思,你給我講一講?!蹦窃娛牵?/p>
嗟嗟匣中劍,光寒不可蔽。
不為鷹犬人,胡為苦蜷曲。
講就講吧。蕭軍旁若無人地侃侃而談起來。他說:“嗟嗟嘛,就是贊嘆的意思。匣中劍,就是鞘里的寶劍。寶劍有光,不能放在鞘里受憋屈。我就像那寶劍,不給人當鷹當狗,而要作頂天立地的好漢,既然這樣,我干嗎窩窩囊囊地活著?……”王靜軒聽完后,露出友善的嘲弄神色,說:“你小子還蠻有點志氣!不過,你打了隊長可是犯上作亂啊!現在朱隊長不依不饒……講武堂這地方你不能呆了!”王靜軒不無惋惜地揮揮手說:“你遠走高飛吧!”
蕭軍沒有想到這樁案就如此了結。他這時倒真有些感激這個小軍閥。作為原來的講武堂的學生,他恭恭敬敬地給王靜軒行了個禮?;氐剿奚幔瑢W們都圍著他,依依惜別,有的同學斟滿了酒,大家舉杯為蕭軍送行。方靖遠尤其沉痛,他在桌上鋪開了宣紙,讓蕭軍題詩留念。蕭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略作思索,抓起筆來,龍飛鳳舞般地寫出七律《離校贈別》:
欲展雄心走大荒,可堪往事誤昂藏;
三年俯仰悲戎馬,十載遭逢半虎狼;
任是蒼天終聵聵,何關宇宙永茫茫;
男兒自有洪崖臂,怎肯娥眉斗短長。
蕭軍一揮而就,擲筆于案,熱淚潸然。圍觀的朋友齊聲喝采,贊不絕口。方靖遠說:“這首詩不僅氣勢雄偉,錯彩鏤金,而且暮鼓晨鐘,鏗鏘有力,大有放翁的神韻!”蕭軍擺擺手說:“算了,別戴高帽子,我這不過是長歌當哭而已!”
黃昏時分,蕭軍提著行李,背著平素練武的寶劍,大步離去。在營門口,蕭軍回身抱拳打躬,向著送行的朋友們,也是向著天柱山上的蒼松翠柏,長揖而別?!?/p>
〔附記:本文是作者《跋涉者——“東北作家群”杰出代表蕭軍》一文的前三節(jié),本刊將陸續(xù)登載其余章節(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