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燕[譯]
這里不只是一個女人為生存所付出的代價,它也是一個國家的、民族的代價,更是人類文明的代價。
夜晚靜悄悄、暖融融。我一個人沿著莫斯科河岸,漫無目標地走著。這樣的情景究竟有多少次了,我已記不太清。在晦暗的大地上空,一道道狹長的霓虹燈路延展著,消失在遙遠的天際。在這遙遠而朦朧的光亮里,在令人愜意的空氣里,在漸漸降臨的夜晚的馨香里,卻有著某種莫名的哀傷朝我襲來。城市的嘈雜聲又開始回響,聽得見手風琴纏綿悱惻的沉悶的樂聲,電車低微的汽笛聲。這些聲音美妙而柔和地交織在傍晚深思般的昏昏欲睡之中。我悲哀地凝視著向前延伸的霓虹燈,忽然發(fā)覺,感傷的淚水正刺痛著我的眼睛。我走進了一家夜總會。
莫斯科全城,大街小巷,到處都林立著夜總會。從為吸毒者、酒鬼和普通市民開設的簡易酒館(那里的女人一般值50美元)到高檔豪華的夜總會(那里的女人身份可非同一般),從夢幻溫柔型、同性戀型到狂熱性感型,大大小小不下100家。在所有這些夜總會里,招攬生意的方式和生活習慣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只是收費高低以及一些表面的細節(jié)有所不同。對于漂亮女人,這些夜總會的大門總是時刻敞開著。你要想到那里工作,就得先進去看一看里面的女人,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留下。在夜總會里工作的女人所進行的肉體交易,就像每天履行公務的營業(yè)核算,慢慢地固定下來成為一種平淡無奇的生活方式,而凌辱、委屈、羞恥等感覺卻已溶化在這習以為常的夜生活中,剩下的只是一種枯燥乏味的職業(yè),一種誠實的交易,有時還會討價還價,跟販賣雜貨沒有什么區(qū)別。
到類似“費里寧”這樣豪華的夜總會來的人大多是外交官或政府議員。他們賭博時總要花上千美元雇一位成年女子(她必須具有10年以上的工齡)給他們下第一把賭注,以顯示自己的闊綽。這些政府要員們來這兒無非是為了尋歡作樂,卻常常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有一回,我的一位女友被一位看上去風流倜儻的政府議員雇走,不一會兒她就哭著從房間飛跑出來。我問她:“他是不是打你了?”她直搖頭,還是一個勁地哭。原來他問她:“你怎么會落到這般地步?你怎么就這么不看中自己的貞潔和榮譽?”我可知道這些偽君子,他們這些人甚至比強盜還要卑鄙。強盜是用暴力殘害我們的身體,而他們卻是毒劍刺穿我們的心。他們有什么權(quán)利來打聽我們的生活?他們進進出出,無拘無束,就像步入餐廳或車站一樣。這些夜里都不肯休息的大腦,他們不知道該怎么放松自己,他們需要姑娘燃起他們黑暗的內(nèi)心深處那瘋狂的欲火。于是他們不惜一夜花費幾千美元雇一位高工齡的姑娘用美貌、豐乳、呻吟的身體的各種動作去激發(fā)他們體內(nèi)的情欲。成百萬的鈔票就像流水一樣,從一些人手里流到另一些人手里,又從另一些人手里流到第三者手里。金融動蕩,證券交易所的買賣異常活躍,一小時之內(nèi)就會出現(xiàn)大富豪,昨天的富翁也會淪為今日的乞丐。而那些尚在黃金之流中暢游的人卻被這輕易得來的金錢弄得心醉神迷,沉浸在誘人的美中。整座城市都被這些俄羅斯新貴們建立起來的黃金瀑布給淹沒了。
在莫斯科,最豪華的夜總會要數(shù)“動感”夜總會,這是專門為政府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開設的,凡是入場的人都必須要經(jīng)過3次嚴密的檢查,而在那里招呼客人的小姐必須具有10年以上的工齡。
在莫斯科還有許多外國人開辦的夜總會。“娜依特—弗拉依特”夜總會的老板就是一個瑞典人。他們來俄國投資,開夜總會,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類似這樣的夜總會對嫖客大都只收取固定數(shù)量(一般為200美元)的入場費,而嫖客和服務小姐之間的交易由他們自己去談。老板從來不干涉嫖客和小姐之間的內(nèi)部事務,他知道凡是進到夜總會里來的只有一個目的:進行金錢和肉體的交易。男人屈服于一時的獸欲,不是用愛情,而是用金錢去占有一個無數(shù)男人已經(jīng)占有過的女人。而女人會張著性感的紅嘴唇,睜著水汪汪的醉酒似的大眼晴,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那些貪婪的好色之徒吸引到自己身邊,使他們能“慷慨解囊”。
我在“娜依特一弗拉依特”夜總會曾經(jīng)工作過一個月。
一個月之后,我又先后去了“天堂鳥”夜總會、“烏托邦”夜總會,那里離飛機場不遠,來往的客人很多。記得我第一次踏進“天堂鳥”的大門,卻被老板攔在門外:“為什么來這里?”我氣憤地瞪了他一眼,說道:“干咱們這一行的還要問為什么嗎?”他看我生氣了,立刻解釋道:“別誤會,請您別誤會,我們這里要的是鐘點工,年輕姑娘都待不久,而您看上去有30出頭了吧?”他看我不肯走,又說道:“您要能忍耐得住,就留下來試試?!庇谑?,我留了下來。這里的老板說得對,在這里“待不久”。客人們魚貫而進,一個姑娘一夜就要接十來個客人,上床、下床;走、來……晝夜不停地工作,簡直要連軸轉(zhuǎn)??腿藗冞M進出出,像薩哈林海灣的魚一樣多。在這樣的夜晚,無需語言,無需思想,無需意識,只顧赤裸著身子在床上疲于奔命。我之所以沒待長,主要因為我最近掙的錢已夠給自己租一套像樣的房子,吃、穿、坐地鐵也不用發(fā)愁了,我甚至還能買幾套暖和的棉衣寄給我那3個可憐的孩子,他們今年可不會再把手腳凍得紅腫了……
從“天堂鳥”出來,我在租的房子里住了一個星期,好好過了一下“人”的生活。我打算洗手不干了,給自己找份體面的工作。但是僅有1億多人口的俄羅斯,就有700萬人失業(yè)。多少老人和孩子在孤獨、疾病和饑餓中死去!找份體面的工作?一個外地姑娘在莫斯科?談何容易!酗酒、吸毒、盜竊、兇殺……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我們昔日的家園已被打著娛樂場所幌子實則為賣淫的夜總會給霸占了,在這個瘋狂的、歇斯底里的時代,我們又能到哪里去呢?!那些侈談社會進步、道德情操和妓女的卑賤的正人君子們實際上是最大的淫棍。
有一次,我在桑拿館里結(jié)識了一位莫斯科大學的教授。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胡謅了一通,千方百計想探出我的隱私,直到我眼淚奪眶而出,他便開始安慰我,擁抱我,撫摩我的頭,吻著我的頭發(fā)?!拔乙涯銖哪嗄桌锢鰜恚屇阍谡嬲龍詫嵉耐寥郎?,讓我來保護你……”我相信了,跟著他走了。結(jié)果等待我的卻還是柔軟的席夢思床。早晨起來,他到洗臉間刮胡子,我也跟了進去。“你要做什么?”他問我。我大聲地吼道:“如果你把我當女人看待,去愛我,而不是只當做發(fā)泄的工具,我會把我所有的溫存、所有的愛都獻給你,永遠也忘不了!”他一手刮著胡子,一手摟住我,大聲地笑著說:“忘不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在我每天刮胡子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哈!哈!哈!”我真想大哭一場,忽然卻以某種非同尋常的仇恨止住了淚水,我奪過剃須刀,鮮血卻染紅了我的五指……
“天堂鳥”老板的話時刻回響在我的腦海里?!斑€是回來吧!干你們這一行,有吃,有喝,有穿,最能攢錢,還不用上稅,要的只是去愛男人,愛每一個男人……不能愛,就不能成為一個出色職業(yè)的妓女,就掙不了大錢。愛男人,不管他丑陋還是英俊,年輕還是衰老,病殘還是健康……都去愛他們,只要學會了愛,就會財源滾滾,前途無量啊!”我開始有意識地訓練自己。但我始終沒有找到值得愛的理由。
在這凄涼寒冷的雨夜里,我們的生活卻比這透心涼的雨水還冰。死亡……我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站立片刻,眼睛里充滿了無限的痛苦……兩邊嘴角現(xiàn)出悲傷的皺紋。
(王淑蘭摘自《世界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