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鷹
越善良的人往往陷入越深的自責
我的母親肖素云有一件令她深悔的往事。23年前,她在湖北棗陽下鄉(xiāng),做馬井大隊衛(wèi)生員。那天,她正在大隊衛(wèi)生室給一個隔離病人換藥,門猛然被推開了,3隊的王家興急沖沖地來找她,說自己的媳婦難產,請她馬上去。說著,來人等不及她洗手消毒,拎起急救箱就把她拉走了。母親到那兒一看產婦已十分危急,小隊里的接生婆已忙得滿頭大汗,只得趕快上前做緊急處理。胎兒是腳先生出來的,產婦已折騰近半小時,精疲力盡。母親使出渾身解數,20分鐘后,王家的小嬰兒誕生了,亮起了第一聲啼哭,產婦含笑地安心睡去,王家的人也全笑了。母親也笑了,卻沒想到一個不幸的隱患已經埋下。
10多天后,王家人又急急忙忙把母親找去,說那孩子怎么上半個臉都腫了。母親判斷是發(fā)炎,送去醫(yī)院,一診斷,果然是出生時受了產鉗感染。雖然經醫(yī)院盡力診治,那個小男孩的一雙眼睛到底沒能保住,他失明了。
母親從此在心中一遍遍痛悔——她怎么會忘了應該在洗手消毒后再開始接生呢?她是68屆的初中生,在她的理想主義里,不存在也不能容忍自己對責任卑怯地逃避。孩子出院時,她就哭了。那個晚上,母親給王家全家人跪下了,這是她堅強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下跪。
那一夜她徹底失眠了,一向生活嚴謹的她在那天的日記中只寫下了一句話:“1973年12月7日,重大過錯!悔之無及!”
那個男孩(起名王曉強)此后就成了母親心頭永遠的刺。1977年,母親調入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是那一年,她嫁給了我的父親。成了6歲的我的繼母。
我對母親的了解是隨著王曉強這名字的出現(xiàn)而逐漸加深。7歲那年,我入了學,母親給我縫了一個很好看的書包,我正得意歡喜時,她靜靜把我拉到身前,以一種超常的慈祥看著我,問:“上學了,高興不高興?”
我說高興時,卻看到她的眼里有一點晶瑩閃亮起來。她說:“可是,有一個小弟弟卻可能永遠上不成學,因為這里沒有盲人學校。等你學到知識,愿意去教他嗎?”我喜歡她這么溫和地和我商量,重重點了點頭,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王曉強的名字。到上小學三年級時,母親第一次帶我去了王家,馬井村離鎮(zhèn)上并不遠,我便從此見到了那個瘦瘦的卻異常斯文清秀的男孩,王曉強穿得很干凈,都是母親給他扯布做的衣服,他得到了母親超乎尋常的關愛。
以下記得的就是母親與父親的爭吵。照說他們兩人的感情還好,但每個月都有那么兩次,母親拿了東西去看王曉強時,父親的臉就青了:“你和王家那小雜種到底有什么關系?是前輩子欠他的還是這輩子生了他?!?/p>
母親并不接話,只嘆著氣。
我喜歡每月和母親去王家的那兩個下午。我們和王曉強在后山上玩。有時我們也帶上弟弟。但小弟他太健康正常了,和王曉強玩不到一塊兒去。他站在父親一邊——父親依然在詛咒和鄙薄著母親的“賤”和“沒事找事”。雖然一想到回到家父親臉上會有鐵青的顏色,我的心會嚇得緊縮起來,但那些下午依舊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多年以后在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越善良的人往往陷入越深的自責”,我馬上聯(lián)想到的就是我的母親。
生活中,總會有些淺薄的愛離你而去
1988年,上高三時,突然有一天,家里出了變故,父母離婚了。
事情是這樣,王曉強已長到16歲,母親把他送入鄰縣的盲人學校,每年都得一筆不小的學費。那一年9月份又要開學了,母親拿了1000元準備送王曉強去上學。父親終于忍不住了。
“天下還有你這么蠢的女人嗎?評職稱寫簡歷時居然把那個什么狗屁事故也主動寫出來,你不說出來別人還當你啞了咋的?我昨天已去跟那王家的孩子說了:他自己的學費叫他自己想辦法,難道一個殘廢要我養(yǎng)他一輩子嗎?”
然后我看見母親冷下臉來站住了:“你真的跟他說了殘廢兩個字?”父親點點頭。這么多年,不管怎么爭吵,我從沒見過母親失去冷靜。但這次她不只在顫抖,臉都紅了,她說:“老國,我要告訴你3件事:第一,我嫁給你時是個處女;第二,這1000元及以前所有的花費都是從我自己的工資中省下來的;第三,你該對那孩子道歉,你沒有權利隨便稱一個人殘廢。”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重的話,然后她依舊直視著父親的臉:“我為你感到羞愧!”
父親像被抽一鞭子。多年來,這女人的那種清高他已受夠了,也為此在外面受到很多諷刺,他開始發(fā)火,跳起來、砸東西,直砸到沒有力氣。
母親平靜地說:“離吧?!薄麄兊碾x婚手續(xù)辦得很快,事后才知道,已調到棗陽的父親在那里已又有了一個女人。法院判決時,父親只說他要弟弟,于是我這個繼女兒很奇怪地跟了母親。那年我17歲,已開始思索生活,覺得肖素云是個值得我一生尊重的女人。
次年我考上了大學。
93年畢業(yè)后,我留在武漢工作,也開始進入戀愛期。男友叫林,很風趣也很快活的一個男人,總能想出辦法讓我高興起來。后來有一天母親來信,跟我提起想讓王曉強學會一技之長,完全自立,我便征求林的意見。他笑笑說:“盲人?讓他去學按摩。”于是我介紹王曉強來武漢醫(yī)科大學學習按摩。曉強很乖,叫我“櫻姐”,總是恭恭敬敬的樣子,我也很喜歡他。
可是,曉強的學習雖然很認真,最大的問題卻是十指沒勁兒。做按摩就要指肌強健,他卻從小有些缺鈣。為了給他增加手勁,我抽出一些時間專門陪他曬太陽、鍛煉,也想法給他補充營養(yǎng)。這自然侵占了我和林單獨相處的時間,他很生氣,甚至為此和我拌嘴。我試圖原諒他,卻不知他一個健康人怎么好意思妒嫉一個盲人。
我愛林,不想讓這些小事觸惱他,便極力安慰他,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出現(xiàn)了。95年,曉強學成按摩,想在趙家條開一家診所,這時也正是我和林打算結婚的日子。曉強的按摩診所開張,需要錢。母親那里只能給他湊1萬元,還有8000元錢送我結婚的嫁妝,我知道這就是她一生的積蓄了。不好意思侵占那8000元,因為曉強的診所也是母親的心,1萬元絕對不夠,應該把錢填在他那兒——這樣也許能從此補償母親心底的遺憾。
我把這想法和林說了,他當場就陰了臉,不做聲。我強笑道:“林,你不至于為這8000元錢同我翻臉吧?”
林卻一臉煩躁地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你想想,你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幫他?”
我真失望,我知道這就是錢的問題。世界上的男人怎么都這樣?先有爸爸,后有林。難道你就為那一臺冰箱、一臺彩電或一臺空調愛我嗎?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由此引發(fā)我和林之間的一場極強烈的爭吵,他最后撕下一個情人的所有風度和偽裝,赤裸裸地對我大聲吼道:“帶著你那8000塊和你的小盲孩睡覺吧!”
我們的這場愛情便完了。
那個春節(jié)我哭著回了家,心里特別渴望見到肖素云——我的母親。這個時候,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堅強的女人和那雙堅強的手以及那副堅定的眼神能給我安慰。在家鄉(xiāng)的那個小鎮(zhèn),繼母握著我的手,聽我熱淚縱橫地講完自己的故事,摸著我滾燙的額頭,用一句話起頭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會一生留在這個小鎮(zhèn)?!彼f,她是一個大城市人,當年下鄉(xiāng)時有一個知青也曾是她的所愛。他很英俊而有風度,母親傾心地愛著他,甚至因為他而無悔于扎根在“廣闊天地”??珊髞硪粋€招工指標就讓那男人丟開她和許多海誓山盟絕情而去。
“生活中,總會有些淺薄的愛和淺薄的男人離你而去?!边@么一想,我也就釋然了。
太沉重的關愛,其實是對彼此的傷害
曉強的診所就開在那里,開始時生意不大好,還常有人上門欺負他,我便常常去“助陣”。我和林的事他已經知道了,好長時間,我覺得他那雙沒有盲去的心靈之眼一直在愧疚地看著我。慢慢地,下班了我就喜歡到他那里去。直到這時,我才開始注意這個男孩,他身上有一種能令我心平靜的淡定的氣質。有時他忙著,我看著他修韌的十指在一個小買賣人多肉的后背頸肩上搓揉著,便覺得相當感動。一個盲人,就在這么盡力緩解著他人的酸痛,掙一口平平凡凡的飯吃。
那年春節(jié)我再去時,曉強居然摸索著為我炒了幾個菜,還給我斟了一杯酒。他半天沒說話。最后從不喝酒的他在飲了一杯酒后垂下頭對我說:“櫻姐,對不起,這杯酒算我向你陪罪?!?/p>
我們沒有明說,他看不到,但我流淚了。
曉強的診所生意越來越好,我常去幫他打理。直到有幾天,因為工作忙沒去,一靜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空空的,心神不寧,我才第一次驚覺,我會不會愛上了這個比我小兩歲的盲孩子?這不可能吧?他只是我的一個小兄弟。但我和林分手后,為什么我從沒想過去找別的愛人,只要在他身邊心里就會得到安寧、平穩(wěn)與幸福。
98年的2月14日,情人節(jié),我?guī)Я藘芍倒迦チ藭詮姷脑\所。我告訴他玫瑰是紅的,而“紅”又是什么,是怎樣一種溫柔與熱烈。讓他的手指在花瓣上拂過品味那絲絨一般的質地,那是——這蒼涼人世中我對他的心意。但曉強什么也沒有說。當我第二次再去時,曉強的診所已經關門了,房東對我說,一個老板請他去了南方的惠州。
不久后的母親節(jié),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了曉強為我和母親點播:《姐妹》,送歌之前,王曉強說:“謝謝你們二十幾年來對我的關愛。但太沉重的關愛,其實是對彼此的傷害。所以請你們千萬別再為我操心了。否則,我一輩子都不得安寧?!蔽液湍赣H都聽到了那次廣播,都流淚了。
(言文廣摘自《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