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胡詩國感覺頭部極不舒服時,他已經意識到了什么。那時是1992年,他哥哥和母親因癌癥去世不久。輾轉數(shù)月于幾家大醫(yī)院檢查,均無結果,最后在中日友好醫(yī)院確診為鼻咽癌。接受放療的那天是他結婚1年的紀念日,他29歲。
“一開始,我確實很恐懼。但是確診這個過程拖得太長,腫瘤已經壓迫顱底骨,疼痛非常,所以漸漸地減輕痛苦這種想法壓倒了恐懼的念頭。確診后,心里很憂傷,事業(yè)、家庭都剛剛建立,有老父親和哥哥留下的女兒需要我供養(yǎng),責任需要我治好病。當時我寫的一篇經濟論文正處在校對階段,起碼得等文章發(fā)表才能死?!?/p>
胡詩國在大學學的專業(yè)是機械,他在住院治療時把自己的身體看作一架機器,理智、條理地分析癌癥帶來的病理反應。他向大夫詢問各種問題。例如,為什么得了鼻咽癌,鼻子上面就紅腫?大夫答,因為鼻咽腔充血;為什么充血,因為有炎癥;為什么有炎癥,因為充血。大夫的回答,也就是現(xiàn)代西醫(yī)的解釋,無法令胡詩國滿意。
兩個多月的放療使腫瘤消失,胡詩國回到家請長假吃勞保。后來開始上半天班,主持一個科研項目。1994年底,病灶轉移到髖骨,骨頭上爛了個25cm×25cm的洞,無法行動,要求住院,醫(yī)院表示不收。
“1995年2月我走后門住進醫(yī)院,大夫告訴我只能進行姑息性治療,20天后必須出院。住院前,我沒有采取任何止痛措施,因為我不知道疼痛的原因;只接受了3天的放療,痛就止住了。20天后,奇跡出現(xiàn),我能夠站起來了。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癌細胞轉移到骨頭就是癌癥晚期,只能采取姑息性治療,有效期3個月。如果復發(fā),上一次采用的治療方法就不會再有效果。我不抱任何期望在我死之前醫(yī)學上會有什么新方法可以治療好癌癥。但我相信辯證法,腫瘤既然可以生出來,也能夠消失掉?!?/p>
大夫和病友向胡詩國提供各種建議:“把一種代號為3153的放射性元素注射到血管里,在全身起放療作用;換血療法,每次抽出200cc血,用紫外線殺死癌細胞,再輸回體內,不斷地換,可以換掉全身90%的血液;在血管里注入化學藥水,通過血液循環(huán)殺死癌細胞;加強免疫能力,但打一針要發(fā)兩天高燒……”
胡詩國接受不了這些治療方法和理論:“大夫告訴我某種療法的有效為15%,但解釋不了15%的概念,它只是實驗室中得出的理論數(shù)據。我又問能否查出血液中的癌細胞,大夫回答查不出來,是亞臨床細胞。我不愿為了殺死查不出來的、子虛烏有的癌細胞,犧牲大量正常的細胞,破壞免疫系統(tǒng)。付出這樣的代價我認為不值得?!?/p>
胡詩國對一個病友說他現(xiàn)在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不知哪邊是坦途,哪邊是懸崖,但后面有兇猛追兵。“現(xiàn)代藥物確實能夠殺死癌細胞,但不能阻止癌細胞的再生。我理解了現(xiàn)代西醫(yī)學的治療原則,醫(yī)生的職責只能按現(xiàn)在成熟的技術規(guī)則告訴我需要進行何種治療??墒俏矣X得這些殘酷的治療沒有前途?!彼麤Q定不再依賴現(xiàn)代西醫(yī)學和醫(yī)生,要求出院,希望從中醫(yī)里找到延續(xù)生命的方法。
打太極拳,靜坐,吃中藥,拜訪白云觀里的老道長。80多歲的道長對胡詩國講了3點:
“得了病好不了,這個說法不對,病怎么來的就會怎么去;你如果相信我的話,你的病也治不好,我不會醫(yī)術也沒有氣功,你要找你最信得過的人幫助你;何謂生,何謂死?睜開眼是生,閉上眼是死,人每天在生、死之間徘徊,不必懼怕死,也不必欣喜生。”
“我明白了道長的意思,我最信得過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必須自強自立才能活下來?;丶液笪议_始看道長給我的《易經》和《道德經》,為了學習治病和生存的哲學。
“按中醫(yī)理論,我得了骨癌腿痛,說明那里經絡不通。這就像十字路口發(fā)生交通事故,許多人圍觀引起堵塞,強行疏散可能引發(fā)混亂;無為而治,人群自然會散開。一條腿痛,還有另一條腿;兩條腿都走不了路,干脆不要它。腿的確長在我的身上,但它不屬于我,砍下來它只是一塊肉。氣血不通,別管它,該走哪兒它就從哪兒走。清靜無為,我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本來面目。
“我完全不理會,也不想腿部產生的所有問題,一度下半身全部麻木。從五行來講,骨頭壞了,是腎氣不足,我著重養(yǎng)腎,打太極拳,靜坐,兩個月后行動恢復了正常。
“身體就是一個宇宙,其中的問題弄不清楚時讓它順其自然發(fā)展。從身體角度講,清靜無為就是放棄做不到的追求。我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至今可以說是成功的?!?/p>
胡詩國去醫(yī)院檢查身體,醫(yī)生問他怎么治好的斷腿,他回答說根本沒治。醫(yī)生嘆了一句:你算聰明。
胡詩國開始研究如何提高免疫力,寫了大量心得。他對“恐懼”有了新的認識:“知道了生命的真諦和由來,我消除了對死亡的恐懼。當初住院時醫(yī)生已經明確告訴我只能生存多長時間,我為什么還要死賴著醫(yī)生?我是見好就收,自己想辦法。我采取的是傳統(tǒng)的養(yǎng)生法,實際上撿起的是自己重新形成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如何看待自己,看待得的這種病。得了癌癥,腫瘤的大小是次要的。我認為有1/3的癌癥病人是因為恐懼死的,中醫(yī)理論也認為恐懼傷腎,破壞免疫系統(tǒng)?!?/p>
他認為:“現(xiàn)在外界對癌癥病人過多的是‘關懷和愛護,而沒有把他們當做正常的人對待。傳統(tǒng)哲學提倡的修身養(yǎng)性,其最高境界就是自強自立,并非躺在床上任人擺布”。
胡詩國自述他的性格原本是內向、易傷感的,患病初期曾因為一些同事的疏遠極其自卑。他的妻子以一種直率的方式安慰他:發(fā)愁有什么用?你死了,擔心你父親和侄女沒用。更不必擔心我,我不會改嫁嗎?現(xiàn)在我會陪著你?!拔移拮诱f出了很簡單的道理,以前我從來想不到。我曾經做一個夢,夢見同事們在前面走,開始還等著我,后來就越來越快,不時回頭看看我。醒了以后,我明白了,別人不會一直等著我,各人有各人的速度,我只能靠自己。人際關系其實就這么簡單?!比缃?,沒有人再會排斥公司總經理身份的胡詩國,他倒也沒認為這就反映了人性中的一些弱點。
當然,自強自立與精神無為并不矛盾。1995年底,胡詩國負責的專利項目得到了國家金獎,單位領導和專利發(fā)明人希望他能負責推廣這項專利。第二年,胡詩國辦了家公司,這在他看來是順其自然的事,是“符合自然原則的進取”。
(童悅摘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