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書潮

歌劇《浮士德》是根據(jù)歌德的同名詩劇改編的古典歌劇，作者是法國的古諾(1818—1893)，據(jù)說此公還是一位神學(xué)專家，今天梵蒂崗的國歌，便出自于他的手筆。在藝術(shù)成就上，他還無法和許多古典大家相比，算不上是頂尖級的作曲家，但他的歌劇，還是頗有造詣的，其中最為后人稱道的，便是《浮士德》。

(《浮士德》初演是在1859年，是我們的咸豐年間，那時中國的京劇還僅僅具有雛形，實在無法和西洋音樂相比。)

《浮士德》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大概有點像我們的《紅樓夢》(也有一大幫人靠研究它賴以生存)，人們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它，或者是宗教的?；蛘呤乔楦械?，有的結(jié)論可能完全不同，人們感興趣的是宗教與塵世的關(guān)聯(lián)、理智與感官的對立、理想與誘惑的沖突。其實，它的故事并不復(fù)雜，說的是單身老學(xué)究浮士德有一天突然感到自己活得太清苦，了無生趣，于是便想自殺(這是一個宗教問題)，這時，魔鬼梅菲斯特費勒斯出現(xiàn)了，他用塵世的歡樂來引誘浮士德，結(jié)果浮士德以靈魂為代價，和他立約，使浮士德恢復(fù)了青春(這里又是一個靈與肉的問題)，還贏得了少女瑪格麗特的愛情(這里揭示了人類的某些弱點)。可惜他始亂終棄，姑娘的哥哥瓦倫丁從軍歸來，與浮士德決斗，不幸身亡，瑪格麗特因此變瘋，并在精神錯亂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嬰兒，結(jié)果被囚。于是，魔鬼和浮士德來到獄中相救，但瑪格麗特拒絕了浮士德，最后，姑娘被天使引入天堂(靈魂得救的代價)，浮士德被魔鬼拖往地獄，而天使的歌聲使浮士德醒悟，最后，他又重新回到那清貧的書齋(理智戰(zhàn)勝誘惑)。

大作曲家瓦格納和李斯特也曾用這個題材做過同名序曲和交響曲。

那天演出的法方導(dǎo)演是麥德桑，中方導(dǎo)演是方紅林，指揮是法國人維羅，舞臺設(shè)計也是法國人拉維伏爾，演員都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一流人物，還有一些著名的海外華人演員。

地點在上海大劇院(這個劇院大概是中國最高級的劇院了，只能用豪華、現(xiàn)代、輝煌這些字眼來形容——北京人吵吵嚷嚷了半天，中國大劇院還不知在哪里，可上海人不聲不響便建了)。記得從小看電影《列寧在1918》時，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面色蒼白的陰謀家和啃著雞腿的水兵們在包廂里看演出，那大概就是我們對于大劇院的最初概念了。至于什么叫西洋歌劇，更是“一問三不知”，有一次問大人，大人說，西洋歌劇全部都是唱歌，沒有對白，比如，他唱道：請—給—我—來—一—杯—茶，然后說：這就是西洋歌劇。

真的如此嗎?不知道。

演出還沒開始，大幕上便映出一個巨大的水晶球，里面是一圈圈的像迷宮似的圖案，大概象征著人類通向最高境界的艱難。接著，燈光暗了下去，只有一束光打在樂池上方，指揮一抬手，序曲響起——西洋歌劇在開始和每幕之間，都有一段樂曲——這首序曲莊嚴(yán)肅穆，其規(guī)模不亞于一首交響樂，中間有一段瑪格麗特的主旋律，真是柔情如水，緩緩地，非常動人。整個劇場安靜下來了，樂聲慢慢地淹滅了塵世的種種雜念，心中似有某種渴望在生長著，這時，大幕拉開，一個巨大清貧的書齋，到處堆放著發(fā)黃的舊書，老學(xué)究浮士德白發(fā)蒼蒼，步履蹣珊，正在感嘆著青春已逝(當(dāng)然，是在唱)，大有看破紅塵的味道，他想嘗試一下死亡的味道。當(dāng)他舉起毒藥，正在生與死之間遲疑之際，魔鬼出現(xiàn)了。這家伙身穿黑色披風(fēng)，一頭黑發(fā)，留著兩撇小胡子，顯得相當(dāng)?shù)臑t灑(后來有專家說是瀟灑有余，寒氣不足)，他向人類發(fā)了第一個挑戰(zhàn)——用青春和美色來引誘浮士德，結(jié)果他成功了，浮士德把靈魂交給他之后，立刻變成一個翩翩美少年。第一幕便在他們欣喜如狂的笑聲中結(jié)束，于是，悲劇便開始了。

第二幕(當(dāng)然又是段序曲，曲調(diào)由歡快轉(zhuǎn)向低沉，暗示著一場悲劇將要開始)，舞臺上是一個小鎮(zhèn)的廣場，背景是一座教堂(又是宗教)，人們在這里載歌載舞，還有一些雜耍藝人在表演雜技，不時有一群人(代表不同的階層)聚在舞臺的一角，來一段合唱。他們有少女、婦人、市民、軍人、青年，每一組人群都有各自的旋律，其節(jié)奏和風(fēng)格均不相同，構(gòu)成了一場極其華美的小合唱的樂章，人們從中可以領(lǐng)略到不同音色的小合唱的風(fēng)采。

這時，浮士德在魔鬼的帶領(lǐng)下登場了，他看中了少女瑪格麗特，但瑪格麗特沒有理會他的求愛，但對浮士德有了一個好印象。這時，她的哥哥瓦倫丁即將從軍上前線，他把妹妹托付給好友西貝爾。在出征前，他有一段詠嘆調(diào)，這段獨唱充滿激情，對生活的熱愛、對戰(zhàn)爭的恐懼和對家鄉(xiāng)故人的關(guān)心，都在其中了。曲調(diào)從容，如訴衷腸，加之演員扮相英俊，真是十分的動人。這時，我才明白西洋歌劇中的詠嘆調(diào)何以有如此的魅力，也明白那些歌唱家的曲目為什么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某某詠嘆調(diào)的道理了。這時，魔鬼向瓦倫丁挑釁，結(jié)果被瓦倫丁手中的十字架所嚇退。但他在臨走時，發(fā)出了可怕的預(yù)言。

第三幕，瑪格麗特的花園。黃昏時分，一條小路通向瑪格麗特的住所，背景是美麗的鄉(xiāng)村景色，小路上布滿了落葉和花朵，暗戀著瑪格麗特的西貝爾來到花園，在瑪格麗特散步的必經(jīng)之路上放了一束鮮花。這時，魔鬼向人類發(fā)出了第二次挑戰(zhàn)，他把一盒珠寶放在鮮花邊上，正好被散步的瑪格麗特看見，涉世不深的瑪格麗特看到光彩奪目的珠寶，十分高興，便把它戴在身上，于是，魔鬼發(fā)出了微笑。浮士德上場了，他向瑪格麗特求愛，瑪格麗特猶豫著，沉吟著，陶醉著，坐在鮮花叢中，渴望和惶惑，柔情和沖動，一起涌上心頭，她向世人吐露著一個少女的心曲(也是一段詠嘆調(diào))。正在這時，瑪格麗特的女伴瑪爾塔前來，魔鬼怕她破壞自己的計劃，便假意和她周旋起來。這邊，浮士德(他這時是真心地愛著瑪格麗特的)正在和瑪格麗特在對唱，他們沉浸在愛情之中，在夕陽溫柔的照拂下，四目相視，歌聲激昂，令人陶醉。另一邊，魔鬼和瑪爾塔也在對唱，他們各懷心思，對人世間充滿厭煩和詛咒，曲調(diào)陰沉，意帶嘲諷。這兩組重唱，不同人物，不同心情，不同性格，不同音色，相互對比，此伏彼起，淋漓盡致，一氣呵成，真是歌劇中的經(jīng)典之作。

結(jié)果，瑪格麗特終于投入浮士德的懷抱，他們相擁著走向遠方，而魔鬼卻發(fā)出了可怕的大笑。

第四幕，這時的音樂開始沉重了，節(jié)奏也緩慢了，好像命運的腳步在向人們一步一步地走來，無法逃避。

大幕拉開，瑪格麗特正在住所思念浮士德，她回憶著和浮士德相愛的情景，回憶著浮士德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歌聲和音樂陪伴著她，她歌唱著，全然不知浮士德早已變心，不再愛她，她還在期待著浮士德的到來。

但在小鎮(zhèn)的廣場上，人們在哄傳著有關(guān)瑪格麗特的事，不同階層的人有不同的說法。西貝爾要為瑪格麗特報仇，但為瑪格麗特所拒絕。這時，瑪爾塔跑來了，她向廣場上的人宣布：瓦倫丁凱旋歸來了!這時，魔鬼又來了，他面對歡樂的人群，唱了一首“小夜曲”，這首小夜曲非常有名(為什么叫小夜曲?不清楚)，是魔鬼的內(nèi)心獨自，他向人們訴說冥界的神秘，世事的無常，人間的苦難，曲調(diào)深沉悲愴，緩慢而沉重，感人至深，卻又帶點陰森之氣，有一種悲天憫人

的味道，完全不像出自魔鬼之口。唱完之后，他在一片目瞪口呆的觀眾面前飄然而去(這大概就是評論家說的這個演員過于瀟灑的原因)。

這時，瓦倫丁和許多士兵氣宇軒昂地登上舞臺，做為戰(zhàn)勝者，他向世人回憶了戰(zhàn)爭的情景，那是一段光榮的時刻，也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時刻。為祖國而戰(zhàn)的勇士們聚在舞臺的中心，在眾人的簇?fù)硐?，一起合唱“光榮的時刻”。這個合唱是進行曲式，曲調(diào)雄壯，節(jié)奏明快，氣勢宏大，充滿著男性的尚武精神。聽完了這段合唱，方才領(lǐng)略到所謂大合唱的妙處，那種洶涌澎湃的聲勢，那豐富分明的層次，那此伏彼起的呼應(yīng)，真是一種享受。相比之下，我們從小聽的所謂大合唱，只能說一句實話：實在是不怎么樣!

(這段合唱相當(dāng)有名，原來古諾曾是一個狂熱的愛國者，在普法戰(zhàn)爭期間，他用音樂作為武器，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煽動性作品，最著名的是《高盧：悲歌》，在法軍中間流傳極廣。說來也有趣，西洋歌劇常有這種看似脫離情節(jié)的獨立唱段，好象完全是在向世人炫耀音樂的華彩，其實里面有深意在焉。)

瓦倫丁得知妹妹的不幸遭遇，便向浮士德提出挑戰(zhàn)，結(jié)果被浮士德和魔鬼聯(lián)手殺死。浮士德嚇得匆匆溜走，舞臺上只有瓦倫丁一個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勝利的英雄轉(zhuǎn)眼間便成為幽靈，幕后響起了充滿宗教意味的感嘆世事無常的悲歌，讓人嘆息。接著，燈光一暗，瀕死的瓦倫丁已經(jīng)在教堂中了，背景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一群一群身穿深色衣服的人圍繞著他，他們面色肅穆，低聲吟唱宗教風(fēng)格的安魂曲，仿佛在向瓦倫丁送行。這時，瑪格麗特匆匆趕來，瓦倫丁發(fā)現(xiàn)她還佩帶著那些珠寶，不禁大怒，他至死也沒有寬恕妹妹，并且在向世界發(fā)出詛咒的同時死去。這時，魔鬼出現(xiàn)在十字架的上方，他踞高臨下，俯視人間，發(fā)出了邪惡的歌聲。他的歌聲是那么的高亢有力，在整個教堂上空回蕩，好像壓倒了上帝和靈魂的呼喚。在舞臺上，在一片黑色之中，瑪格麗特顯得那么的渺小、無力，她的歌聲也同樣凄惋無力，于是，在魔鬼和眾人責(zé)罵聲中，她終于瘋了。

魔鬼消失了，但人們并沒有寬恕瑪格麗特，他們對著暈倒在地瑪格麗特，發(fā)出異口同聲的譴責(zé)。這段合唱象征著世俗的力量，也透露對瑪格麗特輕信愛情的嘆患，執(zhí)迷不悟的責(zé)怪，對英雄早逝的惋惜，對魔鬼的抗議。曲調(diào)憂郁，仿佛在呼喚著靈魂，呼喚著上帝。

大幕徐徐合閉。

第五幕，荒郊野外，鬼火閃動，浮士德正陷于靈魂和邪惡的對抗之中。正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在得到女性之后，他又有一種幻想之感，一種厭煩，一種空虛(這里是靈與肉的對立)。在得知瓦倫丁死訊后(這里是對生命的思考)，他又沉浸在內(nèi)疚之中，仿佛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深愛著瑪格麗特，他就這樣折磨著自己，反復(fù)地吟唱著，聲音悲凄感人。魔鬼為了使他忘卻，重新找到歡樂，便用魔法使眼前的荒野變成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宮殿，里面香腮賓影，貴婦如云，美酒飄香。但浮士德不為所動，他要去尋找瑪格麗特，一瞬間(有點像《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味道)，宮殿美人醇酒都不見了，舞臺上只有幾片鬼火，帶著陰風(fēng)，遠處是深不可測的夜色——幽冥之界，只有孤伶伶的魔鬼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地里放聲高唱著對人類弱點的憤怒和嘲笑。

下面這場戲，充滿著宗教的意味(噢，我們差點忘了，古諾先生是位狂熱的宗教迷，他的最大苦惱便是在正統(tǒng)的宗教音樂和感官性的歌劇音樂之間徘徊。雖然他生性保守，但據(jù)說他在私生活中也是風(fēng)流韻事不斷，從小便因選擇哪個職業(yè)：神父?音樂家?而傷透腦筋)。這場戲的舞臺美術(shù)非常出色，有著震憾性的效果——大幕拉開，囚室里空無一物，只有瑪格麗特身穿囚衣，被一雙從舞臺頂端兩邊分別垂下的粗大的白色鎖鏈將雙臂吊起。她因殺死自己的孩子而被捕入獄，她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怕，但她卻神色沉靜，心情平緩，她唱著自己失去的愛情，回憶著與浮士德初識的情景。那時的旋律重又出現(xiàn)，是那樣的甜美，那樣的柔情如水，仿佛對于她來說，愛情便是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歌中沒有怨天尤人的責(zé)怪，完全是一派少女情懷。

這時，魔鬼再次登場，他領(lǐng)著浮士德前來看望瑪格麗特，見此情景，不僅無限悲傷懊悔，他對自己的過失怒不可赦，對魔鬼也沒有客氣，他要求瑪格麗特和他一起逃出監(jiān)獄，奔往他鄉(xiāng)，但瑪格麗特對人間已無所留戀。浮士德面對瑪格麗特，懺悔了自己的孟浪，再次表白了自己的愛情。這是一段發(fā)自肺腑的懺悔，沉痛而真誠，表現(xiàn)了浮士德(也就是人類)對精神世界和現(xiàn)世歡樂之間矛盾的疑慮和困惑，也是作者塑造浮士德形象的重要一筆?，敻覃愄卮藭r似乎也為浮士德的真情所動，她向愛人投去深情的目光，但那目光中所有的只是一種超越時空的愛——那種沒有肉欲，只有精神相契的愛。

這時魔鬼出現(xiàn)，他要求浮士德馬上做出決定：走，還是下?，敻覃愄乜匆娔Ч恚谝淮伟l(fā)出了詛咒，她痛斥魔鬼，并且呼喚上帝來拯救自己的靈魂。這一段女高音慷慨激昂，充滿著正義(宗教?)的力量，嚇得魔鬼和浮士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面面相覷，無法招架。這一組的三重唱也非常著名，浮士德的沉痛懺悔，魔鬼的陰險誘惑，瑪格麗特的精神醒悟，互相映照，鮮明的色彩，靈魂與邪惡的對峙，一時發(fā)展到了頂點。這時，樂隊樂聲大作，一隊天使從后臺上到前面，他們在莊嚴(yán)動人的圣樂聲中，將瑪格麗特帶上天堂，而浮士德和魔鬼卻在舞臺的一角顫抖著……

戲劇性的故事到此結(jié)束，燈光重亮之后，我們又重新回到了第一幕的情景。還是那個破舊的大書齋，浮士德仍是白發(fā)蒼蒼地在書齋中徘徊。他沒有再感嘆過去的那一段精神的磨煉和情感的歷險，而是沉浸在那象征著理性的書的海洋之中。他的靈魂得救了嗎?他的種種欲望安靜了嗎?我們不知道，作者也沒有說明，這個問題想必要每個觀眾自己去思考。

按傳統(tǒng)的解釋，《浮士德》所表現(xiàn)的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精神冒險和人格歷程，原著氣勢宏大，波瀾壯闊，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和思辯色彩，是一面反映西方文化和精神矛盾的鏡子。但歌劇卻回避了這方面的主旨，而著重突出了碼格麗特和浮士德的愛情故事，這大概因為歌德是一位德國人而古諾是一位法國人的原因吧。

古諾曾說過：法蘭西主要是一個講究準(zhǔn)確、干凈和趣味的國度，與我們格格不入的是：夸張、自負(fù)、失調(diào)和冗長。

(從他的這話來看，他也就夠自負(fù)的了。)

走出大劇院，已是深夜時分(整個歌劇約4個小時)，人民廣場上一片寂靜，寬闊的馬路上只有疾馳的車輛的燈光。音樂，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人猶如在夢中。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

責(zé)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