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丹雋
最近,海根在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四平八穩(wěn)的日子里,終于遇到了麻煩。他開始預感到麻煩存在時,是在一個天色晦冥的上午,那天他病休在家,獨自守候在寂靜無聲的窗前,兩眼悶悶不樂地望著飽含雨意的云層,他感到那云層后面蘊藏的雨水,猶如他內心深處的思緒起伏跌宕,弄得他頭崩欲裂。好在他有充裕的時間能將那些思緒一一展開,讓它們充滿激情地去展示自身所隱含的意義。對那些混亂如麻的思緒經過一番追蹤檢索之后,海根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所遇到的麻煩竟然與老天的追悼會有關。
這個發(fā)現(xiàn)對海根來說,當然是個難以讓人心情愉快的事情。老天是他的同事,他們在一個辦公室里消耗了整整七年時光,然而讓海根意想不到的是,幾年以前,老天在一次漫長_的南方之旅中因忍受不住欲望的煎熬,曾有過一次獵艷的經歷。就是這次與陌生女人的不光彩的性行為,導致老天染上了地處中原腹地的小城人們想染也染不上的艾滋病毒。在他歷經幾年肌體免疫力的逐漸衰敗以后,老天將他的頭顱伸進事先用白綾挽好的活扣,以某種展翅飛翔的方式,在不惑之年尚未到來之際,提前離開了人世?;蚴浅鲇趯咸煊⒛暝缡诺耐橐只蚴鞘裁凑f不出的原因,最終海根還是尾隨辦公室老天的生前同仁,走進了城市殯儀館的悼唁大廳。他記得那是個淫雨霏霏的秋天,蒼白的雨絲已帶著明顯的寒意,不斷地浸入海根微微發(fā)胖的身體。他裹緊羽絨衣,隨著表情漠然的人群跨入殯儀館黑色大理石門檻時,那陣蒼涼的哀樂就勢不可擋地穿透了海根的耳膜?,F(xiàn)在海根依舊能夠感到那低沉的哀樂聲對他的震撼。那時海根的身子被哀樂聲震得微微發(fā)顫,他甩甩頭發(fā)上的雨珠,努力想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那瞬間的努力似乎并沒有奏效,反倒弄得他腿腳不靈,慌亂中抬腳跨越門檻的時候,腳底滑了一下,幸虧一直跟在身后的木麗眼捷手快地拉了他一把,他的身子閃了閃,回頭沖木麗咧了咧嘴,想對她表示某種謝意,但又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言辭,他說:“哀樂?”
“哀樂?!蹦钧惖吐曊f:“誰死了都放它。”
當時海根來不及考慮木麗尖刻的言辭,他站在木麗旁邊。眼睛的余光告訴他木麗也被那一刻濃重的肅穆氣氛震懾住了。他看著木麗缺乏表情的面頰,腦際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他感到那冷冰冰的哀樂正一點點透過自己的皮囊,滲進他的胸腔,繼而彌漫開來,如同冬天的濃霧臃塞了他空曠的內心。那是一種深沉哀怨的聲音,它很自然地使海根想起老天臨終前的呻吟,那是他所能留下的最后絕唱,混合著老天的恍惚,不停地沖著海根的感覺。他的眼睛在酸澀了好一陣以后,終于有兩滴淡漠的淚水滾出了眼眶。
海根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望著窗外稀稀落落的雨絲,想努力趕走那在厚厚塵埃里復活的記憶。他起身打開窗子,紛亂的檐水聲覆蓋了他耳畔回蕩著的哀樂的余音,等他的神思逐漸回到灰暗的現(xiàn)實后,他開始拼命地吮吸著雨中濕潤的空氣。由于受到新鮮空氣的作用,海根的呼吸變得順暢起來,他心平氣和地仰躺在沙發(fā)上,讓目光越過敞開的窗子,去看紊亂的雨中景物。他看到兩株木槿樹和一座油漆剝落的自行車棚。車棚里停放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他每天騎車上班或者下班,重復注定要來的每一個日子。作為一個年過三十的已婚男人,海根滿足于毫無新意的平庸生活,他不企望平靜的日子出現(xiàn)什么意想不到的奇跡,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盡心盡責地做好辦公室工作,然后和紅萍生個健康活潑的孩子。他的這一想法伴隨著他有婚姻生活以來的所有日子,直到后來有一天紅萍微笑著俯在海根的耳邊,對他說:“我去醫(yī)院檢查過了,醫(yī)生說我沒問題。”
紅萍的聲音里包含著不無自豪的成分,她剛從浴室里出來,身上裹著薄如蟬翼的睡衣,黑色的長發(fā)隨意披散在渾圓的肩上,在充滿暖色調的燈光映襯下,她朝海根款款走來的姿勢,閃爍著動人的光輝。海根望著她張大的眼睛,不愉快地說:“那是我有問題啦?”
紅萍露出媚人的笑容說:“怎么會呢?”
“那怎么一直沒懷上?”
“醫(yī)生說一兩年懷不上正常,”紅萍說:“這幾天你好好養(yǎng)養(yǎng),爭取一次成功?!?/p>
“你先去睡吧,”海根對紅萍說,他想一個人呆會兒。紅萍嘟嘟囔囔地走進臥室,不滿地撞了一下木門。海根拉開厚重的窗幔,推開窗戶,然后關掉客廳的燈,走到沙發(fā)跟前躺了下去。他不想與紅萍爭吵,盡管爭吵的原因很多,但自他走進婚姻之城以后,每次發(fā)生摩擦,他都能以息事寧人的方式使生活重新回到它應有的平靜狀態(tài)。紅萍擁有艷麗的外表,她漂亮的眼睛仿佛永遠沒有屏障。海根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被她清純的目光深深觸動,一眼認定紅萍是那種能夠相安無事終生廝守的女人。海根躺在沙發(fā)上,在窗外涌進的月光里,他聞著紅萍滯留在客廳的香水氣息,腦子昏昏沉沉地感到有些惡心。他喘著氣,覺得自己呼出的氣流里有一種難聞的異味,嘴里的唾液也變得苦澀不堪。他抓過茶幾上已經放涼的茶水,一口氣灌進肚里,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隨后,他靜靜地看著銀白的月光,直到清涼的夜色一點點消隱在他的視線深處。于是,他開始進入純粹的虛幻之境。那是個漫長而又神秘的夜晚,在海根想象的空間里彌散著一層透明的光亮,那光亮猶如一張無形的網罩,覆蓋了海根的視線,他屏聲斂息地瞪大眼睛,想透過那大小不一的網眼,去捕捉那緊緊抓住他不放的神秘的力量,但他卻看見了自己起先活動起來的身影。在黑暗里,他的身影像一只蒙著厚厚塵埃的碎片,泛著孤獨的光輝。海根記得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夢中看到過自己的身影,唯有這次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試圖搜尋現(xiàn)在與過去的夢中景象的不同之處,但經過一番艱苦的搜尋之后,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新奇的地方。隨著時間的默默流逝,那無數(shù)碎片組成的身影開始脫離它原有的引力,向海根飛來,一時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直到紅萍一覺醒來,起床上廁所時,她才發(fā)現(xiàn)海根額頭上虛汗淋漓,便驚叫著搖著海根的彎在沙發(fā)一側的腦袋,大聲說:“海根你怎么啦?是病了嗎?”
那一夜,海根所經歷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只要一從燦爛的陽光里醒來,那種不可理喻的恐慌就會在他的心頭怦怦跳動。像往常一樣他起床后,紅萍已經上班走了,她煎的雞蛋擺在茶幾上,隱隱散著熱氣。海根望著金黃的雞蛋,覺得胃里有點惡心。他走進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洗了臉,然后對著鏡子晃了晃腦袋,看見鏡中自己的臉色白里透青,他心情沉重地沖著鏡子咧了咧嘴,擰出一個變形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像一朵枯敗的黃花,已經失去它最初濕潤的光澤,給海根原來就不大好的心情增添了幾分寒意。
海根穿著笨拙的羽絨衣走進辦公室時,冬天散淡的陽光已彌漫了整個房間,里面的空氣還隱含著昨日遺留下來的煙草氣味。他拉開巨大的巧克力色玻璃窗,感到有一陣夾雜著薄霧的空氣,從樓下種滿冬青樹的花園里撲面而來。像往常一樣,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海根打來開水,給自己泡上一杯濃茶,靜
靜地望著玻璃杯中漸漸舒展的綠色嫩芽,它們沉浮于水中,猶如翩翩仙子。
木麗走進辦公室,問海根:“在看什么呢?”
“沒……沒看……”海根慌亂地說。他抬起頭,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目光看著木麗。她身穿艷麗的橙色羽絨服,整個身子鼓鼓囊囊的像一只巨型企鵝。她頭頂戴著鮮紅的絨帽又像母雞的雞冠。這兩種形象疊加在一起,給他帶來一種滑稽可笑的感覺。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海根的對面,開始動手拉開羽絨服的拉鏈,她過于緊身的羊毛衫下露出夸張的線條。海根的視線在那里停留了一下,繼而又轉向窗外。他弄不清像木麗這樣瘦弱的女人,胸脯怎么會那么飽滿??赡苓@個部位是最值得她炫耀的地方,它總是顫顫地引發(fā)出海根許多遐想。她原是這個大型機關的另一個處室成員,老天死后,她調入海根所在的辦公室,并坐到了原本屬于老天的位置上。兩年來,海根在沉悶的辦公室里,能抬頭看一看木麗平靜的笑容或聞一聞隨風飄來的香水氣味,對他來說是個叫人愉快的事情。因此他樂于幫木麗做一些她不能勝任的工作,他們之間的默契一向是含而不露的。木麗望著海根說:“你這兩天氣色不大好?和紅萍吵架了?”
“這些天,”海根點燃煙,對木麗說:“我好像遇到了麻煩。”
“遇到婚外戀啦?”木麗突然睜大她有點外凸的眼睛,對海根調侃道。
“你瞎猜什么呀!”海根不滿地說:“我只是覺得心里亂糟糟的。”
“遇事想開點,”木麗翹起嘴角,露出一副善意的微笑,然后對海根說:“不要讓那點小事整天纏著你。”
“木麗,”海根的聲音有點顫抖,他說:“你常做夢嗎?”
“有時也做,”木麗說:“但不經常?!?/p>
他們談興正濃的時候,辦公室的其他同事陸續(xù)走了進來,于是他們的談話只好告終。海根用眼睛的余光看著同事們意味深長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酸澀的滋味。辦公室里鴉雀無聲,石英鐘已指向八點一刻。海根收回自己的目光,與木麗對視了一下,就在他們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間,產生了一種含有豐富意蘊的光亮,它使海根眼前一片煞白,他趕緊低下頭,對著茶杯咕嘟一氣。他這種過于夸張的舉止,顯然是在回避那片眩目的光亮。
木麗起身關上窗子,她可能覺得有些冷。陽光透過深色玻璃散亂地落在鋪著報表的桌面上時,已由原來的炙白變成淡淡的暗紅,看起來多了份神秘的氣氛。關上窗子后,木麗拿著她已經起草一半的文件,俯身放到海根面前,她說:“你給我看看,這樣還可以吧?!?/p>
同事們正埋頭看報的看報,喝茶的喝茶,忙著自己的事情。面對木麗的要求,海根雖然面有難色,但也不好拒絕。他接過稿紙,漫不經心地讀起來,目光散落在紙上,掃著木麗瘦弱的字體,心里卻在體味著木麗彎腰時胸脯碰到他肩膀的那種柔軟的滋味。他的這種隱秘的體味,飽含著某種色情的成分,并伴隨著木麗蓬松的黑發(fā)里暗暗送來的氣息,不停地騷擾著海根的感覺器官。他故作鎮(zhèn)靜,讓目光靜止在某一個黑色漢字上,木麗隨心所欲劃出的字跡充滿某種飄逸的動感,仿佛在它的背后掩蓋著一種虛枉的東西。他想用力將目光滲過落在上面的暗紅色的陽光,探詢到深藏其中的奧秘時,曾處長就意想不到地站在他們的身后了,并用一種底氣很足的聲音對海根說:“坐好辦公不是更好嗎?”
“我們正在商量你布置的文件?!蹦钧惼鹕韺υ庨L說。
“噢……噢……”曾處長吱吱唔唔地將臉轉向海根,然后說:“海根,我看你這些天沒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看看醫(yī)生嘛。公費醫(yī)療,不要怕麻煩。俗話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么簡單的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p>
“處長,”海根起身讓坐:“你坐,你坐?!?/p>
曾處長擺擺手,對海根說:“我看你是病了,要不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同事們開始圍聚到曾處長面前,有人插嘴說:“我看也是,處長的眼力真是沒治。海根你還是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p>
“我沒病?!焙8瓯嬲f,但聲音很低,顯然是缺乏充足的理由來證明自己是健康的,他吞吞吐吐地站在處長面前,欲言又止,煙蒂在他哆嗦的指間跌下。
“老天當初染上艾滋病時,”曾處長說:“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也說沒病,有些病是潛伏在體內的。老天那時臉色也是白里透青,我問他,他只說渾身無力,年輕輕的渾身無力就是病嘛。我們還是要防患于未然?!?/p>
提起老天,海根驀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個下午,心里頓時涌起一股苦澀。他目送著曾處長肥胖的身影走出他們的辦公室后,便失神落魄地陷進嘎嘎作響的藤椅里。木麗見他氣色不好,也就回到海根的對面坐下,低頭在一張紙片上信筆涂鴉,然后將紙片夾進書里,緩緩地推到海根面前。海根無心去打開木麗的書,更無心去看紙片上的內容,他將無神的目光籠罩在桌上那部黑色免提電話機上。電話機在上午散漫的陽光里,像一只黑貓的標本,散發(fā)出對過去生命氣味的濃重的回憶,那四方的顯示屏猶如貓眼,正用一種冷峻的目光審視著海根,并以無比強大的力量穿過海根的身體,搜尋著他內心深藏的故事。就在這時,桌上的貓突然復活了,傳出一陣急促的電子聲音,海根驚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它……木麗說:“你怎么啦?怎么不接電話?”
海根抓起話筒,先是喂了一聲,繼而聽到話筒里靜悄悄的,顯然對方把電話掛了。就在這時,連海根自己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手里的那只黑色的話筒,突然從他的指縫間跌落到玻璃板上。話筒與玻璃板碰撞后,玻璃四分五裂地破了。他跌坐在藤椅里,嘴里還不停地嘮叨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的音節(jié):“電話……它不響了……”
正如海根所預料的那樣,失眠成了他后來日子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曾對失眠的到來傾注過巨大的抗拒力量,可依然無法阻擋它的降臨。海根的這種與失眠的對抗,常常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睡眠少了,只有在他覺得渾身無力時,才能闔上眼睛小睡一陣,時間很短,且很不踏實。就是在這段對海根來說極為珍貴的睡眠里,他也會朦朦朧朧地看到無數(shù)含義不清的畫面,它們猶如懶散的片片雪花,悄無聲息地塞滿他狹隘的睡眠空間。帶著難以表述的郁悶,眺望著睡眠里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景觀,海根的心里會無端地升起一股冷艷的寒意,隨后在這種疾速漫過他肌體的寒意中醒來。于是,海根只好瞪著暗淡無光的眼睛,懊喪地瞧著夜色或投在他窗前的那片輕曼的月光,再一次用他的意志去對抗失眠,去對抗漫無止境的孤獨。最先發(fā)現(xiàn)海根整夜輾轉反側的是他的妻子紅萍。一天,紅萍從她一向安逸的睡夢中醒來,微微張開睡意濃重的眼睛,對身邊正在翻身的海根說:“你怎么啦,整天神經兮兮的?!?/p>
“我想我真是病了。”海根看著紅萍像夢一樣迷蒙的眼睛說。
“怎么會呢?”紅萍掠了掠他額頭的頭發(fā)說:“原先,你身體多好啊?!焙8七^紅萍裸露的手臂,慵懶地舒展著身子,想找出一個最舒服的睡姿,選擇了半天,他索性撂起被子,
斜倚在床頭,不滿地對紅萍說:“你總是想到作愛,除此之外,你就不會想點別的事兒?”
“人家……”紅萍受了委屈,有點哽咽地對海根說:“只是想給你生個孩子……”
“睡吧,睡吧?!焙8荒蜔┑剜洁熘f,他撈過被子的一角,給紅萍蓋上,自己沿床頭滑進了被窩,將整個頭部都用被子蒙了起來。海根不想也沒有精力與紅萍交談,他聞著被窩里溫熱的氣息,感到有必要對婚姻作一番審視。一年多來,婚姻給他帶來過無比寧靜的時光,雖然讓紅萍懷孕的渴望,在他最近一段日子里占據(jù)著無可質疑的主導地位,但他并不想為懷孕而去做愛。他知道紅萍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從他認識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懷疑地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值得一輩子耳鬢廝磨的伴侶。她那過于清純的目光,曾一度讓海根著迷。海根喜歡凝視紅萍永遠包含笑意的眼神,與紅萍在一起,不需要做任何提防,她是個賞心悅目的女孩。無可否認,紅萍是熱愛生活的,她將大部分時光都傾注于瑣碎的家庭事務,只是在偶爾的空閑時間,她才揭去布滿塵埃的鋼琴蓋布,坐在她父母送她的嫁妝前,用她生疏的音樂手指,一遍遍滑過黑白相間的鍵盤。隨著樂聲回蕩在黃昏時分溫馨的天色里,紅萍就會在海根的目光里變成一只美麗的孔雀。每逢此刻,他會靜靜地站在紅萍身后,用一種愛憐的目光輕輕撫過她起伏不停的黑發(fā)。他能夠體味到那個時刻在他心間凝聚成的感人肺腑的景象,將在未來的某一時刻凝固成一幅美麗的圖畫,或者形成他永遠無法擺脫的記憶。他不知道這種美妙的記憶什么時候能占據(jù)他整個身心,也許是將來也許是到自己的垂暮之年,他瞧著那時的傍晚,回想起紅萍的過去時,內心的光輝就會在絢麗的暮色里重現(xiàn)紅萍充滿歲月塵埃的形象。到那時他一定挽著紅萍微微發(fā)胖的胳膊,對著四周透明的藍色空間感慨萬千,然后對她說:“你看兩個人廝守一輩子是多么簡單啊……”
“兒子長得比你都高啦,”紅萍也被他深深的抒情語氣打動了,露出濕潤的目光眺望著過去的星辰,對他說:“我那時堅信我們是健康的?!?/p>
“有一段時間,”海根慢慢悠悠地說:“你總是為懷孕才需要我?!?/p>
“看你說的,”紅萍嬌嗔地瞥了他一眼說:“沒你的合作,兒子會從天上掉下來啊?”
“兒子長大了,而我們也老了?!?/p>
“不老,我們不成怪物了?”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嗎?”
“那還能忘記?你把我快嚇死了,一次接一次的。其實我倒無所謂。我真是心痛你的身子啊。”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p>
“我?我怎么啦?看你那樣子,我怎么忍心拒絕?”
“老天就是因為這個而命送黃泉的,你還記得他吧?”
“要是放在現(xiàn)在不就沒事了。只怪那時醫(yī)學不發(fā)達?!?/p>
“那年他出差在外,時間不是很長呀,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放在你身上,我看也危險。”
“別人只是說說而已,我可不是老天?!?/p>
“男人都一樣?!?/p>
“怎都一樣?”
“你們都渴望妻妾成群?!?/p>
“那女人呢?”海根問紅萍。紅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默默地望著西天層次豐富的流霞。他記得在他與紅萍對往事的源源不斷的回憶里,還有許多話語沒有流出來。海根便感到深重的睡意像潮水般淹沒了他流動的意識。他的這一覺時間雖短,但鼾聲雷動,睡得十分酣暢。這段時間,是在近來睡眠中唯一不曾受到干擾,也不曾留下絲毫痕跡的空白。真實的情況是,翌日清晨,海根一覺醒來,他只記得昨晚曾與什么人有過一次交談,但具體談了什么,他已沒有任何印象。事情發(fā)展到這種程度,海根再也無法再也無力在他混亂無序的內心找出一條明晰的線索了。他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的晨色,看著籠罩在沒有葉片的枝椏間的霧嵐。最后,海根的目光集中在一只棲息于枝椏間的麻雀身上。麻雀的羽毛濕漉漉的,它匍匐在樹身與枝椏的交叉處,縮頭縮腦地瞪著瑩紅的眼睛,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凄怨的啼鳴。在海根觀看窗外景致的過程中,他竭力躲避著麻雀在他心里引發(fā)的象征意味。甚至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麻雀,甚至連麻雀都不如,它起碼還有枝可棲,而我呢?不過是一片飄零的無枝可棲的枯葉罷了?;秀敝?,海根將自己的視線從麻雀身上,移向室內,落在了床頭的那部白色電話機上。一看到電話機,海根猝然感到身邊的空氣仿佛凝固不動了。電話機。白色的黑色的。它們似乎已不是人類智慧的產物,它在海根意識里所蘊藏的內容,猶如他睡眠中持續(xù)掠過的圖景,全部以碎片的形式闖進了他的體內,讓人無法追憶,無法弄清它究竟想鯨吞什么,更無法進入無數(shù)電子元件的內部世界。等他熟悉的電子鈴聲,以某種局促的頻率出現(xiàn)時,海根的淚水就如決堤的洪水淹沒了視線。那種飽含苦澀的淚水淌到他的嘴角,并給他的舌頭帶來冰涼的感覺,海根張開雙臂,他想用自己的身子將那愚蠢的聲音捂住。但就在他的身子接觸到電話機的那一剎那間,紅萍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她像摟住一只受驚的小狗那樣將胸脯緊抵在海根滾燙的額頭,然后用一種溫和的聲音問道:“電話怎么啦?”
“肯定有人在找事,”海根喘著氣,他語無倫次地對紅萍說道:“這些年,我好像沒得罪過誰呀?”
“別神經過敏啦?!奔t萍努力理解海根的語義,她一邊撫著海根的頭發(fā),一邊伸手摁下免提鍵。“你聽,電話里什么也沒有?!?/p>
“剛才你聽到電話響了沒有?”
“響了呀?”紅萍說。
“那拿起話筒后,”海根說:“里面咋就沒聲了呢?你說是不是有人在找我的事?”
“不會的,海根,”紅萍說,“你一無權,二無勢,誰能找你什么事呀?”
“我想也是,”海根淚眼朦朧地望著紅萍說:“我會得罪誰呢?”
后來的一個休息日,正如海根原先所預謀的那樣,他按照木麗那天給她的地址,找到了木麗的寓所。他進去時是雪花飛舞的中午時分,等他從木麗的寓所出來,時光已流轉到了夜晚。這中間所發(fā)生的事情對海根來說,無疑是一個動人心魄的夢魘。就是在他獨自行走在鋪滿雪花的街道時,他的全身還依舊籠罩著夢的色彩。他沉重的雙腳機械地向前移動著,那行走的姿勢好像一個丟了魂的醉鬼,只知道沿著自己夢幻的邊緣行走。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在這個簡單的過程中,他駐足眺望了過去所有平靜如水的日子,覺得日子并沒有枉活,還咂出了生活的滋味,但可怕的是,在海根的潛意識里,他隱隱地認識到那過去的一切都不會重新出現(xiàn)了。
木麗的寓所臨近城市的郊區(qū)。海根是乘公共汽車去的。一路上他換乘了五次擁有不同顏色的客車。每次換乘都相當順利,好像都是預先安排好似的。車廂內乘客稀少,每上一輛,他都能找到臨窗的位置。今年城市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車廂內很冷,偶爾從密封不嚴的車窗透進的冷風,不得不使他裹緊蓬松的羽絨服。這時他腦子里掠過那只麻雀蹲在枝椏瑟瑟發(fā)抖的意象,記憶也跟著窗外銀裝素裹的景致向往事移去。他不會忘記
木麗朝他推過夾著字條的書本時的那種動人的神情,那種神情從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就始終驅動著他,不停地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木麗凸現(xiàn)的胸脯線條上。她的神情,在海根看來猶如霧中開放的花朵于模糊不清中泛著白里透紅的光澤。而那種縈繞在花朵上的濕潤的介質,卻妨礙了海根目光的滲透。他仔細回想起來,也許從木麗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那一刻起,這種感覺就已深入他的血液中了。平時只是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罷了。雖然在這之后,他曾一度將它們置于腦后,直到他最近身體狀況有所好轉,人也有了精神時,他發(fā)現(xiàn)木麗像換了個人似的默默地趴在辦公桌前,做著她該做的事情。海根記得從她寫了字條到現(xiàn)在,她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直到昨天,辦公室里只剩他倆,木麗才抬起她一向溫情不足嚴肅有余的眼睛對海根說:“人總要有點精神的。”
“你在給我背語錄?”海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語錄,”木麗平靜地說:“是真理!你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事情并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海根說。他不想在木麗面前過多地暴露自己的隱秘。她深不可測的眼睛,仿佛永遠漂浮著某種玄秘的色彩。他接著說:“我想我是遇到麻煩了。”
“其實我給了你最好的處方?!?/p>
木麗說完就背起她的紅色坤包,連聲招呼也沒打,匆匆離開了辦公室。海根記得那是個臨近黃昏的時刻,他看著木麗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她橐橐的腳步聲聽起來十分清脆,如同敲擊著海根的心弦,頓時讓他產生了無限遐想。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屜,從木麗的書本里找出了那張字條。紙條除了寫著住址門牌號之外,并沒有海根想讀到的內容。無可否認,木麗隨意寫下的那幾個字,線條流暢,不細細琢磨,讓人猛地看上去很像一幅潦草的硬筆書法作品。它們所透露出來的大體位置,海根是知道的,那兒地處城市的邊緣地帶。海根萬萬沒想到的是去這個邊緣地帶的路途竟是那么順利。那五次換車,中間沒有停頓,好像命中注定木麗的寓所是他浪漫之旅的一個驛站。當他走下最后一輛公共汽車,一眼就看到了七號院,他告訴自己木麗就住在這個院子里。他在森嚴壁壘的門崗做了登記,進院后,他看到整個院子都是清一色的紅磚小樓。小樓的四周種滿冬青樹。綠樹紅墻在雪地的映襯下,讓海根疑心自己誤入了某個童話世界。他帶著新奇的目光,很快在院子的西北角找到了七號樓。他徑直走上二樓,摁響了木麗寓所的門鈴。
“我知道你會來的。”木麗站在門口,她身著絲質綢睡衣,上面繡著美麗的粉紅色碎花。她笑著將海根引進門后,迅速將門關上。海根進屋后頓時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顯然還不能適應室內昏暗的光線。木麗的屋子所有的窗戶都掛著厚重的深色窗幔,只有靠沙發(fā)的旁邊垂下一盞橙色的吊燈。他在沙發(fā)上坐下,端起木麗尚未喝盡的咖啡,輕輕呷了一口,然后對木麗說:“我是要處方來的。”
“處方不是給你了嗎?”木麗說著在海根的身邊坐下。
她的屋子暖氣很足,室內溫暖如春,海根由于從很冷的室外進來,臉上紅紅的有些發(fā)燒,他脫下羽絨服,將它扔在木麗厚厚的布滿神秘色彩的波斯地毯上。他有一種回到自己家的感覺,隨便端起咖啡杯走到電熱瓶前接了點開水,佯著遞給木麗。木麗輕輕地咬著下唇,搖了搖頭。他便一邊喝著一邊坐到原先坐過的地方。喝完咖啡之后,海根有點疲倦地仰靠在沙發(fā)上。他想閉上眼睛躺一會兒,也許是路途的顛簸,身子還沒有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或者干脆是在等待木麗的真正臨近。正如他預想的那樣,海根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他的面部就有木麗的發(fā)絲掠過,他水到渠成地張開雙臂將木麗摟進懷里。隔著絲質睡衣,海根能夠感覺到木麗的體溫正在喚起他最初的激情。他最初的激情是獻給紅萍的,雖然事隔多年,但那種激情一直潛伏在海根的內心深處,一有機會得到噴發(fā),它所蘊含的能量依然令人暈眩。海根真正感到那種激情猶如一匹沉睡的猛獸,一旦被驚醒就會以不可阻擋的力量摧毀所有的堤防。這種時候,他們不需要過多的試探或掩飾,唯一需要的,是順其自然。海根張開他暴滿力量的手指最先撫過木麗的乳房。就是隔著絲質睡衣,他也能感覺到木麗乳房里跳動的激情,那激情充滿韌性,仿佛是高速運轉的水流持續(xù)不斷地通過海根的手心,直抵他期待已久的心房。而木麗在海根的舌尖上吮吸到陌生的男性氣昧,他們在一起完成一系列渾然天成的熱身動作之后,木麗睡衣的背帶自動脫落了,滑爽的睡衣充滿靈性似的直接滑落到木麗的腳下。這種時候,他們如迷失在感覺空間的兩片游魂,開始飄落到柔軟的波斯地毯上。于是,木麗對于愛情或生命的叫喊,開始在他們周圍的空氣里顫動。但就在海根意識到自己的激情正要釋放之際,他的耳畔突然響起了震耳的電話鈴聲,那局促的電子聲猶如冰冷的颶風,在瞬間就將他體內的那股激情吹散了。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狀況,海根扭曲了臉,痛苦地閉上眼睛,但淚水還是奪眶而出,他哽咽著對木麗說:“木麗,是你的電話響了嗎?”
木麗睜開眼睛,她細長的睫毛上掛著讓人憐愛的淚珠,她很不情愿地對海根說:“什么電話不電話的,海根,你應該去看看醫(yī)生?!?/p>
后來,當他走出木麗寓所時,天已經黑透了。臨走時,他望著木麗不愉快的表情,悲哀地意識到,作為一個男人,他也許永遠不能使紅萍懷孕了。他低聲說:“我有點害怕。”
“這句話我是第二遍聽到了。”木麗說。她的絲質睡衣沒有扣嚴,坦露的乳房要比躺著時更夸張。在室內幽暗的燈光下,海根望著圓形乳暈上凸凹不平的外表,呼吸又開始變得急促,他走近木麗,將手輕輕撫過那兩片乳暈,對木麗說:“我該走了?!?/p>
木麗目光里含有的那種性生活不能饜足的神色,海根望而生畏,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別木麗后,內心頓時輕松了許多。他覺得沒有必要再沿著原路回家,再去換乘那五路公共汽車。這座城市雖然生活多年,但對終日忙忙碌碌的海根來說還顯得十分陌生。他想沿路看看城市的街道,看看冬天飄落著雪花的城市夜景。他行走在街道路燈下的身影,持續(xù)不斷地被拉長或縮短。在這個過程中,海根對時間已失去原有的概念,他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是自己正沿著某種不斷擴大的圓周向前移動,他愿意永遠這樣走下去,走下去。他想不通,在別人看來輕而易舉能夠解決或根本就構成不了問題的事情,對他海根來說為什么變得比登天還難呢?隨著步履的逐漸沉重,他覺得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然而街道兩邊根本沒有能坐的地方,于是海根又往前走了一程,當他又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來到城市的某個地鐵站口。在噪雜的人流的涌動下,海根走上手扶電梯。電梯將他帶到站內大廳時,一輛白色地鐵列車緩緩在他面前停下。他踏上列車,找到靠車廂的一個角落坐下。放有暖氣的車廂溫暖如春,早已昏昏欲睡的海根,背靠著車廂睡著了。
這一覺,連海根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