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第一章
1
夾公文包的男人在菜市場停下來。他聳一聳肩,把公文包夾緊些,然后蹲在一個賣青菜的攤位前。眼下正是青菜生膩蟲的季節(jié):膩。正是這個字。那是一種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蟲子,它們藏(膩)在菜心里,吃掉的是最好的那部分。之后呢?也許那種淡綠翅膀的小飛蛾就是它們蛻變的。托爾斯泰說:蟲子想吃掉卷心菜,可最后喪命的還是蟲子。如果它們真的變成了小飛蛾,托翁的論斷就有些靠不住了。
他從那一堆扎成小捆的青菜里隨便挑了一捆,付了錢,拎在右手里。一個熟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于廣舜,買菜呢?
對,買菜。他朝那人點了點頭。一個推自行車的男人把前輪碰上了他的膝蓋,他的褲子上因此留下了一道污跡?;铘~。海鮮。溫州烤雞。泰國大米。荷蘭豆。他從這些攤位前一一走過,終于買下了一袋饅頭。饅頭盛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里,用一床白棉被焐著。但那種白已經(jīng)不能算是白。灰白或者灰黃,讓人一望而知其潮霉與厚重。
菜市場旁邊開著一家音像制品出租店,于廣舜朝那邊望了望。那個女孩在。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熱天,她穿了一件紗質(zhì)的黑色連衣裙,肩膀和一小半前胸白晃晃地裸著,兩樣?xùn)|西(衣服和皮肉)一望而知質(zhì)地都很低廉。但是低廉的東西有時更容易讓人接近。于廣舜在她身后那些標有“驚栗”、“刺激”、“狂欲”字樣的錄象帶中翻撿著,眼光卻落在另外的地方。黑與白。他嗅見了她身上的汗味兒。從那種有些渾濁的汗味兒中,他悄悄判斷著那具身體可能有過的閱歷?!澳銈冞@兒就沒有好看點的帶子嗎?”于廣舜搭訕道。
“什么樣的算好看?”(老練的笑容,沉著的語調(diào)。)
“別裝糊涂嘛!你還不知道什么好看?”
這一次哧地笑出了聲,仿佛聽懂了什么,立刻變得羞澀和正經(jīng)起來:“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那樣的!”
于廣舜趁勢輕輕撥了一下那只肩膀(熱、黏),指了指旁邊的小柜臺,“以為我不知道?你把好看的藏在下邊了?!?/p>
“你這人真是的,不相信你自己來找吧,喏,這里面哪兒藏了?跟你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嘛!”
“等你有了,可得借給我嘍?”
“行……行?!?/p>
于廣舜后來又去過幾次,便和她熟絡(luò)了。她有一次捋起袖子給他看左臂上一個圓圓的、發(fā)亮的疤痕,告訴他是被一個男人拿香煙頭燒的。另有一處比這個大,在不宜向人展示的部位(她暗示道),也是被那個畜生拿香煙頭燒的。還告訴了她叫小艷兒,從前到過深圳還是海南之類的什么地方。于廣舜其實也并不當真,他只是偶爾心血來潮地去那兒找點樂子,順便租幾盒錄相帶看。這當然有點兒低級,是帶有混濁汗味兒的樂子。
后來她居然真的給他弄了一盒“三級片”。借給他時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傳給別人,弄不好小店會被查封,還要吃官司。這分明是體己人說的一番體己話。于廣舜拿回去看了,也不過如此,并沒有什么不得了的鏡頭,真難為她了。從那以后,于廣舜便“艷兒”、“艷兒”地叫她了。也許這并不是她的真名。
于廣舜把手里的東西胡亂堆放在小柜臺上,徑自到那一排排錄象帶前翻看著。小艷今天換上了一件粉紅色的絨線套頭衫,倒是把自己包裹得嚴一些了,那顏色卻是內(nèi)衣內(nèi)褲的顏色。她用了一種歡快的調(diào)子,對著于廣舜報出一長串新進的錄象帶名,豐滿的屁股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來回晃蕩。于廣舜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厭惡和膩煩,他拎起自己的東西,慢慢走出了店門。
他站在菜市場那架有銹跡的鐵柵欄旁,望了望遠處連綿的群山。夕陽正逗留在那兒;半山腰處一座傘狀涼亭孤零零地兀立著,被風(fēng)雨侵蝕過的黃顏色使它顯得更加難看。會有什么人不惜爬上陡坡,穿越一片雜樹林子來到它那丑陋的傘下一覽眾山嗎?那種荒涼和安靜只適合像他這樣的人,游手好閑的人,未老先衰的人,遠遠地觀望與遐想。你在大街上偶爾可以碰到這種夾公文包的男人——包里裝的不過是一個記錄電話號碼用的小筆記本,一冊過了期的舊雜志和一支廉價的圓珠筆。這幾樣?xùn)|西其實都沒有必要隨身攜帶——他們的生活一如那只公文包:陳舊、空洞、過時。他們習(xí)慣性地夾著公文包,就像他們無力擺脫早已固定了的貧乏生活。
除了褲腿上有一道方才被自行車前輪蹭上的污跡外,夾公文包的男人于廣舜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基本上是一個體面的人。在街角處他停了下來。這兒設(shè)了一個收費的象棋攤兒,許多圍觀的人時不時地為兩位棋手的廝殺發(fā)出一陣吶喊。
2
廚房里很亂。于廣舜中午用過的碗筷還泡在水池里,彭小玲伸出一根食指把它們往旁邊小心地移了移,指尖上還是被沾上了令人嫌惡的油膩。時間已經(jīng)有點兒來不及了。她在騰出來的那一小塊地方就著水龍頭淋濕毛巾,擦了擦臉,開始對著鏡子化妝。她聽見一陣腳步聲。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轉(zhuǎn)動鎖芯的聲音。門開了,于廣舜一臉疲憊地走進來,他把那捆小白菜丟在廚房的地板上,朝彭小玲這邊望了望。鼓小玲正緊繃著臉,上唇和下唇努力地互相摩擦著,把唇膏弄勻:鏡子里是一副嚴肅的怪相。
于廣舜轉(zhuǎn)身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電視上一個自覺很瀟灑的男人正容光煥發(fā)地推銷一種治療痔瘡的新藥。推銷這號東西,如何瀟灑得起來呢?這該是一樁比生痔瘡更難過的事情。十男九痔??捎趶V舜偏偏就碰上過一個生痔瘡的女孩。很久以前,他曾經(jīng)在兩個女孩之間徘徊,他同時認識了她們,和她們的交情也幾乎同步發(fā)展。到了必須更進一步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決了。他的一位朋友這時告訴了他一則叫做“布里頓的驢子”的寓言:一頭饑餓的驢子站在兩堆同樣體積、同等成色的草料之間,它不知道該向哪邊去,最后只好站在原地活活被餓死。他當然不愿意成為那頭愚蠢的驢子??删驮谒奶炱较蚱渲械囊粋€女孩傾斜時,另一個女孩找到他,用一種十分委婉細致的措辭描述了她的情敵隱秘的頑癥。使于廣舜感到驚訝的倒不是痔瘡,而是那個女孩描述痔瘡時的赤裸、逼真和她毫不掩飾的敵意。當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時,那兩個女孩之間表現(xiàn)得有多么親密啊!最終,于廣舜沒有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發(fā)展起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雖然與痔瘡本身無關(guān)。
彭小玲打扮停當,走過來對他說:“你自己弄飯吃吧,我要去帶晚自習(xí)。”剛才,她已經(jīng)喝了一杯牛奶。
于廣舜抬起頭,見她果然有了一些起色?;瘖y對于女人竟是如此重要,即使休息時呆在家里,彭小玲照樣一絲不茍。剛結(jié)婚那兩年里,有一次于廣舜對她說:“你在家里洗菜做飯,化了妝給誰看?如果是給我看,我可以告訴你我并不在意?!迸硇×嵴f:“誰要你在意?我給我自己看!要的就是那份兒感覺你懂不懂?”于廣舜說:“我只是怕你累著,做了無用功?!迸硇×崃⒖谭创较嘧I:“你這樣咸吃蘿卜淡操心,就不怕累?”
從那時起,逢到各式各樣的爭吵,于廣舜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彭小玲的對手,最終敗下陣來的還是他。沉默是金。有一部電影里
的男主人公因為被關(guān)押,當他終于有機會小便時,他由衷地感嘆道:這就叫——百忍成金。沉默和忍耐,都是金子般的好東西,于廣舜很久以后才明白過來。
“記得給我打兩壺熱水留著?!迸硇×釕阎己玫淖晕腋杏X走出去,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3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有一種塵埃落定、廓然無累的感覺。于廣舜關(guān)掉電視機,關(guān)上燈,一個人坐在夜色漸濃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來自墻上的那面鏡子,它朦朧地反射著窗外不知誰家的燈火,像是黑暗中的一處洞口。
他合上了眼,享受著黃昏里最愜意的小憩。一片輕微的鼾聲懸浮在他的頭頂,使他與身處的空間暫時隔離開來,就像冬天里人用自身的體溫暖熱了被窩,把自己與寒冷隔離開來一樣。夢境開始進入他的腦海:那只是一些夢的碎片,薄脆、雜亂:一架巨大的橋梁……一段朽蝕的木頭……一片遼闊的水域……這些夢的碎片毫無意義地進入他短暫的夢里,使他(在夢里)莫名地感到愉悅和舒暢。
有人敲門。
于廣舜睜開眼,聽到幾聲遲疑的、猶豫不決的敲門聲。梁馳斌正探頭探腦地站在門口,“你在家呀?我還當沒有人呢!”
于廣舜順手打開電燈,喧嘩的光線立刻轟然而至,一時間讓他眼花?!澳愕故沁M來還是不進來?”
梁馳斌是于廣舜的校友,比他低兩屆。但是在大學(xué)時他們并不認識。梁馳斌給他所在的那家市級刊物投過稿,一談起來他們倆竟是校友。
“彭老師不在家?”梁馳斌問。
“她帶晚自習(xí)去了?!?/p>
燈光下梁馳斌的臉色有一種不自然的蒼白,像是剛剛干完重體力活之后,由紅轉(zhuǎn)變的那種白。于廣舜叼上一支煙,給他扔一支過去,梁馳斌接住,仍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澳恪瓫]有什么事吧?”梁馳斌問?!皼]有什么事?!薄澳蔷秃?。要是你有事我馬上就走,可別耽誤了你。”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和老婆打架了?”
梁馳斌干笑一聲,坐下來,這才恢復(fù)了幾分自然?!皼]有打,吵了架。”他說。
于廣舜樂了,“看你這副樣子就知道。又怎么了?”
梁馳斌支支吾吾道:“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老是和我糾纏不清。真要有什么大事倒也值得!”
“你得讓著她一點、哄著她一點,女人都是這樣的?!?/p>
“我還要怎么讓著她?就罵我沒用:當不上官、賺不來錢,也不去幫她進貨……”
梁馳斌結(jié)婚才一年多,他老婆先前愛好服裝剪裁,經(jīng)常光顧時裝店,后來竟自作主張盤下一爿店,干脆把公職也給辭了,生意是越做越有興頭。那點蠅頭小利偏偏卻被梁馳斌瞧不上眼,也從來不愿往店里多走一步。他老婆手里多了幾個活錢,反過來百般挑剔起了梁馳斌,兩個人便時常慪些閑氣,幾次三番吵著要離婚。有一次梁馳斌晚上不愿回家,便約了幾個人到于廣舜這兒玩撲克牌,剛剛玩了幾把便被他老婆找上門來,又是吵又是罵的,弄得大家都十分掃興。于廣舜對此已是見多不怪。他自己的屁股還時常擦不干凈呢,梁馳斌說給他聽的那些家長里短,哪能灌得進他的耳朵!
于廣舜起身重又把電視機打開,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對著梁馳斌,眼睛卻盯在屏幕上,跟著屏幕上那些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一起大聲地笑。最后他實在忍不住,便打斷了梁馳斌的話:“算了,算了,你的那點破事我早就聽膩了,不說也罷!”
梁馳斌不再言語。過了好半天,他又說:“你家里……有沒有什么吃的?”
“還沒有吃飯呀?你怎么不早說!廚房里還有幾個饅頭。”于廣舜忙站起身。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你就坐著吧!”梁馳斌邊說邊搶著進了廚房。
就著開水和咸菜,梁馳斌一口氣吞下了三個冷饅頭?!皠偛盼乙粴庵屡艹鰜恚诮稚限D(zhuǎn)悠了好半天,氣得我什么也吃不下。這會兒倒有一點餓了。”
“吃吧,對付著吃飽了,趕緊回家去。”
于廣舜暗暗有些好笑,這個寫過現(xiàn)代詩的小子,也曾經(jīng)恃才傲物,那時他的眼睛里放得下誰?可結(jié)了婚就開始變得有些委瑣,全然沒有了先前的豪俠之氣。
“對了,差一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最近見沒見到過方雁如?”
“方雁如?沒有,沒見過她?!庇趶V舜心里“格登”一下,可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昨天我到市中心醫(yī)院,碰到了她表妹。方雁如住院了?!?/p>
“她得了什么病?”
“肝炎——肝壞死,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绷厚Y斌的聲音里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安慰的調(diào)子。
于廣舜站起來,轉(zhuǎn)一個身,重又坐了回去。“你盯著我看什么看?又不是我得了肝炎——肝壞死什么的!”他干咳一聲,笑一笑,忽然間變得煩躁起來。
“我還當你早就知道了呢!”梁馳斌喃喃地說,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這種仿佛深知內(nèi)情的樣子令于廣舜覺得生氣。
肝炎,肝壞死,這也算是絕癥嗎?在于廣舜極其有限的醫(yī)學(xué)概念里,只曉得癌癥和艾滋病是不治之癥,從未注意過還有一個能致人于死地的“肝壞死”。梁馳斌有胃病,三天兩頭往醫(yī)院里跑,對這一類玩意兒是十分在行的,于廣舜不能不相信他的話。
他們忽然沉默了。電視里永遠是那些大紅大綠、歡天喜地的人們,他們大概也不懂“肝壞死”。
“我該回去了,”梁馳斌站起來,“要不然彭老師回來了——不好?!?/p>
于廣舜忍不住奚落他:“你是跟你老婆吵了架,又沒跟我老婆吵架,怎么誰都怕呀!”——仿佛他們剛才的那番關(guān)于方雁如的談話在空氣中、在墻壁和地板上遺留下了氣味和痕跡,彭小玲一回來就會嗅到、覺察到似的。這份多余、這份謹小慎微再一次令于廣舜感到生氣?!盎厝グ?,趕快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沒準兒哪天我們就會得上你想都想不出來的什么怪毛病!”
梁馳斌走后,于廣舜在書柜里翻來翻去,他記得彭小玲早先買回來過一本《家庭保健手冊》,卻怎么也找它不著。翻開《新華詞典》,“肝”字有“肝火”、“肝臟”、“肝炎”等詞條,卻沒有“肝壞死”。“肝炎”的解釋是:肝臟發(fā)生炎癥病變的總稱,患者有發(fā)熱、乏力、厭食、厭油、腹脹、肝區(qū)疼痛等癥狀,部分患者眼鞏膜與皮膚呈黃色……等等,也沒解釋出個究竟。他洗了一個澡,破例早早上了床。
等彭小玲回來,于廣舜已面朝墻壁睡著了。那片輕微的鼾聲再一次衛(wèi)護著他,像一道忠實的、溫暖的屏障。
第二章
1
……想象你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一道道膠皮管子像一道道繩索纏繞著你,醫(yī)生、護士和所有那些閃著寒光的醫(yī)療器械都是不銹鋼的那種感覺:冰冷,陰沉,堅硬。你曾經(jīng)嬌嫩如霞的肌膚變得蠟黃(一如詞典中形容的那樣),豐滿的面龐日漸憔悴。人們規(guī)避你,逃離你,卻又懷著一絲僥幸,懷著虛無的同情眺望一個年輕的生命怎樣被死神的利爪所傷戮……“我冷,我累了,我要睡著了……”(多么冰涼的小手)……你的草籃呢?你的羅裙呢?
你的歡樂,你的美麗,你的笑容,你的青春洋溢的熱情和朝氣,都是與這個世界如此不相容的事物嗎?……想象你獨守寒夜,面對四堵白墻猶如面對一座牢獄。你受傷的翅膀從此停止掙扎,再也不能起飛了嗎?夢中的回憶是你唯一的溫暖,曾經(jīng)有過的歡笑和淚水,曾經(jīng)甜蜜了你整個春天的親切懷戀從此煙消云散,孤雁南飛,乘一朵聚散不定的白云,回首已是斗轉(zhuǎn)星移……
又到憑一盞孤燈彼此溫暖
的時刻了
又到憑一個舊夢彼此安慰
的時刻了
2
山坡上的野草剛剛泛青,那種叫不出名來的、細碎的小白花便大片大片地盛開了:遠遠望去,它們在微風(fēng)中起伏搖曳,像一片片浮動的白霧。二月里,于廣舜進了市里的這家雜志社。他的幾篇小說同時在幾家省級雜志上發(fā)表,那正是他雄心勃勃想要成名成家的時候,感覺真是好極了、棒極了。
下午,他一個人坐在編輯部里,一個女孩來送稿子。于廣舜照例講了幾句客套話:請她坐下;請她把稿子暫時留下來;能否發(fā)表——以后會通知她。她靜靜地坐在那兒,隔著他亂糟糟的辦公桌;她紛披的長發(fā)不時掠下來,遮住了她的大眼睛:笑容在她的唇邊時隱時現(xiàn),像一線陽光透過一片搖曳的樹叢?!拔衣犃厚Y斌說起過你,”她說。一時間于廣舜的那番客套變得極其多余。
“你認識梁馳斌?”他有些尷尬地說,“我和他雖說是校友,其實也才認識不久?!?/p>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方雁如。他已記不清都對她說了些什么,方雁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似聽非聽的樣子,不時把頭埋下來,仿佛始終沒有從自己的心事中回過神來。許多日子以后,他們重新談起這次見面的情景時,方雁如感嘆道:“如果那天我把稿子寄去而不是送去;如果那天你恰好沒上班;如果你上班了但編輯部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那我們可能連說話的機會也不會有,更談不上隨后的交往了??梢娙说南嘤鲇卸嗝磁既?”
這種傷感的調(diào)子很早就已經(jīng)埋在她的心里了……
等到他們第二次見面,已是半年多之后的初秋。周末,幾個朋友要組織一次騎自行車的郊游,于廣舜原本與他們并不熟,經(jīng)不住梁馳斌的再三鼓動,就跟著去了。出發(fā)之前,梁馳斌喜孜孜地跑到他的面前,拉起他的手,說:“我要給你介紹一個女詩人:這位是方雁如,美麗的雁子,憂傷的天使……”
方雁如含著微笑,望著他,任憑梁馳斌在那兒酸文假醋,也不說話。她的一襲長發(fā)已經(jīng)高高挽起來,在腦后結(jié)成了一個圓圓的髻子。梁馳斌看看她,再看看于廣舜,一下子明白過來?!昂煤?,原來你們倆早就認識了!”
“見過一次面而已,還談不上認識。”于廣舜回過頭來,望著方雁如:“對不對?”他覺出自己的語氣里有一種過分強調(diào)的東西。
她依舊笑著,不置可否,一轉(zhuǎn)身靈活地躍上自行車,猛蹬幾下,紅色的長裙一掠而過,遠遠地跑開了。
秋天的太陽溫暖而純凈,在郊外,漫山遍野都是金黃色的落葉和干草,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兒。風(fēng)吹動著樹梢,半面坡上的老松樹林子都在搖蕩,像一陣陣翻滾不息的、綠色的波浪。方雁如一會兒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一會兒又掉到了末尾。她不停地奔跑著,像一只忙碌的蝴蝶;又從刺叢里摘下一串紅果,別在梁馳斌的西裝扣眼里。
直到最后,于廣舜也沒有機會和她說上幾句話,倒是梁馳斌總是圍著她跑前跑后,逗她開心、說俏皮話。那些少年輕狂的無邪舉動或許已經(jīng)不再適合他的年齡和心境了。他只是遠遠地站在一旁,有些沉郁,又有些落寞。方雁如始終大敞著風(fēng)衣,線條畢露的身體在他們眼中晃來晃去,她自己也許并不以為意的,于廣舜不由得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絲不潔感。
從山上下來后,他們放在公路旁的自行車被人拔掉了氣門芯,輪胎全癟了。大家一籌莫展地坐在那兒,只有方雁如一個勁兒地笑著,被這個惡毒的玩笑弄得十分開心。等到公路上開過來一輛汽車,她突然跳起來,拾起地上的一根竹棍兒,扔到了路當中。車輪從竹棍上碾過去,發(fā)出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
3
一個微雨中的黃昏,于廣舜正準備下班時接到一個電話。方雁如在電話里問他:“能不能請你一起出去走走?”
于廣舜沉吟片刻,說:“好吧。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就在你的樓下。”因為下著雨,天空早早地就昏暗下來了。下班的人們陸續(xù)走出了辦公樓。方雁如穿一件綠色的長風(fēng)衣,懷抱一束野花站在霧一樣細密的雨絲中,任憑走過身邊的人們朝她投去好奇而挑剔的目光。于廣舜不由得遲疑了一下。這樣的舉止是不是有點過于招人眼目?
方雁如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迎上來,隨手把那束紫色的野花拋向身后的花壇,像是隨手扔掉一個過時的玩具?!拔乙呀?jīng)等了你好半天了?!彼г沟?。
于廣舜緊走幾步,連忙帶著她離開了那個人多眼雜的大門口?!澳愕故清羞b得很。今天怎么有了閑功夫來找我?”他問。
“只不過想約你出來散散心。走,我們找個飯店吃飯去,邊吃邊聊?!?/p>
“也好。”于廣舜想一想,同意了。
“剛才我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山上去了,”她回過頭,遠遠地朝花壇那兒望了一眼,“那花兒并不美,可它的顏色真是鮮艷極了!”
“那叫悶頭花,你知不知道它的氣味里會分泌出一種對人體有害的成分?”
“不要嚇我,”她滿不在乎地笑著,“沒準我身上還能分泌出一種解毒的成分呢!”
于廣舜無可奈何地搖一搖頭。“我看,你身上倒是能分泌出許多小資情調(diào)!”
坐在飯店里,于廣舜忍不住說道:“你也不問問我,這樣出來陪你吃飯,回家后怎么向老婆交代呢?”
“交代什么?不就是吃飯、聊天嗎?”方雁如望著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好吧,我就問你:你這樣出來陪我吃飯,回家后怎么向你老婆交代呢?”
于廣舜被她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平時也總會碰到一些飯局,下了班沒見到我回去,她也就不等我了?!?/p>
“本來嘛!我又不會從飯桌上把你拐騙走!”她突然笑了起來,仿佛那是一件十分幽默的事情:“想想看,我要把你拐騙走!我要把你拐騙走!”她重復(fù)一遍,又一次笑了起來。
有時,于廣舜想,正是她的這種隨隨便便、沒有距離的態(tài)度給了他一種距離感,使得他把最初的一些不潔的念頭擋在了心里。
方雁如止住笑,把盤子里的菜夾了幾樣,像鳥一樣胡亂啄幾口,便停下來,恢復(fù)了安靜,坐在那兒看著于廣舜一個人吃。
“其實,我約你出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跟單位上請幾天假,陪我到鄉(xiāng)下去一趟?”
“到鄉(xiāng)下去?你真的要把我拐走啊?”
“是這樣的,我外婆生病了。我自小父母離異,是外婆把我一手帶大的。我好想回去看看她老人家,說不定……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身體怕冷似地縮成了一團。
“讓我想想看:這幾天有沒有要緊的事情
要辦……”于廣舜微微有些驚訝,這份邀請實在有些突兀。
“請你……不要急著編出謊話或借口。我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陪我去。本來想請梁馳斌的,他人倒挺不錯,就是有點叫人不大信得過……”
“好吧,我想法請假就是。”于廣舜說。
方雁如頓時破涕為笑,“你真像一個大哥哥!”她歡快地說,隨即又低下頭,淚珠慢慢從眼睛里滾落下來。“我要是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大哥哥就好了……”
“那么你就當我是你的大哥好了!”于廣舜說,心里不知為什么有了一絲不快。
“對了,外婆家風(fēng)景美極了,你去了一定會喜歡上那兒的!”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于廣舜向單位請好假,來到市中心的長途汽車站。他們坐了整整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下車后又走了好一段山路,終于到了那個名叫“草店”的小村子。
一路上,方雁如始終埋著頭,也不說話。一到草店,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她所有的感官和觸覺全都開放了一般,喜悅像一束溫暖的紅光,照亮了她的面龐。
一條小河從村子?xùn)|頭蜿蜓而下,涓細的水流穿過沙灘,穿過茂密的水草,繞過一座座白蘑菇般的、圓圓的大石頭流向遠處;在一片寬闊的草灘下面,它終于和另一條河流匯合了。青石壘成的、長長的堤岸從那里開始延伸,仿佛永無盡頭,卻突然拐一個彎,消失在了一座聳立的斷崖后面……
一棵棵粗壯的榆樹、棗樹、槐樹從農(nóng)家小院里竄出來,黑色的瓦屋頂掩映在沉蔭深處;遠遠望去,所有的房屋都被樹叢和炊煙連成了一個整體,五月的太陽無限溫暖地照拂著這個安詳、寂靜、美麗的村莊。
方雁如一邊呼喊著,一邊奔跑到外婆的床前?!巴馄牛馄?,我回來了!”
外婆艱難地欠起身,淚水淌過了她干棗一樣多皺的面孔。“雁子,我的雁子!誰叫你回來的!耽誤了公家的事可了得?……”
于廣舜默默地退到了門外。一條老黃狗飛奔而來,停在他跟前,望一望他,仿佛很失望的樣子,調(diào)過頭去懶洋洋地走開了。
從屋里傳出來婆孫倆隱約的對話……
“……雁子,你對上像啦?”
“沒有,外婆,沒有。”
“我還當那個后生……”
“不是的,外婆,不是的!人家只是……只是我的一個同事,順路跟我一起來的。”方雁如急急忙忙打斷了外婆的話。
“看上去倒是一個挺不錯的后生……”
于廣舜聽著,心里不由地沉吟了一下,他連忙把思路轉(zhuǎn)到了別處。
晚上,方雁如服侍外婆吃下藥,便陪于廣舜走了出來。鄉(xiāng)下的人睡得早,村子里已是一片安靜。偶爾什么地方有了一點點響動,便會引來看家狗的一陣狂吠。等它們的嗓門一個個變得疲倦、嘶啞,這一片多管閑事的、虛張聲勢的叫聲凝結(jié)起來,升上去,升上去,懸浮在半空中;四外里重又安靜下來,再也不會聽到一絲聲響……他們坐在河邊的那片柔軟的草地上。滿天的星斗云集而來;河水單純地流淌著,仿佛竭力壓低了聲音、怕驚動了什么人似的;螢火蟲在遠處的草叢中飛舞。月亮從那座新崖后面慢慢升起來了,穿過草叢的小路從黑暗中浮出來,閃著白光;露水濡濕了他們的頭發(fā)。夜風(fēng)吹來,空氣中飄散著河水的涼爽和麥田的芳香……
他們坐在那兒,什么也不說,被這廣袤的,單純、和平、美好的夜所包圍,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感動。
第三章
1
那年秋天,于廣舜收到一張生日賀卡:一小幅印制精美的風(fēng)景畫??瞻滋幹缓唵蔚貙懥怂膫€字:生日快樂。落款是方雁如。他不記得什么時候向她提起過自己的生日,不過,他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收到過生日賀卡了。還是剛剛畢業(yè)時,同學(xué)之間互相寄過賀年卡、生日卡之類的東西,不久大家便都失去了這份興致和耐心。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生日。于廣舜把那張賀卡握在手里,掂一掂,會心地笑了。他隨手將它塞進了公文包里。
從鄉(xiāng)下回來,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有好幾次梁馳斌張羅著要聚會,于廣舜都沒有去參加。他有點兒擔心在那種場合會見到方雁如。她當然可以任性率真,他卻必須小心把握。那時他并沒有預(yù)料到等待他的麻煩會有多大。不過,和女孩子打交道,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謹慎、這么瞻前顧后。那樣的夜晚、那樣的境地雖說有點兒“小資”,人一生中又能遇到幾回?
又過了些天,在家里,晚上睡覺前,彭小玲突然問他:“方雁如是誰?”
“方雁如?是一個業(yè)余作者,給編輯部投過稿?!庇趶V舜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她是不是很有才?是不是很漂亮?”彭小玲追問道。一絲尖刻、譏諷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
“我怎么知道?她有才沒才,漂亮不漂亮關(guān)我屁事?!庇趶V舜只想小事化了。
“是嗎?她可是很關(guān)心你呢!連你的生日都記得這么清楚,可見對你有多關(guān)心。我倒有些自愧弗如了!”
于廣舜火了,“你不要沒事找事,寄張生日卡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過問了一句她是不是很有才、是不是很漂亮,又有什么了不起?是你自己在急嘛!”彭小玲像個陰謀家一樣得意地笑著。于廣舜最怕的就是她的這種沉著的冷笑。
“你要問也別來問我,跟你說我不知道!”
“好吧,就算你不知道。我問你,只不過是想給你一次改正的機會。順便提醒你一句,我自己會打聽出來的!我肯定能打聽出來!”
于廣舜干嘔兩聲,氣得再也說不出話。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于廣舜每天下班回家,遲遲見不到彭小玲的影子。到天很晚的時候,才見她風(fēng)塵仆仆、滿面春風(fēng)的樣子回到家里,也不吃飯,也不搭理于廣舜,兀自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嘴里不時哼出幾聲流行歌曲。于廣舜不敢去想象她究竟找了些什么樣的人、用什么方式在“打聽”。這是一件多么讓人丟臉的事情啊!他要如何才能制止住她的這種瘋狂的舉動?
向她坦白一切嗎?向她承認自己犯下的“罪過”嗎?可是他們并沒有做過什么啊!在草店,在那個寧靜的月圓之夜,他們之間的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但是絕對沒有人會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彭小玲當然不會相信,要是說給梁馳斌聽,就連他也不會相信的。于廣舜突然感到有些惶惑:那時,他真的像個圣人一樣純潔高尚嗎?從頭到尾,他的內(nèi)心深處真的是全然無辜、無可挑剔的嗎?或者那樣的夜晚只是一場模糊的夢?
以他的觀察,兩個人如果成心茍合,是一件十分便當?shù)氖隆贿^幾分鐘而已,完全做得到瞞天過海。如果僅僅為了茍合。問題恰恰不在這里。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有些女人寧可容忍自己的丈夫去嫖娼,也決不容忍第三者插足的原因。
到星期天,彭小玲終于滿載而歸,開始了她的“大清洗”。一清早,于廣舜本來說好要到印刷廠去,那幾天雜志正在出清樣,他要去加班。彭小玲攔住他,冷笑一聲,說:“時間還早得很呢,你就等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印刷廠要出清樣,我得去加班。”
“我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了誰地
球都會照轉(zhuǎn)!”
“你要干什么?”
彭小玲不慌不忙地掏出兩張長途汽車票票根,朝桌子上一拍?!斑@可是從你的書桌里掉出來的。說說看,‘草店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一個野雞店啊?”
于廣舜索性把公文包一扔,一言不發(fā)地坐了下來。
“還有,你五月份說是出去采訪,這件事怎么連你們的總編也不知道?你倒是也說說看!”
“我跟你說不清?!?/p>
“你跟我說不清,我倒要跟你說說清。告訴你吧,前兩天我也去了一趟草店,那幾家骯臟的破旅店我都挨個查了一遍。你倒是做得滴水不漏!你們大概是用了化名登記房間的吧?再不然,干脆找了個地方野合?如果是這樣,何必跑那么多的冤枉路呢!”
于廣舜只覺得血液在慢慢往腦門上涌,太陽穴正“突突”地跳個不停。他失眠,昨天夜里他整整一夜都沒有睡著覺。
“……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已經(jīng)去找過那個不要臉的黃毛丫頭了……”
于廣舜立刻圓睜雙眼,盯緊了彭小玲。見他終于有了反應(yīng),彭小玲越發(fā)來勁兒了:“這個小破貨,這個臭婊子,她怎么不敢出來見我呵?!我倒要看看她的臉皮有多厚…還真讓我趕巧了,單位開大會,好得很!我就是要讓她全單位的人都知道她是個什么東西!……”于廣舜站了起來。
“……投稿!是投稿,還是投懷送抱……”
于廣舜又坐下了。
“……敢跟老娘過招兒!小心老娘哪天會拿硫酸,燒了她的那張小臉兒……”
仿佛電視機突然被關(guān)掉了聲音,于廣舜的大腦里一片空白……他已經(jīng)聽不見彭小玲在說些什么,只看見她的兩片兒嘴唇在飛快地翕動。他站起來,搖晃著,像是微微有了一點兒醉意;然后他掄起巴掌,使出渾身的力氣,朝著那張陌生的、勞碌的、被唇膏涂抹過的嘴狠狠地扇了過去……
彭小玲狂叫一聲朝他反撲過來。他頓時癱坐在地板上,任憑她又撕又抓;汗珠剎那間布滿了他的臉,他感覺到脊背上仿佛有無數(shù)個小蟲子正緩緩?fù)屡馈?/p>
對,他要走,他必須到印刷廠去一趟。但是門被堵死了:彭小玲眼下正半倚半靠在門背后,號啕大哭。他抬起手,忽然看見手背上沾著一抹血跡,可他并沒有覺得疼。那么,血是彭小玲的了:對了,她的嘴唇確實顯得厚了一些,也許還有點兒發(fā)烏。他打了她嗎?他干嘛要打她呢?
于廣舜邁著異常輕松的步伐,在房間里走了一圈。他覺得大腦豁然開朗了:他看見了另一扇門。他走過去,輕輕一推,門開了。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從地上拾起公文包,拂去上面的灰塵,無比通暢地走了出去。
外面很好。空氣很好,陽光也很好。于廣舜記起今天是星期天,人們大概還在被窩里睡懶覺吧。他覺得兩條腿有點發(fā)虛——剛才打人時不該用了爆發(fā)力,消耗太大了點——但腳步仍然十分踏實。
就這樣,他走出客廳,走到陽臺上。有一陣子,他站在那兒,有點兒茫然無措。是的,他要走,他必須走:于是他大跨一步,邁過了陽臺上那道不算太高的鐵護欄。隨后,他開始飄落——像一片樹葉或羽毛一樣緩緩飄落。他的耳畔掠過一片呼嘯,像風(fēng),像海潮,像林濤……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脊背上使勁勒了一下,突然中斷了他飛翔一般美妙的飄落,這使他感到無比憤怒。這種憤怒的感覺遠遠超過了疼痛和恐懼的感覺……
彭小玲哭喊著從三樓飛奔而下。被二樓曬衣服用的幾道鐵絲絆了一下、屁股著地的于廣舜呈“大”字型躺在那兒。剛剛還是空空蕩蕩的樓房前立刻聚滿了聞風(fēng)而動的人,像一片落在雪地上的麻雀。彭小玲什么也不說,拉起于廣舜便往回走。
于廣舜摸了摸屁股,拍掉褲子上的灰塵,又轉(zhuǎn)身拾起摔出去老遠的公文包,跟著彭小玲慢慢上樓去了。
2
有一陣子,于廣舜過上了平靜、安逸的生活。彭小玲在他面前絕口不提方雁如三個字,也絕口不提那個驚心動魄的星期天。她張羅著把舊彩電賣給了鄉(xiāng)下的親戚,買回了一臺大屏幕多功能進口彩電;又添置了空調(diào)、音響等一應(yīng)現(xiàn)代化家庭設(shè)施;下了班便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對于廣舜更是關(guān)懷備至,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大病初愈的人。
于廣舜變得沉默、溫和,溫和得讓人覺得他未老先衰。下了班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家里抽煙、看電視。不久他連香煙也不抽了。再好的香煙抽到他的嘴里也覺不出味兒來,只剩下苦和辣,他索性把它戒了。每天,他早睡早起,生活變得極其有規(guī)律;不出半年,他的體重竟然增加了十幾斤。
春天,彭小玲提議兩個人一起出去旅游,于廣舜愉快地接受了。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的手頭不夠?qū)捲?,一直沒有一起出去過。他們選擇了廬山。一路上擠火車,擠輪船,擠旅館,除了擠就是一個“貴”字:各種票價貴,飯菜貴,沒有一樣?xùn)|西不是貴得嚇人。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于廣舜仍是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臉上還多了一層疲倦的表情,仿佛再也無法從登山的疲憊中恢復(fù)過來了。
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再寫小說了。從前的朋友見了面,問起他,他說:“寫了又有什么用?我反正也寫不出什么名堂來,又何必去難為自己!”
后來他突然迷上了打麻將。牌桌上大家六親不認,常常罵得狗血噴頭,一轉(zhuǎn)身又是割頭換頸、誰也離不開誰的鐵兄弟:缺“角”的時候救場如救火,方顯出肝膽相照的哥兒們義氣。在麻將桌上他重新抽起了煙,并且煙癮比以前大了許多;在麻將桌上,他神采煥發(fā)、雙目如炬,重新找回了往日的生氣和斗志。有時候他帶人到家里來玩,彭小玲不僅沒有絲毫不悅之色,反而端茶遞水,把“后勤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之后她便坐在于廣舜身邊,給他“煨火”,關(guān)鍵時刻眼疾手快地替他出上個“章子”,令于廣舜暗暗叫絕、自嘆弗如。實在缺“角”的時候,受大伙的央求,彭小玲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挽起袖子,親自上陣。麻將桌上無非空氣污濁一點,男人們不過愛說幾句下流話,能奈她何?不久大家便公認她的麻將比于廣舜打得漂亮,稱贊她心態(tài)穩(wěn)定、技術(shù)熟練。有了這兩點,“背火”的時候處驚不亂、扛得?。骸绊樆稹睍r也識得大局、善于把握時機:要么窮追猛打、要么見好就收。這就叫大將風(fēng)度。幾個常來玩的牌友一見她上桌,先就膽寒了幾分,他們說:“你是一個‘職業(yè)殺手,我們怕你!”
彭小玲對答如流:“俗話說常賭無輸贏,我不過偶爾和你們打兩把,‘火好是正常的,哪里敢稱‘職業(yè)殺手?”
逢到于廣舜在牌桌上輸?shù)貌豢砷_交時,便換上她頂一陣子,常常竟能起死回生,把于廣舜輸?shù)舻腻X統(tǒng)統(tǒng)又贏回來。
那可真是一種美妙的感覺:那是有驚無險的感覺,那是絕處逢生的感覺。等客人們四處走散了,他們也顧不上收拾殘局,顧不上東丟一只、西丟一只的茶杯,顧不上滿地的煙灰和煙屁股,兩個人急急忙忙湊到一起,清點著手里的錢。那一大把花花綠綠、失而復(fù)得的鈔票似乎比贏來的更有價值,更令人鼓舞和開心;他們一起回憶著牌局,回憶當天那幾個堪稱“經(jīng)典”的段落,重又體驗了一遍當時
的快感?!耙俏业哪懽由陨孕∫稽c,跟著上家拆牌,那個‘七對自摸就廢了!”彭小玲感嘆道。
“換了我絕對要拆!‘停到個絕七萬上,哪里‘和去!你也真是膽子大!”
“這就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那張八萬一沖出去,我就知道沒人能和得過我,想不到竟是‘自摸!”
他們議論一番、總結(jié)一番,彭小玲伸個懶腰,顧自閉著眼睛打哈欠:兩個人這才感到困了。彭小玲指一指于廣舜,口齒含混不清地說:“看你那張臉,都什么顏色了!”
“還說我呢,你自己去照照鏡子!”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兩個人也不洗漱,囫圇往床上一歪,便蒙頭大睡。第二天早晨一到鐘點,彭小玲便起了床,化好妝,準時趕去上班。整整一個白天,沒有人看得出她是熬了夜的人。
他們的關(guān)系終于變得融洽、和睦。自打結(jié)婚以來,他們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融洽與和睦。于廣舜對彭小玲的品質(zhì)和為人突然有了全新的評價和認識,覺得自己從前對她的許多看法都有失公允。她精明、能干,只要能把她的積極性充分調(diào)動起來,任什么事情也難不倒她。要不是命運不公、只讓她當了個小學(xué)教員,她恐怕早就成了個“女強人”了??磥碚依掀啪偷谜疫@種經(jīng)得起“造”的老婆,他的選擇很對、很超前。就連她在對待方雁如的這件事情上,除了具體做法不夠妥當、也可以說是有些過火之外,于情于理還是講得通的。她要維護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捍衛(wèi)自己一磚一瓦建設(shè)起來的婚姻和家庭,誰能說她不對?
想到方雁如,于廣舜的心頭再一次涌上了一股感傷與愧疚的浪潮……她那么單純、任性,像個孩子一樣從不懂得自我保護(而他是應(yīng)該保護她的)——這一點就是她遠比彭小玲遜色之處。
有時,于廣舜獨自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那條時而人來人往、時而空空蕩蕩的馬路。馬路兩旁的懸鈴木經(jīng)過一年又一年的修剪,樹冠高高越過路面、向著對方不斷地伸展、靠攏,有一天它們連在了一起,到了夏天就是一個長長的綠色帳篷了。他站在那兒,比最頂端的樹枝還要高出許多,這樣的高度令他暗自驚心……在那片由黑色的泥土組成的黑暗王國里,真的有他曾經(jīng)渴望過的幸福安寧嗎?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緩緩飄落的情景。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這種情景不斷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就像安東尼奧尼拍過的那部火山爆發(fā)的記錄片:一次又一次,無聲地、不厭其煩地變換著拍攝角度、速度和景距:遠景,近景,特寫,沖天而起又紛紛降落的燃燒的土塊在高速攝影的慢鏡頭里緩緩漂浮,看上去像是一團團輕飄飄的飛絮……這一組組不斷重復(fù)著、變幻著的黑白鏡頭給人造成了一種奇異的恐怖印象,仿佛你自身也在隨著它們降落、漂浮……那天,如果沒有那幾道曬衣繩,他會摔死嗎?他邁步跨過陽臺護欄的那一瞬間,想起來是多么輕松自如,又是多么簡單——簡單得不含任何意義:就仿佛你從馬路上走過時,一腳踏了空。
但是他沒有死。誰能想象他帶著一百二十多斤的體重從三樓跳下來,卻毫發(fā)未損?誰能想象幾根曬衣繩竟然改變了這件事情的所有結(jié)果,把一場悲劇變成了一場多少有點滑稽的鬧劇?
很小的時候有人給于廣舜算過命,說他天生福相,即使不能大福大貴,也總能逢兇化吉、萬事順遂;又有人給彭小玲算過命,說她有“幫夫運”,這些當然都是無稽之談,可有時于廣舜無意間想到這些,不得不暗自驚嘆:他死里逃生,幸運地躲過了一時沖動可能釀成的惡劣后果;他瀕臨破裂的婚姻不僅得到了拯救,而且變得越來越牢固。有什么能比得上原配夫妻更適合一個美滿家庭的建立?他從三樓上墜下來,不如說是從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墜回了現(xiàn)實生活,并最終與彭小玲、也與許多人達成了一致。
3
從那時起,有關(guān)方雁如的點滴消息,于廣舜都是從梁馳斌那兒偶爾聽到的。梁馳斌是他從前的那幫朋友中唯一與他保持來往的人。梁馳斌腿勤,嘴勤,耳朵也勤,雖說自己的“窩”常常圍不圓,對別人的大事小情卻時時關(guān)心、處處留意。盡管他早已不再寫那些聱牙的、布滿“帶骨頭的句子”的現(xiàn)代詩,卻仍舊三天兩頭往于廣舜家里跑。發(fā)生“墜樓事件”后,是他苦口婆心拖著于廣舜到醫(yī)院去做了一次全面的體檢,那股跑前跑后、不辭勞苦的熱心勁兒曾讓于廣舜正經(jīng)感動了一回。
但是于廣舜早已失去了和他深談的心情,嫌他太過羅嗦、太過一本正經(jīng),凡事總愛大驚小怪。這些都是他那幾年寫詩寫的。寫詩,就像婦女生孩子,一不小心就會在哪兒落下毛病的。如今,逢到梁馳斌扯起話頭,問他“最后讀了什么書、空閑時都干了些什么?”時,他便一臉深沉地回答:“賭博、操逼、看電視。”逗得梁馳斌捧腹大笑,一迭連聲地喊著“墮落”、“頹廢”。彭小玲呢,表面上對梁馳斌不冷不熱,背地里卻罵他“是個小丑”。她也許認為在方雁如的事情上梁馳斌是一個同謀和幫兇——她能夠原諒自己的丈夫,卻永遠不能原諒梁馳斌。
其實,梁馳斌自己也沒有和方雁如見過幾次面,他的那些消息,大半都是聽來的:先是說她認識了一個從深圳過來的、搞城市雕塑的人,是個“大款”。于廣舜便滿心安慰地想:那個人應(yīng)該是個藝術(shù)家,起碼也是個很懂得藝術(shù)的人;如果他有很多錢,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一個富有的藝術(shù)家肯定要比一個貧窮的藝術(shù)家更有能力給人帶來幸福。只是,現(xiàn)今的他只能對這一切隔岸觀火、隔靴搔癢地聽上一聽、想它一想了。
據(jù)說后來方雁如辭去了公職,和她的雕塑家結(jié)了婚。雕塑家其實并不搞城市雕塑,他真正的“作品”是室內(nèi)裝修。以前人們常說,隨便往大街上扔塊磚頭,肯定會砸破一個詩人的腦袋。眼下搞室內(nèi)裝修的人比當年寫詩的人還要多,可見這是個肥得流油的行當。于廣舜又想:看來那個人不是什么藝術(shù)家,只是個包工頭。但愿他是個有藝術(shù)趣味的包工頭。否則怎么解釋他如何會對方雁如這樣的女孩一見鐘情?
方雁如出嫁后便跟著她的雕塑家丈夫四處奔忙?!澳睦镉惺湍睦锞褪俏业募??!币苍S這樣的生活最最適合她那種活潑好動的天性,只是,在那些膠合板、油漆筒,在諸如此類各式各樣的化工材料和金屬材料之間,她的靈魂同樣也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嗎?
包工頭也好,雕塑家也罷,那個男人提供給她的一切顯然遠比他這個只會空洞地、遙遠地關(guān)懷她的靈魂的人可能提供的要多得多。據(jù)說(還是“據(jù)說”)他們擁有兩套住房,本市一套,深圳還有一套。想一想,這樣的奢華又有多少人能夠消受得起?有時,于廣舜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油頭粉面的男人一只手挎著女郎,一只手忙不迭地擺弄著“大哥大”的樣子,便不由地聯(lián)想到方雁如和她的那位“雕塑家”。要是她還像從前那樣喜歡花兒,再不必勞神跑到山上去采摘了,四季常新的時令鮮花肯定會塞滿了她的懷抱,多得讓她抱都抱不過來?!@種莫名其妙吃“飛醋”的念頭敗壞了他的心情,使他對自己非常惱火:以他目前的生活方式,是沒有資格批評
這個、批評那個,對世道說三道四的。
逢到有人說起“天下真小”,于廣舜就不入耳,覺得這樣的感嘆矯情、虛偽、不可信:他明明和方雁如生活在同一個中等城市里,就算她終日東奔西忙,也總該有機會“邂逅”吧?但是沒有。他走在城市街道上,走在這個擁有八十萬陌生的人、可厭的人、高貴或者卑賤的人的城市里,體驗著一種類似荒誕派戲劇的情形:當他終于恢復(fù)了元氣,用一種已然穩(wěn)定的婚姻為背景,懷著平靜的關(guān)切(并且,懷著理所當然的好奇心)去從容面對她時,她卻不明不白地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這樣的邂逅終于來臨時,是在一個十字街口的人行道上。那一天,天上并沒有下雨,路面上卻泥濘不堪:那地方正在鋪設(shè)一條什么地下管道。人群被擋在紅燈外,一個個表情淡漠地等候著,腳下不時有飛濺的泥水。在大晴天遭遇泥濘,那種感覺真是狼狽透了。一開始,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對方,等互相認出來時,只聽得人群中發(fā)一聲喊,綠燈亮了。方雁如遲疑一下,一瞬間似乎就要拔腳走掉,終于還是停在了那兒。
“是你……出來辦事啊?”
“對的,對的。你……還好嗎?”
“還好,挺好。你呢?”
“挺好、挺好?!?/p>
他們站在那兒,都有些局促不安地沉默了兩、三秒鐘。綠燈再一次亮了。
“那么,我先走了。再見?!狈窖闳鐩]有再看他一眼,低著頭匆匆穿過了馬路,消失在人流中。
于廣舜獨自站在那兒,摸了摸后腦勺。那幾句干巴巴的對話完全適合于任何只有點頭之交的人。這樣的生分令于廣舜感到的不是失望,而是泄氣。方雁如變得又白又胖,頭發(fā)也剪短了,看上去是沉穩(wěn)持重的少婦模樣。穿著打扮倒還大方得體,并不像于廣舜曾經(jīng)想象過的那樣珠光寶氣、堆金砌銀。使他不解、并且吃驚和羞愧的是,在那極其短暫的時間里,籠罩著他全部身心的、唯一的感覺竟是一種強烈的——肉體的沖動。她高聳的乳峰、豐腴的面龐、從領(lǐng)口裸露出來的那一圈白生生的脖頸,都使他抑制不住地產(chǎn)生著那股沖動。這實在太不堪、太荒謬。從前,當他們彼此接近的時候,他還從未如此明確無誤地感覺過這樣的沖動,難道他對她的全部感覺轉(zhuǎn)了一個大圈,最終還是回到了肉體上?或者只是因為,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此庸俗?
于廣舜在馬路牙子上使勁兒蹭了蹭鞋底的泥,轉(zhuǎn)過身,朝著另一個方向,悻悻地走了。
按時間推算,那時候方雁如就已經(jīng)和“雕塑家”離婚了,但于廣舜當時并不知道。方雁如經(jīng)歷了一場極其短暫的婚姻,靜悄悄地回到了她原來的生活中,唯一的不同就是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獨身婦人。于廣舜和彭小玲打過、鬧過,梁馳斌也和他老婆打過、鬧過,最終離了婚的偏偏是方雁如。這也應(yīng)了那句話:會咬人的狗不叫。
那以后,于廣舜整天忙于他的“賭、操、看”,漸漸已不再想到方雁如。只要一想起那次在街頭他的那陣沖動,他便滿臉抽搐、扭曲,就好像鬧牙痛似的。
第四章
1
第二天早晚,于廣舜醒來后覺得頭疼、骨頭疼、四肢乏力,好像宿醉未醒。每逢睡覺睡過了頭,人就會有這種不適感,就如同吃東西吃過了頭,會引起消化不良一樣。彭小玲已經(jīng)上班去了。這幾天學(xué)校要期中考試,她的時間抓得很緊。
于廣舜坐在床頭,點一支煙,抽了幾口,嘴里一點味兒也沒有。煙頭夾在他的手指間緩緩地、自動地燃燒著,一小股淡藍色的煙霧升上去,仿佛不甘心似地消散在了空氣中。他剛想動一動身子,一長截煙灰搶著掉下去,落在了地毯上。彭小玲平生最反感的事情之一就是他躺在床上抽煙。她哪里懂得一覺醒來之后第一支香煙對于男人的重要性?
昨天夜里,他睡得很沉;他的身體側(cè)臥著,并攏著的雙臂緊緊地護著前胸,像睡在母腹中的一個胎兒。從躺下到醒來,經(jīng)過了整整一個漫長的夜晚,他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一些雜亂、冗長的,讓人十分費解的夢境不斷糾纏著他,像一大片水草糾纏著一具正在下沉的尸體。在夢中,他不停地鼓動鼻翼,竭力想要驅(qū)散它們;一種絕望的、溫柔而又傷感的情緒控制了他。有什么大禍臨頭的事情就要發(fā)生嗎?
是的,昨天晚上梁馳斌來過,向他提到過方雁如。她身患絕癥、她不久于人世、她行將就木……可是這一切難道真的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嗎?一個人死去了,除了對他的家人或直系親屬能夠產(chǎn)生一點直接的、真正的影響之外(不幸就連那點影響也是短暫的、物質(zhì)化的),對于其他活著的人來說,是和死亡本身同樣抽象而遙遠的事物。這個曾經(jīng)使他懷著一腔朦朧溫情的女人,這個被一連串打擊弄得走了樣、離他早已遙不可及了的女人,終于要提前面對這最后的打擊了,誰能說這樣的結(jié)局對她不是一種解脫?
于廣舜扔下煙頭,穿好衣服,就著水龍頭里的冷水洗了一把臉。那捆小白菜原封不動地扔在廚房的地板上,一夜之間葉子全都蔫了、黃了。想到買之前和小販討價還價的情景,不由得有些令人好笑。他隨手把它扔進了垃圾筐里。
出門之前,他小心地撣去了地毯上的煙灰,又把房間的窗戶全部打開了。幸福的家庭需要新鮮的空氣。
2
已經(jīng)過了上班時間,馬路上人跡寥落。秋天的第一批落葉被風(fēng)追逐著,在塵土里飄來飄去;一個又老又丑的瘦女人石破天驚地尖叫一聲,在樓下收破爛兒。
菜市場旁邊的小吃攤這會兒也已變得冷清了,攤主們抓緊時間開始清點起手中一把把又臟又破的零錢。于廣舜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要了一碗面。
湯料里放了太多的辣椒油,剛吃了幾口便辣得他睜不開眼睛、額頭上汗珠直冒;他丟下碗,掏出錢來放在那張油膩不堪的小桌上,一臉蠢相的小攤主找錢時磨磨蹭蹭的樣子也惹得他滿心的焦躁與不快。一抬頭,卻看見錄像帶出租店的那個小艷兒正在把鋁合金卷閘門使勁兒往上推。于廣舜立刻朝她走了過去。
“艷兒、艷兒,”他沖她喊。
“是你,”她回過頭來,認出了他。
卷閘門已經(jīng)推上去了。小艷兒一邊走進店里,一邊拿手往臉上扇風(fēng),嬌喘吁吁的樣子。
明明沒有要租的帶子,他還是流連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挑揀著。小艷兒打著哈欠,把昨天才向他報過的那一長串錄像帶名重又報了一遍。
“這些都不好看。”于廣舜說。
“怎么不好看?昨天有個先生,一次就借了二十幾盤。”
“二十幾盤?那他夜里還睡不睡覺了?”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在這兒等著,我請你去跳舞,好不好?”
“我不去跳舞?!彼闹鶐妥樱袂轺龅卣f。
“為什么不去?就是跳跳舞嘛,又不會讓你干別的!”
“反正,我不去?!?/p>
“那就算了,回頭我去請別的小姐,你可別后悔啊!”于廣舜裝著很認真的樣子說。他突然記起她的左臂上被煙頭燙的那塊疤,心想:真應(yīng)該在她的右臂上也燙它一個。
從那兒出來剛走幾步,聽到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字。于廣舜回頭一看,竟是多日不見的一個牌友。那人問他:“你現(xiàn)在要到哪兒去?”
“去上班?!?/p>
“都它媽幾點鐘了,還去上班!得,干脆到我那兒去,哥幾個好久沒切磋了,小玩一把怎么樣?”
于廣舜還在猶豫,那人不由分說地拖著他,橫過馬路便走。
3
下午三點多鐘,于廣舜輸光了兜里的錢,第二次來到了小吃攤前。整整五個小時,他居然一把沒和,真是背火背到了極點。肚子早就餓得挺不住了。他掏出兜里僅剩的一點零錢,隨便要了點吃的,也顧不上辣和燙,狼吞虎咽地下了肚。
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兩腿發(fā)虛、雙眼發(fā)花,渾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這是晴朗而又寒冷的一天,秋天的涼意已經(jīng)覺出來了。
在街角處,那個象棋攤?cè)匀粩[在那兒。這個時間里沒有人會來下棋,黑紅兩方的棋子卻整整齊齊地擺放好了,一派枕戈待旦的嚴肅氣氛。守棋攤的老頭瞇縫著眼睛,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曬太陽。在塵土飛揚、熙來攘往的大街上,他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島嶼。
老頭坐在那兒,安詳、從容,超然物外,仿佛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從他瞇縫著的眼睛里射出的、那一線雪亮的光卻密切注視著每一個走過那兒的人們,絕不會漏過任何一個真正的棋手。
于廣舜不由地停住腳步,遠遠地站在那兒,久久地注視著這個老人……
隨后,他轉(zhuǎn)過身,慢慢地回家去了。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