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旭

導(dǎo)演又領(lǐng)來了一個男孩。

這男孩手提一條臟不拉嘰的破袋子，衣衫襤樓，面黃肌瘦，像一條被遺棄多時的小狗。這是導(dǎo)演領(lǐng)來的第十個孩子。

眼下，我們劇組正拍攝一部少兒影片《小小流浪兒》。該影片描述的是一個八歲的男孩被他補鞋的父母帶到了南方某個城市。一年后，他的母親因無法承受乞丐不如的困苦生活，依傍了大款。他的父親傷心異常，在一次回住處的路上，喪身車禍。從此，男孩淪落為以撿垃圾為生的流浪兒，在那個弱肉強食的城市里，受盡了痛苦和折磨。后來，偶爾一次，他在大街上遇見了久違的、已成為貴夫人的母親，于是演繹了一出悲歡離合劇。

影片一帆風(fēng)順地拍了下來。然而，即將大功告成時，意料不到的是主演流浪兒的小演員遭車禍被截去了雙腿。于是，影片被迫擱淺，留下“流浪兒逢見他的母親，向她哭訴這些年來的遭遇”這最后一幕場面未曾拍攝。

導(dǎo)演決定尋找替身。他認(rèn)為這部影片是反映流浪兒生活的，就地取材找個流浪兒扮演他們生活中的自己，其表演肯定逼真自然，而且可以更大程度上增強影片的真實感。

讓導(dǎo)演大傷腦筋的是，他一連領(lǐng)來過九個跟影片中的流浪兒遭遇相似的孩子，結(jié)果都以失敗告終。他們中居然沒有一個會哭!

現(xiàn)在他終于又找來了這個男孩。

導(dǎo)演沖著那個男孩，手用力一揮，充滿著信心喊:“一、二、三，哭!”

可是，那個男孩沒有哭。他的臉上連一絲哭的跡象都沒有。

導(dǎo)演走到男孩面前，皺起眉頭問:“你怎么不哭?”

“我，我哭不出來!”男孩囁嚅著說。

“怎么會哭不出來呢!你想一下你父親是怎么死的?”導(dǎo)演誘導(dǎo)男孩說。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我媽走后的第二天，我爸又像以往一樣上街去補鞋，可那天他一句話也沒說。晚上回住處的時候，他就在街上讓一輛車給撞死了?？晌铱匆娔擒囬_得一點也不快……”男孩說著，仍沒有哭的意思。

導(dǎo)演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著男孩，突然，他盯著男孩右手的眼睛一下子發(fā)亮了，他看到男孩右手的那根食指斷了一截，像一坨緊縮著的田螺肉!

這意外的發(fā)覺，使導(dǎo)演驚喜得像一個艱難的跋涉者，在干燥的沙漠里發(fā)現(xiàn)了綠洲，他十分沖動地抓起男孩的那只手，急切地問:“你這，這手指是怎么搞的?快，快說!”

男孩嚇了一跳，后來明白了導(dǎo)演的意圖，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他說這手指是一次爭奪地上的面包時，讓一群一起爭奪的孩子給踩的。

于是，導(dǎo)演就說:“那好，你現(xiàn)在體味一下，給人踩斷了手指的時候，你有什么感受，是不是很想哭?”導(dǎo)演將最后的希望押在了孩子的斷指上。

可是，男孩思索了片刻，還是漠然地?fù)u了搖頭，“那時我一點也不想哭，”他說，“那時我還高興著呢!因為那以前，我已有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正餓得慌呢!奪到了那個面包，我就塞進(jìn)了嘴里。”

男孩的話音一落，導(dǎo)演眼中的那束亮光便漸漸暗淡下來，最后只剩下一點點了。他終于像一匹累垮了的馬，變得沒精打采。后來，他又強打起精神，不甘心地補了一句:“你父親死后到今天，這么長的苦日子里，你真沒哭過，或者沒想到過哭!”

“開始哭過，”男孩說，“后來就再也沒有想過，也不再哭。因為哭是沒有用的!你哭了沒人會給你穿的、吃的，也沒有人會理你、幫你，哭了也是白哭!”說這話的時候，男孩漠然地凝望著遠(yuǎn)處，目光冷冷的，恍如冰激過一樣。

導(dǎo)演不再吱聲，沉默著想著心事。良久，他用一種沉重的語調(diào)對旁邊的編劇說:“其實我們一開始就錯了。一個流浪久了的孩子，他不會再習(xí)慣于哭，特別在那種大人都不一定能生存的處境中?！?/p>

(陳坦摘自《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