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偉

作為廬山管理局的一名工作人員，我為廬山的壯美而驕傲，這里峰巒巍峨，林木蔥郁，清泉飛瀑，生機盎然。廬山是美麗的，可是我要說，生命也本該是美麗的，就如同這美麗的廬山。我這樣說，是因為在這充滿活力的自然之中，卻常常有年輕的生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甚至以他們輕輕的一躍，在我們的心中留下持久的震顫！

面對腳下的層巒疊嶂、八百里鄱陽湖、浩蕩的長江，27歲的她淚如泉涌……

1994年盛夏的一天，我陪幾位客人到五老峰游覽。當(dāng)我們走到第二峰時，只見一個姑娘坐在突出崖外的一塊巖石上，許多人遠(yuǎn)遠(yuǎn)地圍在周圍。一位民警告訴我，這是一位要跳崖的姑娘，不能靠近，一靠近她就要跳下去！我聽后，一邊試探著向前走，一邊喊：“同志，我是廬山管理局的，你有什么難處，我們盡量幫你解決?！惫媚镆娢疫^來，立刻站起來喊道：“你別過來！我的事與廬山無關(guān)，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從姑娘的神態(tài)和聲調(diào)中，我判斷她正在生死的選擇中猶豫，也就是說，一定有搶救她的辦法！

巖石上的姑娘確實是準(zhǔn)備來廬山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她1989年大學(xué)畢業(yè)，對生活充滿美好的幢憬?？墒窃诂F(xiàn)實生活中她看到一些干部拉幫結(jié)派，以權(quán)謀私，心中感到異常的震驚和憤怒。在公開的場合，她常常坦率尖銳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這引起了一些領(lǐng)導(dǎo)的不滿。有人勸她不要太書生氣，要學(xué)會適應(yīng)環(huán)境，可她認(rèn)為自己并沒有錯。在一次分配住房時，個別領(lǐng)導(dǎo)過分多占住房，她又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而且言辭激烈，致使她的領(lǐng)導(dǎo)異常惱怒。不久，她的預(yù)備黨員資格被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了。有人散布她精神不太正常的閑話，甚至說她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男朋友最終也與她分手。在一連串的打擊下，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量與現(xiàn)實抗?fàn)幜?，就想以死來保持自己的清白。于是她來到廬山。

然而，當(dāng)她佇立在五老峰頂時，腳下壯美的河山讓她強烈地感到了世界的美好！層巒疊嶂像舒展的花瓣把她簇?fù)碓诨ㄐ?，浩蕩的長江如輕盈的綢帶起伏飄動，江中的巨輪猶如蝴蝶在采擷浪花……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自己才27歲，難道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嗎？她禁不住痛哭失聲，淚如泉涌……

這時，一個在這里做照相生意的男青年端著相機慢慢向她走去：“同志，同志，我是照相的，給你留個影好不好？”“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姑娘情緒激動地喊著。“好，我不過去，我就在這里照?！蹦星嗄暝陔x她十幾步的地方停下，誠懇地說道：“你在這里坐了這么久，一定很喜歡這個地方。就算是最后一張照片，也該給父母兄弟、親朋好友留個紀(jì)念吧?！惫媚铼q豫了片刻，終于轉(zhuǎn)過身子說：“好吧，那就照一張?！?/p>

于是，男青年端起相機，不停地來回走動，時而很自然地向前跨進一步，還輕聲地對姑娘指揮著：“過來一點，再過來一點，后面的山峰做背景。好，好，就這樣?！边@時，男青年忽然又放下相機，對姑娘說：“寄照片的時候，我怎么知道你家的地址呢？”姑娘說：“我寫好，放在這?！闭f著低頭從背著的小包里拿紙和筆。就在這一剎那，男青年扔下相機，如脫弦的箭，猛地?fù)渖先?，抱住姑娘，往地上一滾……

我們的辦法成功了，姑娘被救了！姑娘的額頭被石頭劃破了一個口子，在住院的幾天里，我和她長談了兩次。4天之后，心情已漸開朗的她被聞訊趕來的父母接走。當(dāng)我們把她送上汽車時，姑娘又一次淚如泉涌。幾個月后，我接到她的一封13頁紙的來信。信中寫道：“廬山之行對我觸動太大。經(jīng)過幾個月的反復(fù)思考，我對生活有了新的認(rèn)識。您的話是對的，把生活想得太美好、太純潔是不現(xiàn)實的，而一看到不良現(xiàn)象就悲觀失望，也是不可取的……堅定信念，坦然地面對生活，坦然地走自己的路，歲月的利刃自會雕出每個人的生存價值！”

他沒有在五老峰看到日出，卻意外地看到了人世間最美麗的風(fēng)景！

去年7月的一天，我在辦公室接待了一位來自沈陽的青年。這位青年剛剛改變了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選擇，他激動地向我講述了他在廬山的經(jīng)歷——

我是前天來到廬山的。別的游客都興高采烈，我卻心情沉重。我和女朋友相戀4年，她原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為了把她調(diào)進沈陽，我費盡心血，我的一個好朋友也幫了很多的忙，這使我感到了友誼的珍貴。誰知女友一進城，我的那位好朋友卻施展手段，用金錢的力量挖走了我的女友。我憤怒，更不理解，人情原來竟是如此淡薄，人心怎么這么險惡？這對涉世不深的我打擊太大了。我從此陷入抑郁之中不能自拔，終于喪失生活的勇氣。我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家鄉(xiāng)，想在美麗的廬山了此一生。

聽說五老峰日出極為壯觀，我從沒看過真正的日出，于是決定下午上五老峰，然后在山中過夜。反正我已不在乎生死了，也沒什么可怕的。

沒想到廬山天氣變化無常，白天好好的，到傍晚，突然濃霧彌漫，黑云翻滾，雨便落下來了。我蹲在一塊巨石下面，風(fēng)吹雨淋，冷得陣陣哆嗦。夜深了，我的衣服全濕透了，寒氣越來越重。我實在熬不住了，就站起來活動活動。走出一小段路，忽然看到不遠(yuǎn)處山凹里有一線微弱的燈光。有人家！我猛一喜，可是馬上又猶豫了：深更半夜，一個陌生人敲門，人家會怎么看我呢？會給我開門嗎？可是燈光實在太誘人了，在寒冷的山夜里，它那么安詳、溫馨，我的腳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它移去。走近透出燈光的小房，我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叩響了房門。門開了，一位青年男子把我讓進屋里，見我渾身濕透，“呀”了一聲，馬上朝里屋喊了兩聲。一會兒，里屋出來一位拿著幾件衣服的少婦，她把衣服遞給我，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沒多久，她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要我趕緊趁熱吃下，驅(qū)驅(qū)寒氣。

一碗熱面下肚，頓感暖和和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便和男主人隨意聊了起來。他告訴我，兩年前高考落第，便承包了這個小賣鋪，生意很不錯，特別是旅游旺季，十分紅火。男主人說著，臉上透出欣喜之色。正閑扯著，女主人又從里屋抱著兩床被子出來，抱歉地對我說：“只有木板床，怕睡不慣，將就將就?！蔽颐φf：“不必麻煩了，在這坐坐就很好了?！蹦兄魅诵χf：“那哪行！來了就是客，怎能不安排住處？”

我真正被感動了。想不到在這深山僻嶺中，竟會遇到這樣善良誠摯的人家。沉默了一會兒，我向男主人問道：“你既不問我的姓名，也不打聽我的身分、工作單位，你不怕我是壞人，帶來災(zāi)禍？”

他坦然地笑笑說：“你來敲我的門，就是對我的信任，我怎能不信任你呢？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嘛?！蓖Ａ送?，他又說道：“壞人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5年里我的店被盜過兩次。但壞人總是極少，不然，我也不敢在這包店。像現(xiàn)在旅游旺季，每天來的人總有成千上萬，誰認(rèn)識誰呀？互相幫助的事兒多著呢。如果挨了盜，就成天提心吊膽，那活著還有啥勁？”說著，他憨厚地笑了。

我怎能睡得著呢？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想了很多很多。男主人讀的書恐怕不比我多，見的世面不會比我廣，但他對生活的樂觀豁達卻是我無法比的，而他不是不諳世事未經(jīng)過挫折。他對我不存戒意，是因為他本無戒心。一個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人，心胸自然會是開朗的，即使是飄過一兩朵烏云，那又算什么呢？想著想著，我的心情竟然也漸漸開朗了起來。

我沒有在五老峰看到日出，卻在五老峰看到了人間最美麗的風(fēng)景……

太陽出來了！面對大自然的壯景，我們?nèi)缤鞘艿搅艘淮蜗炊Y，一切瑣碎的煩憂都被洗滌得干干凈凈，人生原來這樣短暫這樣珍貴……

去年8月的一天，我陪北京的一位作家去五老峰看日出。凌晨3點，我們驅(qū)車來到山腰，然后打著手電，拾級登山。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夜色漸漸散去，周圍的山巒開始顯出隱約的輪廓，山下的翻陽湖也慢慢地清晰起來。

又是半個多小時過去了，鄱陽湖與天邊相連處泛出了魚肚白，然后漸漸轉(zhuǎn)青，又慢慢呈現(xiàn)出微紅、淡紅。這時，山峰上靜極了，長短不一的鏡頭都對著水天相連處。紅了，更紅了！快了，快了！驀地，只見紅透了的遠(yuǎn)方，修地進出一束金箭般的霞光，直刺長空。馬上，又出現(xiàn)了第二束、第三束，緊接著，就是霞光千道、萬道，這時天上的云層如同重重疊疊的金色魚鱗，浩蕩的鄱陽湖也倒映著一湖紅霞……終于，在人們的歡呼聲中，一輪紅日從湖面噴薄而出，火花四濺，將天空、湖水和山巒染得更紅……

面對這大自然的壯景，我們?nèi)缤鞘艿搅艘淮蜗炊Y，一切瑣碎的煩憂都被洗滌得干干凈凈，不能不感到人生的短暫和珍貴。

看日出的人紛紛離去了，我和作家還坐在巖石上興奮地交談著。突然，作家對我搖手說：“別出聲！”只見他凝神聽著什么。果然，我們聽到了一兩聲微弱的呼喊：“救命……救命！”喊聲是從巖石下面的松林中發(fā)出的，我們馬上摳著石縫，向下爬去。來到松林，只見草叢中躺著一名男青年，臉色慘白，兩眼黯淡。他喃喃地說道“水……水。”我們馬上把水壺遞到他嘴邊，他大口地喝著，胸脯一起一伏，一壺水很快就喝完了。我們又把3個面包遞給他，他立即貪婪地吃了起來，轉(zhuǎn)眼3個面包被吃得干干凈凈。我們想攙著他起來走幾步，但沒成功。于是，我又攀上巖石，去通知醫(yī)院和公安局。

男青年是重慶市某機關(guān)的干部，他和戀人從小青梅竹馬，一起上學(xué)，初中畢業(yè)又一起下鄉(xiāng)，1984年，兩人一同返城，男的考上了大學(xué)，女的做臨時工，后干起了個體生意。他們相愛得十分熱烈，可是男方的家庭卻堅決不同意。他們抗?fàn)幎嗄隂]有結(jié)果，女的在絕望之下喝農(nóng)藥而死。這位男青年悲痛欲絕，也想隨戀人而去，想到他們曾相約到廬山旅行結(jié)婚，他便決定來到廬山。在五老峰，他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想在目睹一次廬山日出后絕食而死。可是，3天未能如愿。到了第4天，他終于看到了日出。他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多么壯麗的景色啊，多么輝煌的畫面！一切都是那么富有生機！千百年來，多少人來了又去，只有這江山依舊，日出依舊，人生是如此短暫，因此是多么珍貴啊。一個人，怎能為一時的挫折而拋棄這本該美好和珍貴的人生呢！

一種求生的欲望徒然而生，他想爬出松林，但他已3天3夜沒有吃喝，只能拼盡全身的力氣呼喊……

既然能微笑著走向死亡，為什么你不能微笑著闖過那些磨難呢？

讓我無法忘記的，是去年9月那痛心的一刻。

那天，我陪幾位客人到五老峰第三峰游覽，第三峰在五峰中最高、最險峻，幾塊巨石突出崖外，站在巨石上俯瞰，絕壁斧削，不見谷底，一石入澗，不聞絲毫回音。在巨大的山谷中，聳立著一片小山嶺，峰嶺間生出一片片云霧，縹縹緲緲，時聚時散，幾只蒼鷹在山嶺云霧中盤旋……

我們在第三峰上觀賞流連，忽聽一位客人驚叫起來，原來他6歲的小男孩正獨自跑向一塊突出崖外的巨石！我們都驚住了，卻不敢去追，怕小孩跑得更快。小孩不顧我們的喊叫，仍然是又蹦又跳，其父親的臉色變得慘白。就在這時，坐在石邊的一位姑娘猛地站起，沖上去將小孩一把摟住，抱了過來。我們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紛紛向姑娘道謝。這是一位十分清秀的姑娘，潔白的連衣裙襯托著她窈窕豐盈的身材。姑娘對大家的感謝只是淡淡一笑，并無言語。

這時，一位賣茶的大娘沖著孩子嘮嘮叨叨地說道：“聽說這兒已經(jīng)下去9個人了，你可不要成為第10個呀?！比f萬沒有想到，站在一旁的姑娘卻說了聲：“那我就成為第10個吧?！边€沒等我們愣過神來，只見她快步走向石邊，從剛才坐的地方抓起一把碧綠的自動傘，“砰”地一下?lián)伍_，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我們驚叫著，跑到崖邊，只見姑娘正向深淵墜去，山谷里的風(fēng)把她連衣裙的下擺倒卷上來，如潔白的蓮花座，在我們的視線中越來越小……

崖上一片寂靜，空氣仿佛凝固了，我們的心被姑娘帶著下沉，好像永遠(yuǎn)也沒有底。善良又美麗的姑娘，你為什么要這樣呢？既然你有勇氣含著微笑走向死亡，為什么不能也含著微笑闖過重重磨難呢？你給關(guān)心和愛你的人留下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痛苦??！

美麗的廬山，用她神奇的自然景色讓多少人從中領(lǐng)略到人生的短暫和珍貴，以她萬物生長的勃勃生機讓我們感悟到該怎樣面對生活。我們的人生也應(yīng)該如這美麗的廬山，無論因為什么，終止自己年輕的人生路程，是多么的不值，多么的不值！

責(zé)任編輯：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