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南方一所中學看了我刊關于特困生的報道后深受感動,春節(jié),他們通過我刊邀請兩位北京的特困大學生小胡和小張去過年。一個多星期的共同生活,讓我深深體會到他們在貧寒苦境里的奮爭,他們的自尊和自強。
轉眼兩年過去。畢業(yè)在即,小胡的信擺到了我面前:
“……我太古怪和沉默,因為我太自尊(‘自尊兩字下特意加上了著重點)。就如上周一次畢業(yè)分配座談會上,我問系主任:以本科學歷回省進社科院容易嗎?系主任開玩笑說:那院長副院長都是系副主任的朋友,到時給‘引薦引薦。我真的很興奮,會后跟著系副主任屁股后面轉了幾個房間。他在擺脫我。而我在嘮叨著什么‘請多多關照。當時他手里拿著剛發(fā)表的論文激動得發(fā)抖,而對我漠無表情,生怕要他幫忙。我當時尷尬至極。我受到傷害。真的。我在咀嚼‘求人的滋味。僅僅因為我是弱者嗎?我又為什么只成為一個弱者呢?真的是我無能嗎?”
我理解小胡的苦痛。
小胡上高中一年級時,父親得了肝病。暑假小胡帶著第一名的成績趕回家向父親報喜,而他看見的是高懸在屋中央的父親的遺像!他驚呆了。母親泣不成聲。村里人告訴他,父親是不小心掉進村里的池塘,沒游上來死掉的。他狂奔到池塘,站在池塘邊,嚎啕大哭。父親,父親,你游泳游得那么好,這塘里的水還沒到你胸口呀!你怎么會游不上來呢?你是存心要下去呀!你不想再給家里添一點負擔,你結束自己的生命,可你才剛剛四十出頭呀!父親!父親!
兩年后,小胡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全國最著名的大學。
大學幾年,小胡依然努力。他整日穿著那件系里發(fā)的運動服穿梭在校園里。系里給他免了學費,他也不再向母親要錢,他當家教,搞推銷,用勞動養(yǎng)活自己。他熱愛他的專業(yè),在學習里他才能暫時遠離生活的苦難,但他常常為買不起教授指定的參考書而發(fā)愁,而且因為經(jīng)濟的困窘他想開展的課題都無法實現(xiàn)。他的學業(yè)不錯,但不是最出色的;他的交往面不寬,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因為在這方面發(fā)展需要經(jīng)濟實力;他要學習,還要兼顧打工。他的神經(jīng)衰弱有時很重,常常連續(xù)幾個晚上不能入睡。
大學生活很快就要過去,小胡要面臨畢業(yè)分配了。
在人生又一個重要的關口,他再次陷入了困境。
小胡的專業(yè)“批判性”太強,不太好找工作,為此他又修了第二學位,他的計算機通過了二級考試,英語過了六級,還拿過幾次獎學金,但只有這些硬件是不夠的。從二年級起,他就時時注意畢業(yè)分配動態(tài),《就業(yè)指導報》的每條信息就像英語單詞一樣爛熟于心,他甚至還想過運用那遠不可及的“社會關系網(wǎng)”——今年春節(jié)回家,十分欣賞他的高中老師跑了20里地告訴了他兩條信息,一是老師有個段姓堂叔在中國作協(xié),一是現(xiàn)在省委組織部有個人是他們村出去的。老師勸他去跑一跑,興許用得上。兩個地方他都去了,但作協(xié)的那個段姓人物和“老師堂叔”這個親戚關系簡直不沾邊,而省委組織部根本就沒有他們村里的人??粗麧M臉灰色,女友安慰他:“我有個親戚在國辦,他弄了個人到省財政廳,那個人對我親戚感恩戴德,請他幫忙還可以吧!”但小胡不想再跑了,他知道出身貧寒家庭的他在社會資源這點上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他只有靠自己。但他又能靠自己什么呢?不是黨員,不是學生干部,不是三好學生,沒有廣泛而堅實的社會關系網(wǎng)和經(jīng)濟實力,內(nèi)心敏感自卑,“靠自己”的同義詞幾乎就是坐以待“畢”。
選擇對每個人是公平的,但又是不公平的。面對小胡這薄薄的信紙上的一個個問號,我不知如何回答。
小胡還將在內(nèi)心的煎熬和與貧困的抗爭中過完大學的最后一年,而還有幾個月,丁君非就要遠離她無比眷戀的校園和城市到南方工作了。4年的大學生活,她體會最深的痛苦不是經(jīng)濟的貧困,而是放棄的無奈。
她本來可以留在北京的某研究所。丁君非大三時曾幫這家單位做過課題,她的聰明能干深得領導的賞識,他們熱切地期望她畢業(yè)后能留下來。同時,研究所很快將與國際接軌,會有很多國際交流活動,發(fā)展前景極好,而且領導答應丁君非第一年就可以單獨做課題,如果表現(xiàn)優(yōu)秀,兩三年后,她還有出國進修的機會——絕對優(yōu)越的事業(yè)環(huán)境!但是,丁君非放棄了。不是不熱愛專業(yè),不是受不了清貧,在研究所每月七八百元的收入和南方那份2000元的薪水前,丁君非選擇了去南方某市一個區(qū)的教委工作,雖然她還不知到教委具體做什么。
丁君非來自礦山,一家5口靠爸爸300元退休工資生活,打工成為她大學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她做過校對,當過抄寫員,設計社會調(diào)查問卷,也做過家教。
“以我家的經(jīng)濟狀況,我完全可以申請資助,但我的父親不同意,我也不愿這樣做。我的父母一生受過很多打擊,現(xiàn)在剛50歲又病退了,生活無數(shù)次地打倒他們的自尊,申請資助,要填表、蓋章,父親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培養(yǎng)了一個大學生女兒卻無法供養(yǎng)得起,我也不想讓父親拖著病體向單位領導哀求。我曾經(jīng)向同學借過300塊錢,我寧愿在同學面前,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放下自尊,但父親,他再也抗不住一點點傷害了。
“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他總認為自己一生太平凡太無能,他覺得我很優(yōu)秀,能夠成就一番事業(yè)。我去南方讓他很生氣,但他不知道這4年里我經(jīng)歷的一切,每次給家里寫信,我都大量描述這里燦爛的生活,我不想把我的辛苦告訴他們。我也無法和他溝通,面對他的期望,我只有回避。
“這4年,我時時處處感到一種對比,兩種人群的對比。為了生存,我要去兼職,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在城市里奔波,
第一視點
邱四維
特困畢業(yè)生你的前程還好嗎(忍一時之難,成一世之事)
李勇想回到家鄉(xiāng),但卻花了11500元錢留在了北京。李勇父親病逝了,母親年已60,姐姐出嫁了,兩個小妹還在讀書。4年的大學生活并沒使他的膚色變得白皙,他端正的面龐因此顯得冷峻。
李勇在班里排名第四,剛剛在10%的留京名額邊緣。在很多人為留在北京絞盡腦汁時,一年前,他就開始為能回到省城奔波?!拔也辉噶粼诒本?雖然在大學里能否留在這里幾乎成為4年成敗的標準。我的家庭需要我照顧,我想回到西安?!崩钣虑舐毜姆绞绞青]寄簡歷,這是他能承擔得起的唯一方式。大三下學期,他就開始制作簡歷,這花了他不少錢——排版,復印,貼照片,在大信封上貼上1塊錢的郵票,每份簡歷成本接近2塊錢。李勇而我的同學,她們坐在優(yōu)美安靜的校園里讀英語,學專業(yè)。大一期末考試時,正趕上我第一次參加社會調(diào)查,在北三里屯。下周一就要考試了,而調(diào)查直到周四才能告一段落,周三是復習課,老師要劃重點,因為要調(diào)查,我不能上課。我只有很晚趕回宿舍后,在微弱的燭光下,借同學的書和筆記復習,那時,我?guī)缀跻湎聹I來。我不是超人,很多東西我不可能無動于衷。就拿寫論文說,我定了一個選題,當我著手做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系統(tǒng)的理論,而同宿舍的同學可以用嫻熟的英文看國外最新的研究資料,平時的學習積累使她們有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許多。進大學時大家都一樣,甚至在高考分數(shù)上我還比別人高,可4年后就完全不同,同在一起的人出國的出國,保(送)研(究生)的保研,每個人都很優(yōu)秀,而我要去一家只是薪水高點的地方工作。對每個有自尊的人,這種內(nèi)心的痛苦是不能避免的,因為你看到別人在向前,你一步步地落后,你無法趕上,而這落后不是因為你的心智和不努力。
“在外面工作,大家都認為我很優(yōu)秀,我也認為我能力不差。社會需要實際操作的人,更有能力的人,這聽起來很美,但在學校里,出國、保研都需要學習優(yōu)秀。大學要求成績優(yōu)秀,外人對你的評價也是如此,應聘時,你說你實際能力如何好,別人不信,但如果你拿出一份高分數(shù)的成績單,那就不同了。
“一二年級我心里始終波濤起伏,直到三年級,我才對很多東西看開看淡了些。”三年級的冬天,丁君非給一個老外當家教。有天天很冷,刮著五六級風,丁君非騎著車去三里屯上課,半路上她實在騎不動了,停下來,推著車站在呼呼的北風里。一遍遍地,她問自己,為什么要拒絕資助?為什么要去打工?后來,丁君非要考BEC,為了安心學習,她申請了800元的貸學金,這是4年里她唯一一次申請。她的BEC考了個優(yōu)秀。
“也不知是我觀念超前,還是太現(xiàn)實,我覺得自己跟大學文化背離。離開北京是個損失,選擇去南方也許不是個錯誤。4年的貧困的求學經(jīng)歷改變了我很多,我已不是理想化的人。我希望生活好一點,物質上充裕一點,用不著天天算計那點可憐的生活。那樣,也許我還能有精力和能力發(fā)展我的興趣和愛好,重拾夢想。有首歌說山不轉水轉,我覺得主要是人能轉起來。只要能看開,就有可能轉起來,再尋找,再實現(xiàn)自己。”
發(fā)了近200封信函,但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李勇不甘心,春節(jié)在家才住3天,他就跑到西安同學家,一一給發(fā)了簡歷的單位打電話,在電話里介紹自己,“哦,知道知道,你的簡歷我們看了,不錯不錯……”李勇趁機要求面談,他相信,他強有力的邏輯思辨能力和流暢的表達能力會給他帶來好運,“我們這兒不需要人,你還是別來了!”電話里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的單位像事先約好似的,給他同樣簡單而冷漠的答復。李勇知道,沒有任何背景和關系的他哪怕再“不錯”,也得不到面談的機會,而他采用的方式是多么地“學院派”——他曾經(jīng)認為貿(mào)然前往那些單位太魯莽!
李勇在家鄉(xiāng)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北京一家單位愿意要他,但每月只給400塊錢的薪水。李勇終于決定去這家單位,但他要交11500元的計劃外留京指標費和跨行業(yè)費。李勇將自己的實際困難告訴這個單位,領導答應以后讓李勇的工資達到北京市平均工資水平并替他交3500元。李勇從學校借了3000元,約定在工作后第二年還清,剩下的5000元,他是從一個親戚那借來的。他的親戚也不富裕,李勇答應等論文答辯后就還他。他想到時分頭向西安的高中同學借,這樣每個人的數(shù)額都小些。“如果一個人一直生活在貧困里,他就不會在乎這種壓力。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知道這8000元對我意味著什么,我相信我的能力,我相信我會越來越好?!崩钣铝粼诹怂媱澩獾谋本?8000元的額外費用也將沉沉地壓在他肩上。
采訪結束,我想和李勇交換通訊地址,他笑著拒絕了:“也許我太直率,我想,我們的行業(yè)離得那么遠,我們不會再有聯(lián)系了。而且,那里將和這里完全不同,那是新的?!?/p>
是的,走出校園,就將是全新的生活,全新的角色。但愿從貧困中走出的他們能一如過去般堅韌,但愿他們再度起飛的翅膀不再有陰影,不再有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