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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70年代初,當時我只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一天我從同學那里借來一本破舊且沒頭沒尾的外國小說,若是今天,這樣的書該進廢品回收站了,而在那個精神饑渴的年代,破和舊正是它的價值所在。
該書敘述的是一位身穿燕尾服的英俊少年去一家咖啡店小飲,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一輛馬車伴著鈴聲急馳過來,少年無意中透過玻璃望去,看到馬車上端坐著兩位妙齡少女,一位是侍女打扮,另一位則是小姐模樣,頭戴圓頂帽,身穿曳地長裙,楚楚動人,令少年不禁為之一震,他感受到一種令人眩暈的美。待到少年緩過神來想迎上前去時,眼前已只剩少女遠去的背影。他悔之莫及。此后,每天在同樣的時間,他便來到這家咖啡店等候??墒且惶焯爝^去了,馬車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他幾乎絕望了。一天那熟悉的鈴聲再次傳來,少年激動不已,沖出店門,果然又見到那位令他朝思暮想,寢食難安的少女,顯然她也被這位英俊少年的獨特氣質(zhì)所吸引,向他投來純真、深情的一瞥。
就在那一刻,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眼神中所蘊含的深意,兩對眼睛,四束目光透過那小小的瞳孔,直射對方靈魂,將兩人隱秘的情感一覽無余,少男少女都被這無形的力量震憾了。
令我萬分沮喪的是,小說到這里卻翻到了“最后一頁”。
我久久沉浸在小說的情境和氛圍中,它使我進入了一個由目光之網(wǎng)編織的奇異世界,這是我從未涉足過的另一個人生領(lǐng)域。出于新奇,我渴望知曉小說的結(jié)局。第二天,當我?guī)捉?jīng)周折,打探出小說原是從廢紙堆中撿來,結(jié)尾無法知道的時候,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般沒有了精神。
坐在桌前,凝視著窗外,眼前除了交替著出現(xiàn)那對少男少女對視的目光外,我眼前一片空白……
隨著時間的推移,渴望知道小說結(jié)局的沖動漸漸沒有了,那兩雙對視的眼神卻永遠鐫刻在我的心里,只要我長久地凝視一個物件,如圓月,樓房的窗戶,轉(zhuǎn)動的車輪,它們就會幻化成與我對視的眼睛,并引發(fā)我無盡的聯(lián)想。
漸漸地,這種習慣化為一種渴求,一種尋找眼神的渴求。
世上真有心想事成的事,后來我果真親身體驗了這種眼神的交流。
那是初中畢業(yè)前夕,作為班長,我掌管著班級教室的鑰匙,每天晚自習后鎖門便成了我每天例行的公事。班上有位女生,學習特別用功,成績也很好,每晚自習總是最后一個離去,每次我只好耐著性子等她,當時班上男女不說話,有時實在不耐煩了,便干咳一聲以示提醒,久而久之,兩人間有了默契,只要我一咳,她就趕緊收拾書本走路。
一天晚上,照例又剩下我和她,沒等我咳嗽,她已起身。只見她飛快地從書包里抽出一本書,扔到我跟前,滿臉緋紅,起身急速地走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使我愣了神,心中撲撲跳。拿起書來一翻,是本外國小說,我立刻明白了,她這是以此表達對我每次等候的謝意。因為她知道,我是個小說迷。
第二天晚上,待教室只剩下我倆時,我將已看完的她借我的書,連同那本沒頭沒尾的小說一同送到了她的面前。她當即隨手翻了起來,報著嘴含羞地笑了,并抬起頭來,于是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被她那奇異的眼光驚呆了,這是一個怎樣清澈純真的眼神,我分明從中讀到了交流、理解、溝通的渴望,這眼神真誠、勇敢,沒有絲毫的躲閃和游離。我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擊了一下,那是由無數(shù)道射線刺激所引發(fā)的心靈爆裂。于是靈魂在向一個由無數(shù)彩色曲線組成的另一個世界飛去。我似乎體味到了那外國小說中少男少女體會到的某種感覺。
那一晚,我長時間地無法入睡,做了一個夢:我被無數(shù)個像月亮一樣晶瑩的眼睛環(huán)繞著,簇擁著,在銀河中緩緩移動……
從此,我和她開始了交往,一種獨特眼神的交往。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們也進行簡短的談話,但不知怎的,常常是言不及義,甚至尷尬。唯有眼神之間的對話,才能感到兩顆心靈的貼近。
不久,晚自習被取消,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是不復存在了,但兩人心靈的默契早已建立。上學路上邂逅,我們總是用目光互致問候;課堂討論時,我總能從眾多的目光中分辨出我所熟悉的眼神。那時,無論我走到哪里,都感覺到這種目光如影附身,緊緊相隨。它極具穿透力,能夠蜿蜒穿過社會和習俗所設置的柵欄,與它所期望的目光在一個約定的地方相會,然后一同享受自由的欣悅。
就這樣,我們一直用彼此都能感知的方式,進行著這個世界上最獨特最美好的心靈交流,直到中學畢業(yè),各自成為“廣闊天地”中的一員。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并連續(xù)讀了碩士和博士,直至走向工作崗位。這20余年里,盡管我知道她的工作地點,但兩個人始終沒見面,也沒有通信聯(lián)系。我常想,如果我們再次面對,當年人面桃花的她現(xiàn)在一定和我一樣臉上留下了歲月無情的印記,那清澈、純真的眼神,不知是否也蒙上了歲月的風塵?每每想到這里,我偶爾被激起的探訪沖動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害怕用現(xiàn)實的真實去破壞記憶中曾擁有過的對眼神的美好感覺,哪怕這種可能性只有一點。因為我早已將她供奉在記憶的殿堂中,成為一種永遠的美麗。
彼此分手這么多年來,再度尋找這樣的眼神,已成為我人生中的一個追求,沒有與這樣的眼神相遇,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會感到一種靈魂漂泊的孤獨。權(quán)力、金錢、學位都無法替代對這種眼神的追求。
歲月無情,終有一天我們的眼睛會由清澈變得混濁,性情也會由充滿幻想和激情變得平和和恬淡。但是我確信,無論青年、中年還是步入老年,如果有幸找尋到這樣一種眼神,我們都會迸發(fā)出生命的激情。
(沉靜摘自《散文》199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