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朱嬰
“我們可以自己去謀生,但是我們怎么也撇不下廠子,它不僅是咱國家的企業(yè),也是咱工人的血肉??!我們要讓它重新站起來。企業(yè)的振興就是咱幾千工人的出路!”
——錄自某停產企業(yè)“工人咋的了,啥苦沒吃過啥罪沒受過啥困難咱沒見過?如今,別說咱熊,只要思路對頭,咱東北工人照樣能干出大事業(yè)!”
——錄自沈陽街頭
從“最光榮”到“最困難”
1994年歲末,記者來到嚴寒籠罩中的沈陽自行車廠。這個始建于1936年,歷史悠久,成就輝煌,年生產能力150萬輛的國家大型企業(yè),自1988年虧損以來,經過6年的痛苦掙扎,至1994年9月,終于難以支撐,全面停產了。寂靜的車間里,機床設備疲憊地沉睡著;刺骨的寒風在空曠無人的廠區(qū)內肆虐,卷起片片碎紙敗葉;一座漂亮的7層大樓剛剛建了一半就停了下來,這是全廠工人期盼已久的新油漆車間,也因工廠難以為繼而過早地夭折……4600多工人,除極少數(shù)留下值班外,其余人全部“放假”回家,每人每月按沈陽市的最低生活標準領取80元生活費,可即使這么一點兒錢,廠里也連續(xù)兩個月無法保證了……
記者想見曾經是全國輕工系統(tǒng)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的廠長楊寶俊,被告知“廠長外出努力去啦”。出面接待的黨委書記顯得心力交瘁,表情郁悒。他說:上海、天津、沈陽三家全國自行車骨干企業(yè),數(shù)沈陽的資格最老?!拔母铩鼻?,工廠上繳利稅總額達兩億七千萬,而當時工廠的固定資產不到4000萬,上繳的利稅足可使國家再建幾個同類廠??扇缃瘢瑥S子虧損已達8000多萬,潛虧6000多萬,國家貸款1.1億,企業(yè)負債2.5億,已
經不是一般的資不抵債了。職工每月領幾十塊錢的生活費,拿雙職工說,一個孩子的入托費現(xiàn)如今就要90元,再吃點飯,兩人的錢加起來連一個孩子都養(yǎng)不起。我們搞過一次調查:4000多工人回家,能找到點活干的只是少數(shù),95%以上的人在家呆著。有的工人哭著問:“廠子啥時候能開工啊?”
記者找到另一家停產企業(yè)的一名下崗女工,聽說她曾去舞廳陪過舞,每天夜晚,她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到一家娛樂城“上班”,陪一位客人跳一曲掙5元錢。她每晚都要拼命支撐著跳到第二天凌晨兩點,而她的丈夫就在娛樂城外的冰天雪地中等她到兩點,等她掙到了錢,再把她馱回家,每當這時,他們的寶貝女兒已經睡著了。后來,女兒知道了媽媽的“工作”,哭著說不要媽媽再去上這個“班”,寧愿自己不上學……和記者講起這些,她不住地擦眼淚。從前,她每天早上只需拎個飯盒去廠子上班,不管干得咋樣,總還吃得飽飯,交得起女兒的入托費,學費。如今,她真正體會到“一天不想招就沒法兒活”。她不解地問:“我深知,不改革,社會不能進步。但國家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能不能一致?這么些年,到底富了誰?從前最光榮的是工人,現(xiàn)在最困難的也是工人。這到底怎么回事?”說到這里,她哽咽語塞……
遼寧省曾經是國家的老工業(yè)基地,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占全國的1/10,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過突出貢獻。然而,在我國的經濟體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雙重原因,這個工業(yè)巨人一度沉默了,明星地位讓出來了。1994年期間,全省國有工業(yè)企業(yè)虧損面曾達到67.57%,虧損額列全國第一位,大批工人下崗回家。昔日的“老大哥”們承受著巨大的心理落差……
一家企業(yè)的領導向記者展示一份調查表:28.9%的職工表示在改革中以國家、集體和社會的利益為重;52.5%的職工表示國家、集體、社會、個人的利益兼顧,兩者相加占80%以上。他感慨地說:“這生動地表明了國有大中型企業(yè)職工是改革開放事業(yè)的堅定支持者。但是,我們決不能忽視他們越來越大的失落感,他們普遍有一種被時代列車甩下來的困惑?,F(xiàn)在社會上有種說法,叫作‘把老干部供起來,把知識分子抬起來,把機關干部養(yǎng)起來,把農民兄弟保起來,把工人師傅推出來。有的工人一聽見收音機里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就淚流滿面,說‘咱當老大的榮譽感啥時候再回來呢?……”
談起這個問題,有關人士認為,這是國有大中型企業(yè)被推入市場后所必然產生的陣痛。我們既不能回避矛盾,把工人一推了之,也不能隔靴搔癢,唱些不著實際的高調。當務之急,是在幫助職工解決困難的同時,向他們講清道理,使他們的認識能夠盡快地與改革實踐同步。沉浸于歷史,固執(zhí)地來談論今天所謂的公平不公平已經意義不大了。國有企業(yè)不能再用過去的輝煌向今天的改革討價還價,來詮釋今天轉軌過程中的全部痛苦。千條理萬條理,依靠自己去發(fā)展才是硬道理。面對優(yōu)勝劣汰的市場經濟,要下決心徹底屏棄與計劃經濟相適應的思想觀念和經營模式,按照市場經濟的要求,堅持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自求生存,自我發(fā)展。只有這樣,才能變被動為主動,重新開拓一條生路。對于職工而言,市場經濟與其說是經營管理的競爭,不如說是每個人綜合素質、應變手段和生存能力的競爭。只有重新認識自己,盡快樹立競爭意識,強化適應和生存能力,提高自身素質,才能在充滿風險的市場競爭中戰(zhàn)勝困難,立穩(wěn)腳跟。任何埋怨和牢騷都無濟于事,目前擺脫困境的唯一選擇,就是面對現(xiàn)實,調整心態(tài),振作精神,背水一戰(zhàn),想方設法克服困難,度過難關……
“大老爺們兒,不能讓老婆孩子餓著”
記者想找一些下崗工人談談,結果一談就崩。有人說:“連活路都沒了,還談什么?”
見到張師傅,是在鐵西區(qū)的大街上。當時,颼颼的老北風像刀子一樣劃拉著人的臉。他緊裹著大衣,登著車從記者的身邊吃力地騎過去。當然,記者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而是他綁在自行車后座上的一塊板子,上面寫著兩個字:“修車”。
發(fā)現(xiàn)記者追上來,他猛地握住車閘,扭頭問:“大哥,修車不?”我說:“別人都是擺攤修車,你這修車的咋滿街轉悠?”他一樂:“嘿,這是咱想的新招!你知道咱廠子為啥黃?就因為幾十年一貫制,坐地經營,等客上門。市場經濟一來,那些原先咱大企業(yè)壓根兒瞧不上眼的小廠子實行上門服務,又主動又熱情,愣是把咱大廠的客戶活生生給拉跑了。咱廠子再大,牌子再老,沒人理了,不是白搭嗎?咱修車就悟出這么個理:不能老呆一個地方守攤兒,讓人推著壞車來找你。咱主動一點,滿城轉悠,見著誰車壞了就修,雖說累點,但比守著路牙兒受凍強……”
聽說我要采訪,他死活不肯說出原先工作的廠子,約我晚上去他家。
晚上,我叩開了張師傅的家門??簧?,他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正
在做功課。孩子的奶奶給我沏了一壺茶。談起眼下的日子,張師傅的愛人眼圈紅了。她說:“上上個月,咱一聽說廠子開不出支,急得都要哭了。他倒好,沒事兒似的,說:‘急有啥用?廠子沒活干,就不能自己想招?大老爺們兒,還能讓你和孩子餓著?可咱這十來年,打從技校畢業(yè)分進廠子一直干到現(xiàn)在,除了開車床,不會干別的,能想出啥招來?再說,那錢又不是小北風一刮就能刮來的,那么好掙?我有個弟弟,是做買賣的,這兩年發(fā)了。我對他說:‘要不,去找俺弟求份活干?他一聽就火了。原先,他那產業(yè)工人的架子端得可足了,死活瞧不上俺那弟弟,說俺弟不學無術,就知道鉆錢眼子。這會兒,廠子生產停了,他的傲勁兒也沒了??扇フ野车?,他臉上抹不開。我了解他。但兩個大活人,不能總這么在家呆著吧?孩子要上學,幾口子人要吃飯。我父母和他父母都是這家廠子的退休工人,風風雨雨地為國家干了一輩子,現(xiàn)在不但勞保工資開不出來,醫(yī)藥費啥的也解決不了。這物價成天漲,幾天一個樣,細算算,7口人,再節(jié)省,每月怎么著也要幾百塊錢過日子。就說咱過去有點兒小積蓄,那也不經花呀!而且,啥時候是個頭?咋辦?別看他表面上不急,那心里頭就跟擱盆火似的難受。他思來想去的,最后整來一堆修車的工具,說:‘上街修車去!”
張師傅說:“開始咱也擺攤。吧嗒吧嗒地給人修車,這活兒不好干。有幾回,剛出來半拉小時,就凍得受不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有時凍得實在受不住了,就扔下活躲進商場暖和一會兒再出來。罪遭大啦!想起原先上班的功夫,車間里干得熱火朝天的;中午吃飯時,大伙湊到一塊,有說有笑;下班回到家,熱炕頭一坐,喝二兩白酒,小日子多安逸!再看如今,自個兒往寒風中一站,滿眼的冰溜子,手凍得拿不住扳子,可憐巴巴的,心里這通鬧騰??!有時真想罵娘!可一尋思,罵誰呀?事到如今,怪誰?怪誰都不管用,就怪自己沒本事,沒多會幾手活!市場經濟講的就是競爭,人也一樣,誰有本事誰就活得棒,誰窩囊誰熊誰就完蛋!咱想,咱整得明白,甭怨天怨地的,抓緊時間干,苦歸苦,車還得修,快過年了,趕緊整點兒錢,為了老人和孩子……”張師傅又指著他愛人,說:“她是個軟心腸子,一看我在外頭受凍遭罪,就在家呆不住了,邀了幾個姐妹去躉菜,每天早晨天還黑著就上批發(fā)市場等著卸車,拉菜的車一來,就跟打仗似的沖上去刨菜包,那滋味也不好受……”
經張師傅同意,第二天凌晨4點多,記者跟隨他愛人來到躉菜的市場。院子中,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車輛排得滿滿的。零下幾十度的嚴寒里,人們不住地跺著腳,每個人的眉毛上都掛著嘴里吐出來的熱氣凝成的白霜。裝菜的車皮進來了,剛剛停穩(wěn),黑壓壓的人群一擁而上,刨的,扔的,接的,碼的……我拎著沉重的鎬頭搶先爬到車皮的菜堆上,讓張師傅的愛人在車下接住我刨下去的菜。也許就掄了十幾鎬,我呼哧帶喘的受不了了,被汗水浸濕的內衣緊貼在脊背上,兩個耳朵被凍得始而像針扎似的疼,繼而就麻木得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正常地呆在原地方了??吹轿覞M臉的痛苦,張師傅的愛人在車下急得直喊:“劉大哥,快下來,你們北京人,哪能受這罪……”
太陽出來了,隨著渾沌的霧氣被陽光驅散,我回到暖氣給得足足的賓館。想起張師傅那句“大老爺們兒,還能讓老婆孩子餓著”,我從心底里感嘆:“真不容易!”
晚上,一位朋友請我吃飯,同時入座的還有一位小姐,很漂亮,但表情很憂郁。朋友對我說:“她更典型,你倆好好嘮嘮!”
小姐姓金,曾是一家大企業(yè)的工會干部。由于是干部,人又長得漂亮,因而格外受人尊重,全廠上下無論老少均稱她“金姐”。那時候,金姐活得很自信,也很舒坦,就像坐在一條平穩(wěn)的船上,在生活的河流中緩緩而行,從來沒想到要去考慮身下的這條船會不會翻。忽然有一天,船翻了!她說:“咱無論如何想不到,廠子怎么說完就完了呢?頭一天說要裁人,第二天自己就被裁下來了。領導找我談,說:‘要么去食堂當工人,要么拿生活費回家!我氣得都要哭了。讓我去食堂?沒門!我寧愿回家!可回家以后,我才徹底明白:自己失業(yè)啦!那些天,活得可難受了,全家人都懵了,跟天塌了似的,不知該咋辦!有個阿姨介紹我去干售貨員,說我長得俊,一準兒能干好??晌蚁耄喝f一遇上熟人朋友來買貨,看我站那兒,多寒磣吶!就拉倒了。后來,又有人介紹我去干直銷小姐啥的,我都沒答應。還有一個男的,說他是時裝店的老板,要聘我當模特,一個月給開800元錢。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人沒安好心,一口回絕了!我也去一些招人的單位考過,可那些好的工作,我又考不上。低不就高不成的,一晃,我在家呆了好幾個月。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人給逼急了,啥活不能干?可一想起咱曾經是一名干部,如今被逼得就剩下掃大街沒考慮了,心里頭這通委屈,好幾回,一說起這事兒就掉眼淚。我也罵自己:臭要面子!事到如今,你那張臉值幾個錢?可這臉愣就抹不開……
“上個月,有人來家說:一所大學的留學生公寓要請一位勤雜工,掃廁所,每天5元錢,從早9點干到晚9點。爸媽勸我說:‘去看看吧!我媽有病,半身不遂;我爸的心臟也不好,我不忍心白吃他倆的,就狠了狠心,去了。到這會兒,干了些日子,覺得也沒啥不合適的,對方還說我干得好,要給我加工資。昨天,有個同學瞧見我,說:‘呦,你咋不化妝了呢?我說:‘成天掃廁所,還打扮啥呀!”她接著說:“我的一些同學,雖然現(xiàn)在還在崗,可整天提心吊膽的,害怕哪天廠子完了,會跟我一樣,后悔沒多學幾手。但話說回來,誰知道今天會變成這樣?我們都是從學校一畢業(yè)就分進工廠的,學校從來沒教過我們失業(yè)以后怎么辦,我們也絕對想不到國家的企業(yè)有一天會完。如今的事對我們刺激特大。我對我妹說:‘甭一門功課考了90幾分就美得不行,得多學點兒,往后的日子才好過……”
“企業(yè)振興就是咱工人的出路”
一家停產企業(yè)的廠房上懸掛著一幅標語:“用鐵的意志戰(zhàn)勝困難,用火的熱情迎接希望!”18個火紅的大字在灰色的天穹下格外醒目。工人飽含著熱淚對記者說:“我們可以自己去謀生,但是我們怎么也撇不下這個廠子,它不僅是咱國家的企業(yè),也是咱工人的血和肉?。状烁冻隽私ㄔO的心血,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它完了。我們要讓它重新站起來。企業(yè)的振興就是咱幾千工人的出路!”
在遼寧,1000多家大中型企業(yè),64%建于50年代以前,30%是解放前的老企業(yè)?,F(xiàn)有工業(yè)設備中,80年代水平的只有10%。設備老化,工藝老化,產品老化。但遼寧的工人沒有嫌棄它們,幾十年來,為支援國家建設,他們與這些企業(yè)和設備一起奉獻了青春。改革開放以來,計劃經濟體制是逐漸突破的,基本上是先輕工業(yè)后重工業(yè);先加工業(yè)后原材料工業(yè)。而遼寧恰恰是重工業(yè)和原材料工業(yè)基地。于是,在別人放開手腳的時候,遼寧卻不得不承擔著比別的省份高一倍的指令性計劃任務,以支持全國的改革開放,而遼寧所需要的產成品卻要高價買入。遼寧的工人階級又一次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當遼寧人抖擻起精神,開始屏棄國有企業(yè)“等、靠、要”等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舊觀念,準備啟動自己的大船駛向市場經濟的新航線時,他們發(fā)現(xiàn),遼寧大中型企業(yè)的付出已經無法在原處得到補償。
怎么辦?有人指出:“這是一次最有實際意義的覺醒。覺醒才有反省,反省才能重新自強?!?/p>
省委領導疾呼:遼寧不能自己拖自己,越拖問題越多,越不好辦,越被動!他們認為:國有企業(y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主體,沒有一大批充滿活力的大中型企業(yè)進入市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建立不起來。遼寧省的大中型企業(yè)能否搞好,不僅關系全省、維系千千萬萬工人的命運,而且會影響到整個國家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因而,遼寧應當急中央之所急,作為重中之重,下決心把國有大中型企業(yè)搞好……
遼寧省委省政府提出:“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重振遼寧雄風!”這振聾發(fā)聵的決策正是無數(shù)遼寧工人的期待。
沈陽自行車廠的黨委書記告訴記者:1993年2月,沈陽自行車廠4600多名職工曾靠走親求友,東借西湊,想方設法集資2500萬,希望藉此使廠子擺脫困境,恢復生產,重展昔日雄姿。雖然最終未能如愿,但此舉所表現(xiàn)出的職工群眾強烈的愛廠精神和自救意識,使廠領導至今回想起來仍難以抑制內心的沖動。
朝陽重型機器廠,全國建材機械行業(yè)的四大骨干企業(yè)之一,1991年資不抵債,虧損總計4578萬元,凈資產為—1057萬元,成了“空殼”企業(yè)。省長聞世震目睹企業(yè)的慘狀感嘆道:“朝重不重!”依此生存的8000名朝重人痛心疾首,憂心如焚。他們不服氣,不認輸,憋著一股勁。機會終于來了,新的領導上任后,帶領職工以新的視角看待和分析企業(yè),找出企業(yè)不活的實質原因在于過分依賴宏觀經濟調整,把希望寄托在國家擴大基建規(guī)模上,缺
子怎么說完就完了呢?頭一天說要裁人,第二天自己就被裁下來了。領導找我談,說:‘要么去食堂當工人,要么拿生活費回家!我氣得都要哭了。讓我去食堂?沒門!我寧愿回家!可回家以后,我才徹底明白:自己失業(yè)啦!那些天,活得可難受了,全家人都懵了,跟天塌了似的,不知該咋辦!有個阿姨介紹我去干售貨員,說我長得俊,一準兒能干好??晌蚁耄喝f一遇上熟人朋友來買貨,看我站那兒,多寒磣吶!就拉倒了。后來,又有人介紹我去干直銷小姐啥的,我都沒答應。還有一個男的,說他是時裝店的老板,要聘我當模特,一個月給開800元錢。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人沒安好心,一口回絕了!我也去一些招人的單位考過,可那些好的工作,我又考不上。低不就高不成的,一晃,我在家呆了好幾個月。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人給逼急了,啥活不能干?可一想起咱曾經是一名干部,如今被逼得就剩下掃大街沒考慮了,心里頭這通委屈,好幾回,一說起這事兒就掉眼淚。我也罵自己:臭要面子!事到如今,你那張臉值幾個錢?可這臉愣就抹不開……
“上個月,有人來家說:一所大學的留學生公寓要請一位勤雜工,掃廁所,每天5元錢,從早9點干到晚9點。爸媽勸我說:‘去看看吧!我媽有病,半身不遂;我爸的心臟也不好,我不忍心白吃他倆的,就狠了狠心,去了。到這會兒,干了些日子,覺得也沒啥不合適的,對方還說我干得好,要給我加工資。昨天,有個同學瞧見我,說:‘呦,你咋不化妝了呢?我說:‘成天掃廁所,還打扮啥呀!”她接著說:“我的一些同學,雖然現(xiàn)在還在崗,可整天提心吊膽的,害怕哪天廠子完了,會跟我一樣,后悔沒多學幾手。但話說回來,誰知道今天會變成這樣?我們都是從學校一畢業(yè)就分進工廠的,學校從來沒教過我們失業(yè)以后怎么辦,我們也絕對想不到國家的企業(yè)有一天會完。如今的事對我們刺激特大。我對我妹說:‘甭一門功課考了90幾分就美得不行,得多學點兒,往后的日子才好過……”
“企業(yè)振興就是咱工人的出路”
一家停產企業(yè)的廠房上懸掛著一幅標語:“用鐵的意志戰(zhàn)勝困難,用火的熱情迎接希望!”18個火紅的大字在灰色的天穹下格外醒目。工人飽含著熱淚對記者說:“我們可以自己去謀生,但是我們怎么也撇不下這個廠子,它不僅是咱國家的企業(yè),也是咱工人的血和肉啊!幾代人付出了建設的心血,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它完了。我們要讓它重新站起來。企業(yè)的振興就是咱幾千工人的出路!”
在遼寧,1000多家大中型企業(yè),64%建于50年代以前,30%是解放前的老企業(yè)?,F(xiàn)有工業(yè)設備中,80年代水平的只有10%。設備老化,工藝老化,產品老化。但遼寧的工人沒有嫌棄它們,幾十年來,為支援國家建設,他們與這些企業(yè)和設備一起奉獻了青春。改革開放以來,計劃經濟體制是逐漸突破的,基本上是先輕工業(yè)后重工業(yè);先加工業(yè)后原材料工業(yè)。而遼寧恰恰是重工業(yè)和原材料工業(yè)基地。于是,在別人放開手腳的時候,遼寧卻不得不承擔著比別的省份高一倍的指令性計劃任務,以支持全國的改革開放,而遼寧所需要的產成品卻要高價買入。遼寧的工人階級又一次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當遼寧人抖擻起精神,開始屏棄國有企業(yè)“等、靠、要”等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舊觀念,準備啟動自己的大船駛向市場經濟的新航線時,他們發(fā)現(xiàn),遼寧大中型企業(yè)的付出已經無法在原處得到補償。
怎么辦?有人指出:“這是一次最有實際意義的覺醒。覺醒才有反省,反省才能重新自強。”
省委領導疾呼:遼寧不能自己拖自己,越拖問題越多,越不好辦,越被動!他們認為:國有企業(y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主體,沒有一大批充滿活力的大中型企業(yè)進入市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建立不起來。遼寧省的大中型企業(yè)能否搞好,不僅關系全省、維系千千萬萬工人的命運,而且會影響到整個國家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因而,遼寧應當急中央之所急,作為重中之重,下決心把國有大中型企業(yè)搞好……
遼寧省委省政府提出:“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重振遼寧雄風!”這振聾發(fā)聵的決策正是無數(shù)遼寧工人的期待。
沈陽自行車廠的黨委書記告訴記者:1993年2月,沈陽自行車廠4600多名職工曾靠走親求友,東借西湊,想方設法集資2500萬,希望藉此使廠子擺脫困境,恢復生產,重展昔日雄姿。雖然最終未能如愿,但此舉所表現(xiàn)出的職工群眾強烈的愛廠精神和自救意識,使廠領導至今回想起來仍難以抑制內心的沖動。
朝陽重型機器廠,全國建材機械行業(yè)的四大骨干企業(yè)之一,1991年資不抵債,虧損總計4578萬元,凈資產為—1057萬元,成了“空殼”企業(yè)。省長聞世震目睹企業(yè)的慘狀感嘆道:“朝重不重!”依此生存的8000名朝重人痛心疾首,憂心如焚。他們不服氣,不認輸,憋著一股勁。機會終于來了,新的領導上任后,帶領職工以新的視角看待和分析企業(yè),找出企業(yè)不活的實質原因在于過分依賴宏觀經濟調整,把希望寄托在國家擴大基建規(guī)模上,缺
乏駕馭市場的主動精神。為此,廠領導提出“下南方,出國門,保質量,重信譽,艱苦奮斗二三年,重振朝重展雄風”的誓言,并以身作則,帶頭苦干。職工心里托了底,從而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熱情,他們轉變觀念,克服各種困難,依靠多路開發(fā)啟動市場,變坐地經營、等客上門為主動出擊、上門服務。推銷人員不放過任何一個宣傳產品的機會,甚至一些市、縣建材局召開的工作會議,他們也爭取上會發(fā)言。僅用4個月的時間,就完成1994年全年的訂貨任務。張家港的一家用戶為感謝朝重的熱情服務,主動贈送一輛桑塔納轎車,朝重不失時機地與對方“聯(lián)姻”,從而在江蘇一帶產生了良好的連帶輻射作用,使南方市場的銷售量占全廠銷量的60%以上。1994年,朝重月均回款3338萬元,創(chuàng)歷史最好水平。銷售收入突破35000萬元。廠長齊中興見到記者時激動地宣告: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明虧、潛虧全部消化完畢!生產上去了,職工的生活水平明顯改善,當年為“希望工程”捐款,全廠職工幾天之內就捐出5萬多元。朝重打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翻身仗!省委書記顧金池興奮地說:黨政領導班子團結奮斗,依靠深化改革調動職工的積極性,每一個企業(yè)都要學習這種朝重精神。有了這種精神,企業(yè)就大有希望。
一批率先依靠職工群眾背水一戰(zhàn)起死回生的企業(yè)的出現(xiàn),不僅為那些仍在困境中怨天尤人的企業(yè)拓展了市場經濟的眼界,也使更多在等待中度日的下崗職工燃起重新創(chuàng)業(yè)的希望。經驗教訓千萬條,最根本的一條:早轉思路,不等不靠,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及早覺悟,自求生存,自我發(fā)展,向市場要出路!記者來到沈陽小型拖拉機廠,該廠原排名于國有大中型企業(yè)之列,因嚴重虧損“降格”為區(qū)屬企業(yè)。工人非但沒有因此而“抬不起頭”,反而趁勢扔掉端了多年的“大中型企業(yè)”的架子,從頭開始,大刀闊斧地轉換機制。青年工人李強到外地取配件途中,不幸因車禍受傷,但他顧不上進醫(yī)院,忍受著劇烈的傷痛連夜往沈陽趕,終于準時把80件齒輪送到廠里。他說:“決不能因為我而誤了廠子的生產!”面對空前的熱情和青年工人的忘我精神以及由此換來的機器的轟鳴,一些老工人恍若回到了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的年代,激動得流下眼淚。他們說:“廠子能否搞活,牽動所有人的心吶!”國有大企業(yè)沈陽鼓風機廠有6名國家命名的工人高級技師,個個身懷絕技。談起目前的困惑,他們說:不管困難有多大,工人對國家的感情一分不能差。工人師傅手中的鐵錘在社會的天平上失重不得??!
“市場經濟沒有神仙皇帝”
在遼寧采訪的日子里,記者與工人一起感受著失落的陣痛,也一同直面著眼前的困難,尋找生機,思索出路。沉默與陣痛決不意味著對市場經濟的排斥,相反,經過一番痛苦的思索,許多工人對市場經濟有了深一層的認識,逐漸整明白了自己在市場經濟中應取的角色和位置,增強了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在危機與困難的雙重壓力下,原有的主人翁意識被重新喚醒了,最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的精神被激發(fā)起來了。他們已經意識到:困境與希望同在,危機與生機并存。東北輕工股份有限公司39歲的總經理王峰說:市場經濟沒有神仙皇帝,只要思路對頭,東北人能干大事業(yè)!營口東北鋼琴(集團)公司的一位青工說:如果沒有“連續(xù)3年虧損”和“省內虧損大戶”這兩頂帽子的壓力,咱公司就開發(fā)不出極有競爭力的“王子”和“公主”兩種系列鋼琴,也根本不可能塑造“東北鋼琴”在國內外市場上的嶄新形像,更無法想像產品能夠在如林強手的激烈競爭中獨占鰲頭,產銷率達100%。他說:“這都是被市場經濟逼出來的!”
然而,并非所有希望復蘇和成功的企業(yè)都能夠如愿以償。問題出在哪里?有的廠長埋怨國家不給錢,啟動資金不足。而有的工人反映“關鍵在廠長!”一位領導在談到這方面的問題時,講道:本溪市有一家相當大的工廠,搞技術改造不慎重,申請上項目時說得天花亂墜、效益好得
不得了,由于工期拖了一年半,時機錯過了,市場需求沒有了,產品銷不出去,結果連續(xù)虧損累計3000萬元,加上潛虧和產品報廢4000多萬,共虧損7000多萬元,企業(yè)資產1億元,債務1.4億元,嚴重資不抵債。3年換了6任廠長,每換一次廠長,中間隔兩個月無人管理,成了無人管理的企業(yè)。后來,有關上級出面,把總廠12個車間都變成“法人”,自主經營。這叫大船擱淺,舢板逃生:總廠搞幾個人守著,其他車間卻坐舢板走了,都逃生了,把1.4億元的債務留給國家,利息不交了,債務說是總廠認了,實際上是永遠不還了。他尖銳地指出:有的廠長認識不到困難的原因,把困難推給國家,講不少豪言壯語,說給多少錢就能上去,保證不虧損,一講就是上大項目,要幾個億。要錢有什么保證?已經把廠子搞得這么糟糕,誰還敢給你幾個億?一些廠長口氣大得不得了,講敢于負債經營,而實際上是賴債經營。不能再對這種現(xiàn)象麻木不仁了。遼寧國有企業(yè)的問題,管理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不去改善經營管理,搞什么新的花樣,改變不了國有企業(yè)的現(xiàn)狀;不在企業(yè)內部挖潛力,鼓勵職工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這樣,企業(yè)是辦不好的。一個工廠的領導班子思路不對頭,發(fā)展戰(zhàn)略搞得不對頭,企業(yè)困難翻不了身!他還指出:“廠長的屁股要干凈,廠長屁股不干凈,沒有一個企業(yè)能搞好的。搞不正之風,己不正焉能正人呢?不在這方面下功夫,廠子哪有競爭能力……”
1994年6至10月,國務院副總理朱熔基和總理李鵬先后考察了遼寧的大中型國有企業(yè)。朱熔基語重心長地說:遼寧要教育廠長,把重點放在內涵擴大再生產、加強技術改造、加快產品結構的調整上,要選準產品,不要好高務遠,不要鋪張浪費。解決好國有企業(yè)當前的困難,關鍵是加強企業(yè)的內部管理。李鵬強調指出:“我們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國有大中型企業(yè)是骨干力量,我們對搞好國有大中型企業(yè)要有信心。”
應該說,對于以價值規(guī)律為準則、公平競爭為前提的市場經濟,資源豐富,工業(yè)基礎雄厚的遼寧,比任何地方更有呼喚的熱情。痛定思痛,經過一段時間的彷徨和沉寂之后,這個龐大的工業(yè)巨人蘇醒了,開始重新邁動有力的雙腿。省委書記顧金池說:不僅從改革的角度講,東北搞好國有大中型企業(yè)面臨著新的機遇。而且,從開放的角度講,也面臨著新的機遇。如果說,前些年外商投資的重點瞄著一些機制靈活的小企業(y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話,那么,隨著投資規(guī)模的擴大,現(xiàn)在正逐步轉向實力雄厚、前景廣闊的基礎工業(yè)和高技術產業(yè),國際上一些大財團、大公司競相在我們國有大中型企業(yè)尋找合適的投資對象和合作伙伴,由此對東北產生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對我們利用外資,加速老企業(yè)的改造,開拓國際市場無疑是一個難得的機遇。他認為:按照面向市場,苦練內功,自我發(fā)展這條路子干下去,用兩三年時間就可以有不小的改觀。
有關方面告訴記者:中央和遼寧省的領導都反復強調: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關鍵,是搞好國有大中型企業(yè),搞好國有大中型企業(yè)的根本,在于全心全意地依靠工人階級,調動廣大職工的積極性。企業(yè)是人的聚合體,人是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解決企業(yè)問題,必須堅持以人為本,動員和依靠廣大職工搞好企業(yè)。為此,朱熔基副總理充滿感情地說:“東北的工人階級是好的,是有光榮傳統(tǒng)的,吃苦耐勞,聽黨的話,我相信,東北的國有企業(yè)是一定能夠搞好的!”
衰也在人,興也在人。企業(yè)虧損首先是人的虧損,企業(yè)振興首先也是人的振興。沈陽市勞動模范董家豐對記者說:工人咋啦,只要別跟自己過不去,感覺會跟著咱們走。又不欠誰的高利貸,緣何活得窩窩囊囊?觀念舊就變,知識淺就學,技術差就攻,有膽識,有豪氣,不信工人不是經濟中興之路上的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