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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錢

        1995-02-22 03:26:42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6期
        關(guān)鍵詞:銀行

        老 舍

        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里睡了一大覺。在外國銀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國,你不是說我隨了洋鬼子嗎?二哥,你真有先見之明。還是拿銀行說吧,我親眼得見,洋鬼子再學(xué)100年也趕不上中國人。洋鬼子不夠派兒。好比這么說吧,二哥,我在外國拿著張十鎊錢的支票去兌現(xiàn)錢。一進(jìn)銀行的門,就是柜臺,柜臺上沒有亮亮的黃銅欄桿,也沒有大小的銅牌。二哥你看,這和油鹽店有什么分別?不夠派兒。再說人吧,柜臺里站著好幾個,都那么光梳頭,凈洗臉的,臉上還笑著;這多下賤!把支票交給他們誰也行,誰也是先問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夠派兒了!拿過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緊跟著就問:“怎么拿?先生!”還是笑著。哪道買賣人呢?!叫“先生”還不夠,必得還笑,洋鬼子脾氣!我就說了:“4個1鎊的單張,5鎊的1張,1鎊霉的;零的要票子和錢兩樣?!卑蠢碚f,二哥,10鎊錢要這一套羅哩羅嗦,你討厭不,假若二哥你是銀行的伙計?你猜怎么樣,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賤了,好像這樣麻煩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喝,登時從柜臺下面抽出簿子下來,刷刷的就寫;寫完,又一伸手,錢是錢,票子是票子,沒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給我數(shù)出來了;緊跟著便是:“請點(diǎn)一點(diǎn),先生!”又是一個“先生”,下賤,不懂得買賣規(guī)矩!點(diǎn)完了錢,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diǎn)什么。對了。我并沒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么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的!

        二哥,還是中國的銀行,多么有派兒!我不是說咋兒個去取錢嗎?早8點(diǎn)就去了,因?yàn)楝F(xiàn)在天兒熱,銀行8點(diǎn)就開門;抓個早兒,省得大晌午的勞動人家;咱們事事都得留個心眼,人家有個伺候得著與伺候不著,不是嗎?到了銀行,人家真開了門,我就心里說:大熱的天,說什么時候開門就什么時候開門,真叫不容易。其實(shí)人家要愣不開一天,不是誰也管不了嗎?一邊贊嘆,我一邊就往里走。喝,大電扇忽忽的吹著,人家已經(jīng)都各按部位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吸著煙卷,按著鈴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夠派兒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過去,大熱的天,不叫人家多歇會兒,未免有點(diǎn)不知好歹??墒俏业降走^去了,因?yàn)榕氯思野盐覕f出去;人家看我像沒事的,還不攆出來么?人家是銀行,又不是茶館,可以隨便出入。我就過去了,極慢的把支票放在柜臺上,沒人搭理我,當(dāng)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大熱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過去就預(yù)備好了;先用左腿金雞獨(dú)立地站著,為是站乏了好換腿。左腿立了有10分鐘,我很高興我的腿確是有了勁。支持到12分鐘我不能不換腿了,于是就來個右金雞獨(dú)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興了,嗨,爽性來個猴啃桃吧,我就頭朝下,順著柜臺倒站了幾分鐘。翻過身來,大家還沒動靜,我又翻了十來個跟頭,打了些旋風(fēng)腳。剛站穩(wěn)了,過來一位;心里說:我還沒練兩套拳呢?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過來吐口痰,我補(bǔ)上了兩套拳。拳練完了,我出了點(diǎn)兒汗,很痛快。又站了會兒,一邊喘氣,一邊欣賞大家的派頭——真穩(wěn)!很想給他們喝個彩。8點(diǎn)40分,過來一位,臉上要下雨,眉毛上滿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難過,大熱的天,來給人家添麻煩。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斷定我和支票像親哥兒倆不像。我很想把腦門子上簽個字。他連大氣沒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給我一面小銅牌。我直說:“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適,我明天再來;明天立秋?!蔽沂钦媾掳阉麣馑?,大熱的天。他還是沒理我,真夠派兒,使我肅然起敬!

        拿著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放錢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面。我一想:工友傳達(dá)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雞,湊巧了雞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dāng)?shù)馁I著雞,面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雞絲面得等3天3夜。放錢的先生當(dāng)然在吃面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里沒食怎能辦事。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點(diǎn)發(fā)困,靠著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里!一閉眼就睡了50多分鐘;我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著!偷偷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雞絲面還沒來呢。我很替他著急,肚子怪餓的,坐著多難受!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么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10點(diǎn)左右吧,雞絲面來了!“大概”,因?yàn)槲也豢峡幢谏系溺姟鬅岬奶?,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況且我才等了兩點(diǎn)鐘,算得了什么。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覺得對不起人。為兌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鈴要手巾把,然后點(diǎn)上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我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點(diǎn)多鐘水煙。這時候,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氣。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后麻煩。大熱的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10點(diǎn)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然后捧著小水煙袋和同事低聲閑談起來。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10點(diǎn)半還得在行里閑談,多么不自由!憑他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里,還得閑談,哼!

        11點(diǎn),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11點(diǎn)半才回來。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diǎn)鐘的恭,多不容易!再說,11點(diǎn)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著急。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diǎn)病才合不著。到了12點(diǎn),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1號!”我真不愿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4點(diǎn)鐘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來我忘了在背后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边@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1點(diǎn)關(guān)門,我補(bǔ)簽上字,再等4點(diǎn)鐘,不就是下午4點(diǎn)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guān)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2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柏如青、姜楠摘自《老舍幽默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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