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 辛
離畢業(yè)還有31天。
南方的這個城市過了梅雨季節(jié)便走進了夏天,好像按了FWD鍵,還沒等從雨季里捂得發(fā)霉的情緒中走出來,便嘰哩咕嚕地走進了火熱的五月。
就要畢業(yè)了。校園的廣播不斷播送“話別校園”專題,一遍遍播放著《祈禱》、《畢業(yè)生》和《魂斷藍橋》里的插曲。音樂水一般流過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使每一株青草,每一粒砂子都泛濫著一種憂傷和離情。
校園里的情人驟然膨脹,隨便哪一叢樹林里都能淌出一段愛情故事。食堂里飯館里宿舍里到處都可以看到酒瓶子的狼藉和喝多了張牙舞爪、一詠三嘆的男生以及矜持潰敗、淚水浸潤的女生。
有人拖著吉它在運動場邊的草坪上低吟或狂叫,毫不理會足球場上狂轟亂炸的“畢業(yè)杯”足球賽。有人敲著飯碗邊走邊唱: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為何你總是繃著臉孔
為何我總在發(fā)抖
原來你昨天欠了我一場愛一壺酒
我和卓爾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懷里揣著8元6角4分的燙金紀念冊,逢人便讓人簽名留言。前面過來一群女生,卓爾笑瞇瞇地走上去彬彬有禮地喊了聲大姐,女生們莫明其妙地站下問我們有什么事,我倆爭先恐后地掏出留言冊遞給她們。為首的那個女孩噢了一聲:“原來是畢業(yè)生呵,我們也是,同是即將天涯淪落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劉華,他叫卓爾?!蔽耶吂М吘础?/p>
她接過本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在簽名處畫了一個不規(guī)不矩的符號,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寫道:“劉華,溜滑,這個世界你既溜不走也滑不掉,最好的辦法是站在原地別動。又在卓爾的本子上寫道:“卓爾,卓爾,有人捉著你的耳朵你是無法不走的。
“謝謝您了大姐,同志們,您們一路走好。”
“哥們兒,我們都走好?!?/p>
過了幾日,我和恬做最后一輪談判。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有了無數(shù)次的唇槍舌劍,無數(shù)次爭吵哭泣又無數(shù)次的毫無結(jié)局。她執(zhí)意要回到家鄉(xiāng)。她說那兒的孩子們需要她,寧可把生命捐獻給那片貧瘠的土地。我說,你不要把自己想成救世主,一時英雄將一生的后悔。她說你不要太功利,太隨波逐流,你應(yīng)該像你的詩一樣富有個性。我說,我不是功利,是明智。詩歌是浪漫的,可生活不允許浪漫。她說你變了,變得再不是那個富有朝氣、充滿理想主義的你了。我說,堂吉訶德的悲劇就在于理想的堅持。她沉默良久,緊緊地扳著我的手,我看著她滿臉的悲愴與淚水。交錯的目光蒼涼如水。
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已在我們之間豎起,越來越深地把我們隔開。
我們學(xué)院舉行“畢業(yè)杯”卡拉OK大賽,我選了半天,還是選了羅大佑的那首《戀曲90》。晚會如期舉行,禮堂擁擠得水泄不通走道和窗臺上都擠滿了人,臺上有位女生正抱著吉他吟唱著《光陰的故事》,她濕漉漉的目光憂郁而深情,掌聲熱烈而蒼涼。
輪到我了。我手持話筒站在合上,望著臺下攢動的人頭,一時間一種悲愴涌來,仿佛站在蕭蕭易水,一縱身便是朔風四起,永不回頭。一股咸澀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的同學(xué)們,朋友們……”我的聲音哽噎。“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4年了,4年怎么一晃就過去了,我該怎樣表達出我的這種心情呢?……我給大家作個揖吧,揖別我們舉手投足的朋友們,揖別我深深愛著,同時也深愛我的愛人,揖別我的……菁菁校園?!?/p>
臺下,如潮的掌聲。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長發(fā)
怎么能夠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
回過頭來看看時已匆匆數(shù)年……”
我和恬約好,誰也不去送誰。但在她臨走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在她宿舍樓下逡巡許久。我沒勇氣見她,我怕在最后一刻把積攢了許久的決心訇然坍塌。她被宿舍的女孩前呼后擁地送上學(xué)院的專車。我躲在茂盛的桂花樹旁,看到她登上車門的剎那,她回過頭深深地向四周凝視著,路燈下,她臉上有晶瑩的淚滴閃爍,清冷面輝煌的光芒,刺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我注定要失去她,注定了要在她義無反顧的前行中,不由自主地退卻。
我的留言本上留下了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們的留言。我看到一些凌亂而真切的句子:
縱使我流著沉甸甸的鹽質(zhì)很高的淚,我也會在這里朝你笑一笑,因為我要騰出喉嚨給自己唱首歌:
要么什么都懂了,要么什么都不說,
有人向你告別,請你別伸出不尷不尬的手。
真正的歌是唱不出來的,一如真正的愛情無法言及。
我要走了。卓爾和朋友們?yōu)槲宜托小N乙兄疖嚨拇翱谖⑿χf些20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的話。卓爾說朋友們都走了。老朋友將會把老朋友忘記。我說你忘了那句話,朋友來來去去,只敵人只來不走。卓爾凄楚一笑,執(zhí)手相看竟無語凝噎。汽笛鳴響,凄厲的笛聲在我們周身震蕩。忽然我們不約而同唱了起來:
我的淚水已不再是哭泣
我的微笑已不再是演戲
我的自由是屬于天和地
我的勇氣是屬于我自己
我的眼睛將不再看著你
我的懷念將永遠是記憶
我的真誠已不再是淚水
我的自由是屬于天和地
…………
歌聲飄蕩著、飛揚著、跳躍著、歌聲壓過機車的轟鳴在站臺上回響。歌聲融進了夜空、融進了滾滾車輪,融進了我們奪眶而出的淚水里。
我伸出窗外的手,久久不肯放下。
(龔建摘自《美文》199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