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雁
我本想送給母親一個清涼的夏天,卻由于自己的無知,把母親心中的美好掠奪得一干二凈。
我渴望著擁有一條美麗的裙子,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這是一種奢望。
第一次穿裙子是在10歲的夏天。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穿上那條母親一針一線縫制的黑裙子是怎樣難捺的喜悅,便不顧正午陽光的赤熱,風(fēng)兒一樣穿梭于大街小巷,盡管路上沒有一個人。只有狗吐著舌頭無精打采地倚在墻角喘息,還有蟬的聒噪。
當(dāng)我大汗淋漓、小臉通紅地回到家時,看見母親彎著腰在菜地里拔草,她顧不得攏一攏掉在額前的發(fā)絲已被汗水沾住——母親精心伺弄這塊菜地,指望著用它換來油鹽醬醋,連同我們的書雜費用。
我只是沉浸在擁有了這條裙子的興奮里。我沒有在意母親的責(zé)怪,更沒有覺出母親那疲憊的、佝僂著的身子是怎樣的刺目,是怎樣的觸痛我,這是我后來想到的。
但很快地,我便沒有了當(dāng)初穿上裙子時的心情。因為同學(xué)們穿的都是五顏六色的花裙子,一個個花枝招展,小公主似的。只有我的裙子黑乎乎的,怎么跑,怎么跳,都像個“老小人兒”,全沒有了活潑的氣息。同學(xué)們的眼光怪怪的,有的指手畫腳,有的嗤嗤地笑。我漲紅著臉,逃也似地跑回家,把裙子扔在母親懷里,不管母親滿臉的驚愕,哭喊著要花裙子。
母親抱著裙子的手有些發(fā)抖,黑瘦的臉上就有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裙子也被淚水浸濕了一片。我慌了,母親從來沒有哭過,她一定是生我的氣了;我趕忙撲到母親懷里,央求道:媽,你別哭了,我再也不要花裙子了。母親摟著我哽咽著說,惠兒,等把這茬兒菜賣了,媽一定給你做條花裙子。
那一年,由于貧困,我沒能穿上花裙子。那條黑裙子,母親把它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包袱里,寶貝似地鎖了起來。
隨著生活條件的好轉(zhuǎn),我終于有了一套又一套美麗的裙子,漸漸地就把黑裙子淡忘了,自然,還有黑裙子帶給我的不愉快。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商店的柜臺上赫然擺掛著黑色的長裙、短裙,非常引人注目;大街小巷,姑娘們身著黑色裙裝居然是那么端莊,那么飄逸。我不禁對黑色偏愛起來,驀然想起母親為我縫制的裙子,便求母親拿出來,母親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就開了鎖,把它找了遞給我,我捧著這小小的裙子,覺得它很重很重,難道是滄桑的往事使得它如此沉重嗎?
母親說,我何嘗不想讓你穿得漂亮些?那時候家里實在沒有一分閑錢。給你做裙子的那塊布是你外婆留給我的,看見它我就想起你外婆是怎樣一分一厘地攢下了兩塊錢,買了這塊布。本想你能高興,卻不料你嫌它丑。
我看著這條給過我短暫歡樂、凝結(jié)著外婆的汗水,灑滿著母親淚水的裙子,感覺著它是那么親切。我愧對母親,由于我的無知,無端地傷害了母親,她本想送給我一個清涼的夏天,我卻不加掩飾地把母親心中的美好掠奪得一干二凈;那條裙子在母親眼里勝過多少綾羅綢緞,她把最珍貴的東西毫不吝惜地給了我,我卻幼稚地否定了它的價值。
如今,這條黑裙子掛在了我的衣櫥里??匆娝?,我便想起那個夏天,母親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辛勤勞作的情景;還有她在燈下一針一線地把母愛注入細密的針腳,為我撐起一世蔭涼。
(宋曉珊摘自1994年7月24日《中國婦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