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wèi)民
從自己碗里省一口飯資助不相識的孩子,究竟圖什么?
與大款大腕們相比,清貧的小人物似乎更不吝惜錢袋。
“我看見了一個顛倒的世界,地球上最高的東西在那里是最低的,地球上最低的東西在那里是最高的?!?/p>
——摘自《巴比倫猶太教法典》
按照習慣性思維推論,我以為由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負責實施的“希望工程”也和社會上種種的“工程”一樣,雷聲大雨點小。
的確,這幾年的“工程”不可謂不多。每年都要搞一個轟轟烈烈的植樹造林工程,但全國森林面積每年都在減少;每年都在強調(diào)環(huán)境保護是造福后代的大工程,但河水卻越來越渾濁。至于諸如打擊偽劣假冒商品等活動更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報紙的頭版,而成效卻微乎其微。年年搞“工程”,結果又如何?中國之大,失學兒童之多,“希望工程”真的有用嗎?即使果真籌集了足夠全國失學兒童上學的錢,又有什么措施能夠保證一分不差地交到失學兒童手里?疑問歸疑問,坐在家里永遠無法澄清它,我決定接受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委托給我的一項采訪任務,親身體驗一番。
我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實施“希望工程”的一個具體辦法是“結對子”,即讓資助方和被資助方直接聯(lián)系,由當?shù)氐幕饡撠熃榻B牽線,資助方寄去孩子讀書需要的錢,被資助的孩子給資助方回信,報告自己的學習成績。這種方式頗有點類似于“文革”時學毛著的“一幫一,一對紅”。我需要到資助者那里聊一聊,再到被資助者那里看一看,然后寫篇稿子,事情就算完了。
譚柏林,一個本該受到社會照顧的人,卻以他的微薄之力資助失學兒童王小題。
在井岡山附近的江西新余市,我的第一個采訪對象叫譚柏林,今年29歲,是一位殘疾人。他3歲時患小兒麻痹癥,走路需雙手撐扶。前幾年他做了一次手術,終于解放了雙手,能夠直立行走了。由于生理上的缺陷,至今沒有哪個國營單位肯接收他為正式職工。迫于生計,他在新余市南郊的良山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一個小小的服裝攤位,一間十四五平米的樓房,擺著一些時裝。除掉房租、水、電、稅金等項開支,每月可勉強維持生活。就是這個譚柏林,在我看來首先應當受到社會照顧的人,卻資助了吉安縣固江鎮(zhèn)松山村的一位失學兒童王小題。他的動機其實很簡單,他告訴我:“資助王小題,起初并沒有考慮到責任、義務什么的,只覺得她比我更苦,小小年紀就沒有書讀,將來怎么發(fā)展?”
我問他為什么不采取其他資助方式,比如通過當?shù)厍嗌倌臧l(fā)展基金會一次性地寄去300元。他直率地說:“我對這種方式不放心,資助的款項如果要捐給一個機構,我是不會給的,我不知道他們會把錢用到哪里。所以我贊成‘希望工程結對子的做法。”
我理解,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中國早就有了殘疾人基金會,但具體到譚柏林個人,從未得到過任何實質(zhì)性的幫助,盡管有關部門每次發(fā)行幫助殘疾人的愛心券、社會福利券,他都要熱心購買。
既然他如此坦率,我也借機問了許多更坦率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通過資助王小題把自己變成一個新聞人物?比如報紙會宣傳你,把你當?shù)湫停俊?/p>
“宣傳對我有什么實惠?如果真想借助這件事得到什么東西,那就是一種交易了,還不如我老老實實坐在這兒賣東西。你來之前,是我母親接到了要采訪我的電話,她很高興,覺得很光榮。在我們這里,一般人很少有被采訪的機會,何況你是從北京來的。媽媽希望我在接受采訪時提點困難條件,但我不能那么做。”
我得承認,在斷斷續(xù)續(xù)長達10個小時的采訪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抱怨自己處境的話。事實上,譚柏林早就成了當?shù)夭淮蟛恍〉男侣勅宋?,而他的處境卻依然故我,他到底從中得到了什么好處?
對每個被采訪者,我總要問這樣的話:“資助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上學,你到底圖什么?”
他們的回答各不相同,但基本意思卻差不多。譚柏林說:“有什么可圖的?王小題的父母總對我說,小題長大后一定要報恩。如果我圖報恩,就不會做這件事。說老實話,我內(nèi)心里是把他當女兒來看的,父親和女兒之間有什么恩?只有愛和義不能辭的責任?!?/p>
清貧的易教授談起資助的事心平氣和?!皣业氖挛夜懿涣?,可一個孩子讀書的權利是神圣的,我能做的,只有幫她實現(xiàn)這個權利?!?/p>
我的另一位被采訪人,湖南省委黨校副教授易可君先生在談到他的資助動機時說:“我覺得贊助一個孩子上學是盡我的義務,如果從功利角度說圖什么,資助又能怎么樣?即便是自己的兒子,又能怎么樣?”說到這,他的妻子于敏在一旁插話:“權當我們多了一個女兒吧巴?!?/p>
易教授極為樸實,一身仔衣,腳穿一雙旅游鞋,從外表看,你決不會相信他是個帶過幾個研究生的副教授。他寫過好幾本專著,對系統(tǒng)科學、經(jīng)濟學都有研究,他的一篇有關股份制的經(jīng)濟學論文曾經(jīng)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這在湖南省黨校是件破天荒的事。沒和他說幾句話,就有種直覺告訴我,易可君是一位在嚴格意義上講可以談得來的人,他是學者,我也是,也許我們可以進行一場高水平的談話。我想和他探討一些抽象的話題,比如知識分子的責任問題,我總以為,這是變革時期尤為重要的課題??晌覜]想到,他的一番話徹底打消了我想和他討論抽象問題的念頭。
他說:“到了我這個年齡,經(jīng)歷的事多了,自己能夠干什么,已經(jīng)很清楚了,也可以說是成熟了。國家的事我們管不了,可一個孩子讀書的權利是神圣的??纯慈毡荆粋€戰(zhàn)敗民族能夠復興,關鍵在教育。別的不說,幫助一個孩子念書,實現(xiàn)她的權利,這件事我是可以做的?!?/p>
易可君的一個夢想是在他的中學母校設立一項獎學金,專門鼓勵那些學習成績優(yōu)秀,但家庭生活困難的學生。他是農(nóng)民子弟,深知農(nóng)村孩子讀書的艱辛。1992年,他承包了湖南省黨校的一家公司,其主要動機不能說和這個夢想無關,辦教育不能沒有錢。他掰著指頭對我說:“設立這項獎學金,起碼得有5萬元的基金?!?/p>
易家不算富裕。一臺國產(chǎn)電視機旁,放著一臺老式晶體管收音機,這種收音機在現(xiàn)代家庭中早已是被淘汰的東西了。他家唯一稱得上豪華的家當,大概就是一套新添置的家具,淡雅、樸素、古色古香,透出主人的眼光和審美情趣。
我所采訪的幾位資助者中,除了沈陽的傅金聲先生是位“紅色資本家”,其他幾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薪階層。一個朋友經(jīng)常對我大談“為富不仁”的理論,憑心而論,我對這種說法持懷疑態(tài)度。富人怎么花自己的錢,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們無權干涉。不過我也有些遺憾,300元錢就可以使一個孩子讀完小學,在大款那里,300元算什么?——一盆鱉湯,兩瓶五糧液,十分之一瓶XO,半條金項鏈,在高檔歌廳,這筆錢也許不夠點一首歌。
荊立進,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月收入不到500元,卻承擔了兩個失學孩子的讀書費用。
山東青島發(fā)電廠的工人荊立進,每月工資162元,獎金100元,每月總收入262元。他的妻子劉愛花是青島市木器一廠的普通工人,每月總收人也是200多元。全家3口人,一個女兒從小患病,現(xiàn)在讀小學。荊家的生活水平在城市大概就屬于貧困階層了,但他們卻承擔了安徽省阜南縣兩個孩子的讀書費用。從1991年秋季“結對子”開始到現(xiàn)在,我粗略算了算,他家寄去的款項,連同實物,總價值超過了1000元,這還不包括他捐給阜南縣希望工程辦公室的200元。當問到他這樣做究竟圖什么,荊立進淡淡一笑:“這不算什么,好比膠州灣的一滴海水,不值一提。”
荊家的陳設更為簡單,一間大約18平方米的平房被分成兩段,外面是女兒茜茜的小天地,里面是荊立進夫婦的臥室兼廚房,荊家沒有沙發(fā),沒有一般城市家庭常見的組合家具。一臺價值500元的青島牌黑白電視機還是1988年搶購時買的,最昂貴的電器是一臺價值2000元的中意牌電冰箱,我想了半天,到底也沒搞清楚這臺冰箱是在提示主人的富有還是貧困。
荊立進的妻子半是抱怨地對我說:“我和他談戀愛時,從沒下過館子,一是不想去,二是去不起,花一塊錢買幾個包子,吃飽了就算了?!鼻G立進也抱歉似地對我說:“說實話,我本來不愿意讓你來,家里太窩囊,怕慢待了你?!币苍S是遺傳,他們的女兒茜茜繼承了父母節(jié)儉的傳統(tǒng),她從不亂花錢,有一次學校組織春游,媽媽給了她5毛錢,回來后還剩下4毛。想想別的家長對孩子的縱容,荊家的作法實在太“吝嗇”了,可就是這個“吝嗇”的荊立進每年卻要拿出幾百元資助貧困地區(qū)的孩子上學。這筆錢來之不易,可他卻輕描淡寫地說:“這點錢算不了什么,每月少吃一點就省下來了?!?/p>
客觀地說,我們不能指望用“希望工程”解決我國教育事業(yè)存在的根本問題,它更確切的含義是“慈善事業(yè)”。無論中外,慈善事業(yè)的根本動力是同情心。但我以為,光有同情心是不夠的,最直接的動力當數(shù)經(jīng)濟能力。我們可以贊美一個窮人的同情心,但不能不懷疑他們的實際經(jīng)濟能力。我們不得不尷尬地承認,真正解決問題的還是富人,美國的幾大基金會,諸如福特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等,他們在社會慈善事業(yè)上作出了很大貢獻,這些龐大的基金會顯然不是工薪階層一分一毛湊起來的。中國現(xiàn)在共有100多萬失學兒童,“希望工程”搞了4年才募集到近兩億資金,按每人300元計算,要讓所有兒童讀完小學,至少得有3億元資金的保證。
大款們無論怎樣揮金如土是他們自己的權利,個人財產(chǎn)應受法律保護,越是健康的社會,越要懂得這個道理。但這不能阻止我產(chǎn)生這樣的愿望:某個大款在一擲千金的同時,是否也能想想貧困的失學兒童?當然,國家的作用更可觀,如果全國每年近千億的灰色消費能省出十分之一,中國就不會再有失學兒童了。按清華大學固定核產(chǎn)10億元計算,這十分之一可辦10個清華大學。如果徹底杜絕灰色消費,就意味著全國每年可以辦100個清華大學,而一所清華大學又值多少所中學、小學?
易可君先生憤憤不平地說:“兩億元能解決什么問題!一個長城公司就輕而易舉地騙來10億元,關鍵在于樹立全民族辦教育的共識?!?/p>
這次采訪,首先是說服了我自己,一個民族的希望在哪里?許多朋友說“希望工程”是媚俗,他們大可以堅持自己的高雅和不染塵事,繼續(xù)去做一部分精英才懂得的文化建設,那是他們自己的權利。但于我而言,卻明白了一個質(zhì)樸的道理:我們是普通人,但這不是說我們可以逃避責任,我們所能做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這些事情如此之瑣屑,以至于詩人不會去謳歌,歷史學家也不會去費心為此寫下一筆。
一加一不算什么,但無窮加下去就可以產(chǎn)生數(shù)學上的飛躍。我由衷地欽佩那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那些為神圣教育慷慨解囊的純樸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