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業(yè)勇
我對呼嚕的懷念,是從最初遭受呼嚕的折磨開始的。我們幾十個新兵被兩輛大卡車從新兵連拉到了朝思暮想的老連隊。在操場上,我們列隊站著,班長和老兵們在另一邊站著,那表情有點像幼兒園接孩子的家長們。連長拿著花名冊,念著我們新兵的名單,念一個,就跑過來一個班長幾個老兵,爭先恐后地把我們的行李搶過去背在身上,問長問短地簇擁著向班里走去。我被分到十五班。當我和另兩名新戰(zhàn)友跟著班長來到班里,那情景讓我感動得差點落淚:一盆冒著熱氣的洗臉水放在凳子上,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面放在桌子上,一個老戰(zhàn)友動作利索地把我的被包打開鋪好——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家……
晚上就寢,我緊挨著班長。新老搭配,是老連隊的傳統(tǒng)。夢鄉(xiāng)中,突然有一陣山呼海嘯自天而降。一個激靈,我被驚醒,仔細一聽,原來是一陣陣的呼嚕聲,這震天動地的聲音就來自我身邊的班長。我睡覺輕,容不得一點響聲,心想這下完了。于是,下連的第一夜,我?guī)缀跏窃谛蕾p班長的呼嚕聲中度過的。第二夜,依然如故。連續(xù)幾夜失眠,白天,我無精打采,一個勁地打瞌睡,吃飯不香,迷迷瞪瞪的。班長似乎有所覺察,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說沒事。
我開始想辦法了。用被子把頭蒙上,用棉花把耳朵塞上,服安眠藥等,但都于事無補。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大睜著雙眼在班長那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中熬著一分一秒,一想到這種罪還要一夜一夜地受下去,我有點忍無可忍了,決定采取一點措施。我對著班長大聲咳嗽,然后拍巴掌,敲床,大聲喊叫,然而,他最多是翻一下身子,短暫地停止了呼嚕聲,但幾分鐘后,更大的呼嚕聲再次響起。
終于,有一天,班長知道了我失眠,并同時知道了我失眠的原因,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真誠的愧疚和不安。那一天晚上,班長對我說:“小劉,你提前一會兒睡,等你睡熟了,我再睡?!蔽艺辙k了,似乎有一點效果,但仍不明顯。于是,他更內(nèi)疚,看到我就像欠了我錢似的臉色不自然,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地對他說:“班長,沒事的,我睡得挺好?!卑嚅L知道我在撒謊,便繼續(xù)想辦法。他聽說服一種中藥可以治療打呼嚕,便去藥房抓來大包大包的中藥,熬了起來。他聽說打呼嚕是口腔出氣口過于肥大,做手術可以解決,便真的去找了外科醫(yī)生。他還常把整夜的站哨都包了下來。他改變睡覺姿勢,他在臉上扎針,他用被子把頭蒙上……
這時,我的內(nèi)心開始不安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折磨班長,看到班長為我神不守舍的樣子,我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深深的愧疚感。
然而,班長的呼嚕聲依然嘹亮。
一眨眼,8個月過去了。班長對我說,你馬上就是老兵了,你搬到副班長那頭去,那兒離我遠,聲音小一些。我照辦了,但還是不奏效,只得又搬回來。這時,班長覺得應該想一個徹底的辦法了。一天,他對我說:“為了你的睡覺,我準備請示一下排長和連長,把你調到別的班里去。之所以拖到現(xiàn)在,是因為總抱一點幻想,盼望你能適應。以前有幾個兵,也是半年8個月后就適應了,能睡著了,沒想到你……我讓你遭罪了。說心里話,我真舍不得你走……”班長突然有些哽咽,我卻堅定地喊道:“我不走,我不離開你!”并下意識地抓住了班長的手。班長將手抽出,在我的肩膀上很深情地拍了一下,我覺得出他已決定了。
一個星期后,班長興奮地告訴我:“連里已經(jīng)決定了,你去三排九班,而且是當副班長!”
我突然有了一種遠走高飛的感覺。晚上,開過歡送會后,我在班里挨著班長睡最后一覺。班長的呼嚕漸漸響起,我突然覺得,這呼嚕是那樣的壯美、好聽,竟有點像一種富有節(jié)奏的催眠曲,我記不清是何時入的眠,但直到起床號將我叫醒,我才強烈地意識到,呵,那一夜我睡著了,并且,睡得是那樣香甜1我當時的興奮,難以用語言描述。
我立即對班長說:“我適應了,我不走了……”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果然留下了。年底,班長復員,副班長當班長,我當了副班長。
班長走了,連同他的呼嚕聲。夜,變得單調了。
熄燈號又一次吹響,我習慣地躺下,而那個熟悉親切的聲音卻沒有如期響起。于是,在每夜每夜的盼望里,我又開始失眠了。那呼嚕在我情感的長河里也成為一種永不枯竭的懷念。
懷念呼嚕,決不僅僅是懷念一種聲音,我想。
(作者單位:解放軍報總編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