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

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看作是一種交換關系，將人們的工作看作是一種為了報酬而進行的交換，表面上看來是褻瀆了神圣，但實際上是為一種人與人之間協(xié)調(diào)關系的建立奠定了一個基礎。

在我們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好像是互相欠了點什么債。不然，一些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時刻都會遇到的現(xiàn)象就無法解釋。

正是工作與報酬之間的聯(lián)系的割斷，或者說交換過程的被掩蓋，產(chǎn)生了一種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獨特的、歪曲的理解。將日常工作神圣化的做法反倒帶來了一種始料不及的結(jié)果，就是人們很難形成一種恰當?shù)慕巧庾R。我們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最簡單但也是非常必需的工作，這就是應當恢復關于職業(yè)與工作的最基本的內(nèi)涵。

我總覺得，在我們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好像是互相欠了點什么債。不然的話，下面這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時時刻刻都會遇到的現(xiàn)象就無法解釋：在商店里買東西，售貨員如果不向你發(fā)點火，就像“虧待了你”一樣；你到一個機關去辦點事情，不折騰你一番，總覺得有點于心不甘（實際上折騰人也是要付出勞動的）；無論是誰，只要是“公家人”，尤其是能夠有行業(yè)著裝資格的，與人說話的時候，總要帶著訓斥的口吻……

我自己就親身經(jīng)歷了一件這樣的事情：幾年前，在大北窯的公共汽車總站等車。正是晚上下班的時間，等車的人很多，好不容易來了一輛始發(fā)車，呼呼呼飛快地掠過車站，在前方約30米處另一輛公共汽車旁邊停下，兩車之間只有約一人通行的空間。于是，人群潮水般涌去，拼命向那只能通行一個的空間擁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售票員興奮得手舞足蹈，用極為贊賞的口氣連連喊叫：這車停得真棒，停得真棒！

這究竟是體現(xiàn)了一種什么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道理上說，公共汽車司機和售票員與乘客無冤無仇，乘客擁擠得更厲害一點，對他們也沒有什么好處。如此的高興究竟是從何而來？更難理解的是那種不怕自己麻煩，也要將別人折騰折騰的人，這究竟是出于一種怎樣微妙而難言的動機？也許有人會說，將別人折騰一下，會滿足自己的某種心理需求。即便這種回答是正確的，也仍然沒有能夠回答我們所關心的問題。

諸如此類的現(xiàn)象，只能有一種解釋：在我們的社會中，是不是人與人之間互相欠了點什么債？從表面上來看，這種的說法毫無道理，因為在上面的例子中，涉及的可能都是素不相識的人，誰又會欠誰什么呢？有時候我倒覺得，前些年售貨員們在發(fā)怒時常說的一句話也許多少說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這句話就是“我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從這句話中，你難道體會不出一種說話人感覺吃虧了的意味嗎？我是提供服務的，你是我服務的對象，你得到了我的服務就意味著我吃了虧。作為這種邏輯的基礎的，還有一種更深一層的邏輯，只不過人們習以為常，不怎么去多想：你在買東西的時候付了錢，我的單位獲得了贏利，但這一切與我有關系嗎？我不是還白白地付出服務嗎？正是這樣一種邏輯弄得人們好像是互相欠了點債似的。

然而在這樣的一種邏輯中，人們忽略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即服務者所領得的工資。就是在最講究為人民服務的年代里，絕大部分人所提供的服務都不是無償?shù)?。報酬就是工資。換言之，在提供服務者與被服務的對象之間，存在的是一種交換。但是多少年來，在我們的有關工作的思維邏輯中，付出的勞動與工資之間的本來清清楚楚的關系卻被割斷了。工作是什么，是一種奉獻，是為他人作出的一種無私的付出；工資是什么，是一種社會制度的福利，是國家必須為它的社會成員提供的生存條件。于是在這種邏輯中，看不到工作與報酬之間的不可分割的關系，看不到報酬是要以付出的勞動為前提的。在這樣的一種關系中，所謂“被服務的對象”就成了一種多余的存在。沒有這樣一個存在，工資仍然是照拿無誤的；有了這樣一個存在，只能給所謂的提供服務者增添麻煩。

正是工作與報酬之間的聯(lián)系的割斷，或者說交換過程的被掩蓋，產(chǎn)生了一種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獨特的、歪曲的理解。而上述所謂人與人之間好像互相欠了一筆債一樣的關系，就是建立在這種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獨特的、歪曲的理解的基礎之上的。

這樣就不能不說到一種含義更為廣泛的現(xiàn)象。多少年來，在我們的社會中，一一直存在著一種傾向，我覺得可以將這種傾向稱為“泛神圣化”的傾向，即慣于將社會中普通的事物神圣化，對領袖的個人崇拜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實際上，這種神圣化的傾向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對待領袖的態(tài)度上，而且也表現(xiàn)在，將一種本來是極為普通和正常的事情加以神圣化或高尚化。比如說，做好一個人的本職工作，本來是正常的，也是對一個人的最起碼的要求；你只要拿著一份報酬，就應該將這份工作保質(zhì)保量地做好。但我們卻往往將這個很起碼的事情神圣化，說這是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是為人民服務。一個人的工作稍為出色一些，我們就要稱之為雷鋒精神。一個干部不貪污腐敗，本來是起碼的要求，可我們非要將其說成是人民的好公仆。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對所謂的雇傭意識大加討伐。在當時的批判者看來，雇傭意識是不高尚的，拿多少錢干多少活的思想應當受到譴責。這種批判的結(jié)果，并不是人們拿了這些錢之后會干更多的活，而是拿了錢也不干活。正像有人所說的，要真正能夠做到拿多少錢就干多少活，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了。

將普通的標準和要求神圣化的本意是不錯的。將自己普通的工作與一個神圣的大目標聯(lián)系起來，不是可以更好地鞭策和鼓勵人們更努力地工作嗎？應當說，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特別是在革命戰(zhàn)爭時期，包括在革命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最初的建設年代里，這樣的做法確實可以起到鼓舞人們的工作熱情的作用。但在社會生活常規(guī)化以后，這樣的作用就很難起到了。相反，這種將日常工作神圣化的做法反倒帶來了一種始料不及的結(jié)果，就是人們很難形成一種恰當?shù)慕巧庾R。雖然普通的標準經(jīng)過神圣化之后，戴上了高尚的光環(huán)，但如果一個人是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凡人的時候，這種神圣化的普通標準對他也就失去了約束力。當人們?yōu)榱艘环N更高尚的東西來批判雇傭思想的時候，雇傭思想中所包含的一些最基本的要求已經(jīng)由于受到批判而被人們所唾棄。這就如同在我們批判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之后，人們并不是爭先恐后地去掃他人的門前雪，而是自己門前的雪也都不掃了一樣。

因此可以說，我們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最簡單但也是非常必需的工作，這就是應當恢復關于職業(yè)與工作的最基本的內(nèi)涵。如上所述，工作本身就是一種交換，并不存在誰欠誰的債的問題。比如一個售貨員對顧客微笑服務，并不是一種無償?shù)母冻?，這是售貨員與顧客之間的一種交換，只不過這種交換由于存在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顯得不是那么的清晰。顧客買東西而付的貨款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商店進貨的成本，一部分是商店的贏利。而商店的贏利其中一部分就是售貨員的工資。也就是說，顧客的購物行為，不僅包括顧客與商店之間的交換，而且也包括著顧客與售貨員之間的交換。在這個意義上說，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并不是什么大目標的要求，而是你拿了份工資，就應該做到這一點；同樣的，不貪污不腐敗，也不是什么對一個公仆的要求，而是對一個官員的最基本的要求。

將人與人之間的這種關系看作是一種交換關系，將人們的工作看作是一種為了報酬而進行的交換，表面上看起來是褻瀆了神圣，但實際是為一種人與人之間協(xié)調(diào)關系的建立奠定了一個基礎。而且，這也并不排除一個社會對奉獻精神的提倡。在一個社會中，如果連一點奉獻的精神也沒有，這個社會也是一個很成問題的社會。但應當說明的是，奉獻和交換這兩個東西各有各的領域和范圍，如果混在一起，就會造成社會生活的紊亂。

將日常工作神圣化的做法反倒帶來了一種始料未及的結(jié)果，就是人們很難形成一種恰當?shù)慕巧庾R。

我們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最簡單但也是非常必需的工作，這就是應當恢復關于職業(yè)與工作的最基本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