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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jié)令依舊

        1994-03-31 15:36:06
        清明 1994年2期
        關鍵詞:小芹禿子桂花

        老 加

        秀娥

        做姑娘時的秀娥,一年中最開心的日子,是她那些追逐鄉(xiāng)村草臺戲班子走街串鄉(xiāng)的時光。這自然是秋后農(nóng)閑季節(jié)里的事。

        皖中一帶,民間的黃梅戲十分盛行。在村子里隨便搭起一個土臺,一群白天還在土里勞作的男人、女人,脫掉沾滿泥跡的外衣,穿上簡單的戲裝,臉上涂滿油彩,走上民間舞臺,便成為一個藝人。于是,那些天上人間的故事,譬如《珍珠塔》、《杜十娘》、《董永與七仙女》,便常常使村姑秀娥以淚洗面。

        這一年,安徽剛剛解放。

        翻身解放后的秀娥對于鄉(xiāng)間草臺戲的迷戀更加有增無減。大李村的人都說,秀娥長得就像戲上的人。細挺的鼻子,彎眉大眼,撲閃閃的靈動異常,如在說話。唯有那雙大腳片子讓人難堪。小時,只要母親一抱起她的雙腳,拿起裹腳布,她就像殺豬般地嚎叫起來。爹說,算了吧,窮人家的丫頭,腳裹得那么小,叫她咋干活?

        于是,秀娥這雙免遭劫難的腳,在初解放的日子里,使她能夠灑脫而自如地奔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秀娥追隨的是享譽柿鎮(zhèn)四鄉(xiāng)八村的民間劇社,“金鈴鐺”戲班。

        秋天的夜晚,涼風習習。秀娥盤腿坐在村頭戲臺的最前排,水汪汪的兩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戲臺上的業(yè)余演員,為他們扮演的那些角色,為那些天上人間不可調(diào)和的悲劇,感傷不已。

        終于有一天,欷獻而去的人群走散之后,秀娥來到后臺。她走到一位正在拿草紙擦臉上油彩的演員面前。她認出他是金鈴鐺戲班的臺柱子,扮相清俊的臺上小生姚春。秀娥說:俺也想唱戲。

        小生停止擦臉的動作,那對還原本色的眼珠子翻了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秀娥,說:你會唱啥?

        秀娥扯起嗓子,放聲高唱了一句:樹上的鳥兒……

        小生揮動他那寬大的袖袍,掩嘴一笑,說,罷了——你那嗓子,像小公雞兒打鳴似的。你要一唱,非把小孩嚇得尿濕了褲子不可。

        小生姚春說得抑揚頓挫,猶如戲臺上的唱白。秀娥失望至極。小生又說:你這副破鑼嗓子,就別想著唱戲了。給俺做媳婦吧?俺是姚莊的。

        秀娥說:俺曉得,可是俺早訂了婆家啦。

        小生說:不怕。政府反對包辦婚姻。

        反悔退婚和與金鈴鐺戲班的業(yè)余小生偷情,使秀娥一度成為柿鎮(zhèn)鄉(xiāng)眾人矚目的人物。輿論對他們褒貶不一。

        但是他們鼐到了政府的支持。鄉(xiāng)公所里一位背匣子槍的婦女干部,親自給他們送去了畫有雙“喜”字的手寫結婚證書。

        這是柿鎮(zhèn)鄉(xiāng)第一對由新生政府發(fā)給結婚證書的男女青年。大李村流浪漢牛禿子返回村子的那天,正趕上秀娥出嫁的熱鬧場面。

        大李村的人記得牛禿子小時候并不禿。滿頭的黑發(fā),像一個蓋似地罩在他窄瘦的臉上。惟有這一點是他身上最具有光彩的地方。十四歲的那年,家里人把他送到城里的寧豐米行當學徒。那時候他不叫牛禿子,叫牛樁。

        牛樁在米行的歲月可以說是暗無天日。天不見亮,就被老板娘像喝狗似地吆喝起床,搬米、過秤、采買,一天下來,連個放屁的工夫都沒有。

        一天夜晚,牛樁躺在米行的米袋上,被廚房里雞湯的香氣撩拔得難以入眠。老板和老板娘都到劇院看戲去了。他悄悄地從米袋上的臟被窩里溜下來,鉆到廚房,揭開煲湯的砂鍋蓋,用湯匙舀了一點,噓口氣,嘗了一口。

        這一嘗就難以自持。他完全沉醉于鮮美的雞湯之中,留戀忘返。待后來發(fā)現(xiàn)老板娘就站在身后時,為時已晚。也許老板娘已進屋多時,一直在欣賞他偷喝雞湯的貪饞相。他放下湯匙,老板娘沖他笑笑,再喝啊。他搖搖頭。老板娘端起砂鍋,把滾燙的雞湯,從他的頭頂上澆下來。

        他抱住頭,嘴里發(fā)出凄厲的嚎叫。那一頭黑發(fā),活脫脫地從他的手中剝落下來。

        這是他進米行第二年的事。傷愈之后,他的頭上變得癩癩疤疤,紫紅發(fā)亮。唯有脖頸地方留有幾撮雜亂無章的黑發(fā)。牛禿子的外號,就是這個時候得來的。

        牛禿子又在寧豐米行做了兩年。

        滿十七歲那天晚上,他提著一把雪亮的利斧,撬開了老板娘的房門。這一天,米行老板外出采米未歸。

        老板娘竦然坐起,在驚慌中拉亮電燈,看見是自己米行的伙計,不禁咧嘴一笑,說:喲,禿子啊。老板娘斜眼看著伙計。咋的,熬不住啦?想在老娘這里開葷?

        牛禿子臉上冰冷如霜,低聲命令老板娘:脫!

        老板娘下地趿了鞋,扭著徐娘半老的腰肢,風情萬種。她嬌聲嗔道:脫就脫,還提著個斧子干啥?怪嚇人的。

        她躺在床上,皮白肉多的身體散發(fā)著刺眼的白色光芒。見半天沒有動靜,她側過臉招呼他:來呀,你這偷嘴的貓,老娘教你。

        牛禿子一步步走近雕花的架子床,突然揮起手中的利斧。

        一聲要命的尖叫響過之后,老板娘摸摸自己的腦袋。頭還在。只是一頭青絲,被齊刷刷地剁了下來。

        牛禿子左手提著自己仇人的頭發(fā),右手拎著利斧,走出寧豐米行。然后就在這個城市失蹤了。

        牛禿子這一去就是許多年。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牛禿子在村口攔住了姚莊的迎親隊伍。他對頭頂紅頭蓋的秀娥說:秀娥妹子,聽說你出嫁了,是大喜啊。你禿哥也沒啥送你的,這里有一副鐲子,你戴上吧。

        此時,秀娥正躲在紅蓋頭下作出嫁時的例行哭泣。一邊是離開爹娘,告別少女生活;另一邊是要作如意郎君婦,那淚悲喜參半。秀娥掀起頭蓋的一角,看見了一張嚇人的臉,她趕忙放下頭蓋。

        牛禿子說:妹子,我是牛樁啊。

        秀娥想起村里關于牛樁歷經(jīng)磨難的廣泛傳說。他臉上順頂而下的癩疤證實了傳言的真實性。順藤摸瓜,秀娥還能與牛禿子沾上一些表親哩。秀娥涕淚漣漣,伸手接了鐲子。那鐲子是玉的,翡翠色,涼涼的,沉甸甸的。

        秀娥與鄉(xiāng)村戲班小生姚春的婚后生活寧靜美滿。

        隨著農(nóng)歷大年的趨近,風雪不斷,金鈴鐺戲班走街串鄉(xiāng)的露天演出越來越少。而婚后的秀娥顯然對于民間小戲的熱情銳減,專心致力于家務和農(nóng)活。同時盡量纏住姚春,不讓他外出。她怕她的小生在外面惹出什么偷香竊玉的風流事來。她只希望像戲中所唱的那樣,將男耕女織的生活過下去。

        金鈴鐺由于臺柱子小生的緣故,甚至在正月期間也只演出了幾場。村民們對此很是失望。

        春節(jié)過后,小兩口回娘家。想到那份鐲子的人情,秀娥便和小生提著酒、紙煙和紅糖,去看牛禿子。

        牛禿子住在一個四面透風的破房子里,這是他過世的父母遺留給他的唯一祖產(chǎn)。村里人念他曾經(jīng)苦大仇深,如今浪子回頭,落難歸鄉(xiāng),便要分房子分地給他,他沒要。他說沒準哪天他又要去逛蕩。

        歲月如水流走,日子平靜和緩。忙過春夏,轉眼又是秋。

        農(nóng)歷九月九,重陽節(jié)。這一天是柿鎮(zhèn)的大集,方圓十幾里的人都往鎮(zhèn)子里涌。

        秀娥便要姚春陪她去趕集。那時節(jié)的人還不夠開化,兩口子行路是一前一后的走。姚春是學過戲的,走路自然是有些風擺

        楊柳,蘭花指微微上翹。秀娥挎著籃子,跟在后面穩(wěn)步而行,看著曾是四鄉(xiāng)名人的丈夫,回想他那些濃妝演出的風光之夜,不禁心中甜美如蜜。

        走到街口,他們看見牛禿子籠著袖子,耷拉著禿頭,穿了件破襖,腰里扎著個布帶子,也晃到鎮(zhèn)上。夫妻倆便站下來,陪著他在街口說話。

        牛禿子忽然放低了聲音,挺神秘的樣子對他們說:昨兒晚上,我在芡河堤上,看見白馬了。

        倆人摸不著頭腦,姚春說,你說啥?

        昨兒晚上,我看見了白馬。牛禿子從袖子里抽出籠著的手。秀娥發(fā)現(xiàn)那雙手也是疤痕斑斑,不像是燙的,很像是刀傷。牛禿子用手比劃著說:

        那馬通身雪白,站在河堤上刨蹄子,馬尾像大掃把一樣長,擺來擺去。抬頭的時候,長長的馬鬃在頸子上一根根乍開,豎起來,極威風。還咴咴地長嘯兩聲。后來,那馬奔白馬垱,一晃,就不見了。

        秀娥先自忍不住笑起來,打趣道:俺禿哥啊,你是在說夢話吧。是沒睡醒還是咋的?

        牛禿子小而細長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不像是沒睡醒的樣子。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白馬擋的白馬現(xiàn)身了,等著吧,要出大人物了。

        秀娥不想聽他瘋話下去,悄悄牽了牽姚春的衣角。做小動作本是姚春的本行,他立即會意。兩人一齊說:禿哥,有空上家里坐吧。便先走了。

        白馬現(xiàn)身,要出大人物了。

        牛禿子仍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說著。

        走遠了,秀娥問自己的男人,你說那禿子說的是不是瘋話?咱這地方,哪來的白馬?

        皖中地區(qū),屬于江淮流域的丘陵地帶,以水稻作物為主,耕作用的是水牛,沒有馬,也沒有騾子和驢。

        倒是姚春覺得這事有點兒怪。因為那時白馬和白馬擋的傳說,在這一帶生長得還很鮮活。

        那是一個帶大刀穿白袍騎白馬的土匪頭子的故事。

        那是在鬼子進駐之前。他帶著一群烏合之眾活躍于皖中丘陵地區(qū)低矮的山崗間,以及網(wǎng)一樣縱橫交錯的河汊和密密的雜樹林子里,打家劫舍。災荒年頭,也劫富濟貧。所以在鄉(xiāng)村老年人的口頭傳說中,白馬土匪并不顯得那么令人憎惡。后來,日本鬼子來了,這幫土匪掉轉槍口,保衛(wèi)家園。白馬土匪的大刀隊、快槍隊,成為當?shù)厝毡抉v軍最為頭疼的一支武裝力量。

        再后來,在一次突圍的道路上,那匹和其主人一樣帶有傳奇色彩的白馬一頭栽倒后,再也沒有站起來。在槍戰(zhàn)的硝煙散盡之后,善良的村民們懷著敬意,把白馬葬在一塊向陽的坡地上。這塊坡地后來就被叫為白馬垱。

        白馬擋地處大李村和姚莊之間,緊挨著芡河。

        秀娥兩口走進嘈雜熱鬧的集市。他們穿行在人、禽、畜、農(nóng)俱和各種沾著露珠的新鮮蔬菜之間,很快把一個流浪漢的胡言亂語置之腦后。

        不久之后,就有娘家村子的噩耗傳于秀娥耳中。一個晨起拾糞的老頭,發(fā)現(xiàn)大李村村長被人暗害于芡河堤上。

        這位四十出頭,不久前在打土豪分田地斗爭中走在最前列,在群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農(nóng)村干部死相悲慘。他的胸、腹和頸部,分別被利器砍傷,致命處是由于喉部的那一刀。

        村長倒在血泊之中,臉上充滿了疼痛和疑問的表情。他的身旁附有一張粗糙的黃裱紙,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白馬現(xiàn)身

        底下畫了一把木工用的斧子。

        那時候,白馬再現(xiàn)的傳說已在這一帶被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在夜晚長久地站在芡河河堤上,希望能一睹白馬的風采。不過,以后再也沒有人看見過。

        村長也是在眺望和等待白馬再現(xiàn)以證實傳言之虛的時候,被人暗害的嗎?不知道。

        接下來,又有兩名柿鎮(zhèn)鄉(xiāng)的干部被害。其傷口和留下紙條的內(nèi)容,與大李村村長之死完全相同。顯然系同一人,抑或同一伙人所為。

        這是蓄意與新生政府作對的暴力犯罪行為。

        其時,鄉(xiāng)村傳說的內(nèi)容開始逐步深入。閃閃爍爍模模糊糊的傳說說,有一個斧頭隊,應白馬之召,站出來,殺富濟貧。

        柿鎮(zhèn)鄉(xiāng)出現(xiàn)了匪情。

        事實上,柿鎮(zhèn)的情況與當時全國的形勢是一致的。那些在國民黨執(zhí)政時期飽嘗甜頭的慣匪,那些國民黨潰逃臺灣前遣散潛伏下來的武裝游擊人員,趁著共產(chǎn)黨新生政權立足未穩(wěn)之際站出來,瘋狂搗亂,以圖顛覆新政府。

        湘西、四川、廣西……各處匪患成災。

        毛澤東主席在北京下令剿匪。

        縣委接到柿鎮(zhèn)鄉(xiāng)的緊急報告后,立即派出縣大隊的一個連,來柿鎮(zhèn)剿滅持斧殺人的歹徒。

        姚莊駐了縣大隊剿匪連的一個排。帶隊的紀姓排長住在秀娥的家里。

        村里的年輕人也被發(fā)動起來,組成了一個基干民兵班,配發(fā)了步槍,與部隊協(xié)同行動。

        黃梅戲小生姚春被任命為民兵班長。畢竟他是學過戲的人,身手靈活,而且見多識廣。

        縣大隊剿匪部隊和民兵分成若干個戰(zhàn)斗小組,在鄉(xiāng)村的莊稼地、河道和雜樹林子里,巡察敵情。

        鄉(xiāng)村如一張拉滿弦的弓,隨時準備出擊。

        丈夫要打仗了。這在剛解放的皖中地區(qū)不能算太突然。

        但畢竟是打仗,不是鬧著玩的。每次出門,秀娥總是要拉拉姚春的衣襟,摸摸他身上冰涼油亮的槍,再牽著他的手,囑他要把眼放活一點,腿要快一點,聽到槍聲就趴下,別挨了壞人的黑槍。

        說著,就有些眼淚汪汪的。

        紀排長是個魁梧的北方漢子,和姚春年齡相仿,打仗的年頭也有姚春唱戲的歷史那么長。大軍渡江之前,隨部隊留在本縣,保衛(wèi)新生政權。

        紀排長的嗓門和他的身體一樣粗壯厚實。說話的時候,屋子里會發(fā)出嗡嗡的回聲。他仰頭哈哈一笑,對秀娥說:嫂子,那幾個鳥人,頭都不敢伸,不怕。有我姓紀的在,保你男人沒事。

        姚春聽了也笑,一擺水袖,走個之字步,翹起蘭花指,回頭對妻子半白半唱道:娘子——為夫渾身是膽,智勇雙全哪!

        秀娥這才放開手,對紀排長說:長官,俺家春就交給你啦。

        紀排長不再跟這個漂亮的農(nóng)家小媳婦計較,領著民兵班長姚春出了門。

        中午,他們結伴行走在芡河河堤上。河堤上的草葉漸顯衰黃,厚厚的草莖雜亂地蟄伏在板結的沙土地上,在人的腳下發(fā)出虛弱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河堤的兩側,零散地生長著一些榆樹、紅柳和檀樹。秋后的四野,遍地水田,渾水汪汪。在收割后的稻茬上頑強地生長了一些回青的禾苗,渾白的水面被點綴上些許盎然的綠意。嫩黃的雛菊花,沿著路面寂寞地開放。舞臺小生最是會感時傷懷,他肩挎長槍,面對此時蕭索的秋景,不禁想亮起嗓子,來上一段。

        但是他打住了。他感覺到背后紀排長捅了自己一下。他們看見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兩手籠在破棉襖袖里,散散漫漫地迎面走來。

        稍近,姚春認出是大李村的牛禿子。他驀地想起牛禿子所講的那個白馬再現(xiàn)的瘋話,腦海深處的某根弦忽然被彈響。他探手抓住了緊貼胯部的槍托。

        恰在此時,牛禿子也正抬頭。他看見了警覺地抓住槍托的姚春。在即將與兩人擦

        肩而過的時候,牛禿子突然從懷里摸出一柄雪亮的利斧,劈面向姚春砍來。

        鄉(xiāng)村戲臺的小生功夫在這命系毫發(fā)之際被姚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本能的反應使他飛身一躍,跳下河堤,滾過覆滿衰草和雛菊的堤坡,利利索索地落進河里。

        最初,姚春甚至沒有感覺到芡河秋水冰涼的寒意。

        牛禿子的那一斧,帶著布匹和肌肉撕裂的銳響,落在了紀排長的身上。

        紀排長撲倒在地。斧刃劃破他秋日的夾衣,從左肩傷及前胸。鮮血洶涌而出,溢出紀排長捂胸的手指,灑落地上,猶如艷紅的野花。紀排長咬住牙,不讓自己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及至驚魂甫定,姚春濕淋淋地爬上河堤。兇手牛禿子早已奪路而逃,不知去向。姚春滿面愧色,站在秋日料峭的寒風里,兩眼茫然。被河水浸濕的衣服緊貼肌膚,透出徹骨的寒氣,使他有些瑟瑟發(fā)抖。

        紀排長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他捂住胸口,對站著發(fā)呆的姚春說:把槍撿起來。

        姚春如夢初醒,重新背上摔倒時丟在堤上的長槍,扶著紀排長走回村里。

        畢竟是草莽之徒。牛禿子心慌意亂中的那一斧,砍出了他蓄謀已久的險惡企圖。原先云遮霧繞的假相忽然被揭開。對于牛禿子及其過從甚密之人的調(diào)查,使案情進展神速。

        縣里也傳出了相關情報,原來牛禿子手提利斧,懷揣仇人的青絲,離開寧豐米行之后,流落到皖西的大別山,進山當了土匪。后來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頭目,他的禿頭斧頭隊是那里山區(qū)一支遠近聞名的嗜殺匪幫。

        劉鄧大軍千里挺進大別山,把窩居山上的各路匪徒打得七零八落。牛禿子趁亂離開匪群,在皖西轉了一段時間之后,發(fā)現(xiàn)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便回到自己的皖中老家,尋求發(fā)展。

        縣上還說,也許牛禿子有更大的背景,現(xiàn)正在進一步調(diào)查之中。

        一個嗜殺的家伙是不可能封刀太久的。他剛一回到家鄉(xiāng),就開始發(fā)展自己的黨徒,總共不過二十余人。全是周圍一些被革過命的豪紳之子,另一些是從前惡跡頗多的街混兒。一幫亡命之徒。

        此時全國各地匪患不斷。牛禿子認為時機已到,便匆忙上陣,重組建斧頭隊,喝了雞血酒,先殺村干部,以泄部下的私憤。同時杜撰了一個自馬現(xiàn)身的荒唐傳說,以此蠱惑別人,又為自己打氣壯膽。

        有幾個人先吃不住勁,棄斧投降,悄悄到鄉(xiāng)政府坦白認罪。

        牛禿子糾結另外十幾個亡命徒,沿芡河向西,狼狽潰逃。

        紀排長住在秀娥家里養(yǎng)傷。他堅持輕傷不下火線,不離姚村去縣醫(yī)院。

        秀娥熬藥煲湯,床前灶下,忙得團團轉,對傷員關懷備至。

        秀娥水汪汪的圓眼睛四周,蒙上了青暈。丈夫臨陣的飛身一跳,使這個樸素的農(nóng)家婦女感到臉上無光。原先對自己男人的擔憂被愧意取代了。她隱隱感覺到,丈夫那小生式的漂亮一跳,此刻正被村里人傳為笑談。

        有好消息傳來。牛禿子斧頭隊在芡河橋附近遭到伏擊,全部被殲。匪首牛禿子卻漏網(wǎng)逃脫。

        在隨后的一個晚上,秀娥挎著竹簍到門前的草垛前拽草燒飯。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云,滿天的星光燦爛,夜色明凈。稻草堆上散發(fā)著溫暖的淡淡的香味。秀娥一邊拽草,一邊想著一些家務瑣事。

        身后突然撲騰一聲響,嚇她一跳,她轉過身。

        秀娥看見一個黑影跪在她的面前。

        大姐,救救我!那個人氣喘吁吁地說。

        你是誰?秀娥問。也許兩個人都覺得聲音有點耳熟,只是突然之間,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別管我是誰,我給你錢。

        那人把一卷錢塞給秀娥。將來我還會報答你的。會給你許多錢。那人說。

        那個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的頭頂,使秀娥一下子明白了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她接了錢,把他推進草垛下的一個狗洞里,又扯了些草堆上去,蓋好。

        這時,有幾個戰(zhàn)士跑過來,他們沒問。她也沒說。

        等戰(zhàn)士走遠,她把錢掖進褲腰,掠了掠頭發(fā),端起草簍,進了屋。

        她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讓她十分傾心的黃梅戲小生,坐在床邊與紀排長說話。秀娥從紀排長的枕頭下摸出手槍。她知道那槍平時就放在那里。

        秀娥不說話,拉著男人往外走。

        秀娥把姚春拉到草垛邊,扒開剛剛堆上去的亂草,牛禿子仍蜷伏在狗洞里。能依稀看見他翹起的屁股和彎曲的腿。秀娥把手槍遞給姚春,對他說:這是牛禿子,你看咋辦?

        姚春握著槍,聽說是牛禿子,雙腿不聽使喚地打起顫來。秀娥說:你已經(jīng)丟過一回人啦!

        蜷伏在狗洞里的牛禿子已經(jīng)明白了把他藏起來的那個女人是誰。他還明白,秀娥把他藏起來,是為了讓她男人報那一斧之仇,撿回面子。他在后悔不迭中爬出狗洞,拔腿就跑。

        秀娥從姚春手里奪過槍,雙手握住,朝著那個奔跑的背影瞄準,照別人的說的那樣扣動扳機。她感到手腕的一次劇烈震動,差點兒把槍震脫了手。她把槍握握緊,再扣。還是沒中。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又一聲槍響。她看見那個慌張奔跑的背影應聲倒地。

        秀娥回過頭,不見了姚春(后來才知道他爬在地上),是紀排長站在自己的身后。她的手被他握住。明凈的夜色中,秀娥看見紀排長微笑的牙齒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翌年八月,秀娥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娃兒。

        八月,鄉(xiāng)村里桂花怒放。

        桂花盛開,正是一種和平繁盛的象征??h大隊的剿匪部隊完成任務后早已開拔,離開柿鎮(zhèn)各個村莊。農(nóng)家媳婦秀娥智斃土匪頭子牛禿子的故事。也在時間的流逝中很少被人提起。鄉(xiāng)村里仍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無奇的生活。

        秀娥懷抱嬰兒,嗅著飄蕩在空氣里的馥郁的桂花芬香,對姚春說,就叫她桂花吧。

        一個大清早,姚春被小桂花尖銳的哭聲驚醒,攪了他的好夢。他恨恨地罵了句:雜種!

        孩子鬧夜,秀娥睡不好,正心煩意亂之際,聽了這話,立即予以還擊。

        你說誰是雜種?秀娥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大聲反問姚春。

        我說這個小崽子是雜種。

        你今天倒給我說說清楚。你憑啥說她是雜種?她又是誰的雜種?

        兩人索性披衣坐在床上,展開爭吵。

        我說她是那個姓紀的雜種,姚春說。原來他早就心有介蒂,趁這個大好時機把心里的懷疑統(tǒng)統(tǒng)地倒出來。他回憶說,擊斃牛禿子的那個晚上,他回去倒在床上只是裝睡。他知道她和紀排長在外面呆了很久。秀娥回到房間時,他眼睛悄悄睜開一點縫,看見她的頭發(fā)上沾滿了草屑。而且寬衣上床之后,她突然嘟嚷了一句:我的錢!又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我知道,你的錢原先是塞在褲腰帶里的呀,姚春說。你一定是把它丟在草垛那里了,又出去把它撿回來。你不脫褲子錢怎么會掉?

        秀娥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這個豬!你算算那晚到咱桂花出世有幾個月?十一個多月。你要不懂,去問問你娘。

        姚春還不服輸。那你們怎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還又出去撿錢?

        你以為把人打死了就可以不管啦?我不是出去撿錢,是把那錢交給紀排長。他說你留著花吧,我才留下了。

        姚春立馬變了戰(zhàn)術,換上一副笑臉。人家紀排長不是比咱有能耐嗎?桂花能攀上他作爹,還不是她的福氣?

        歪理就是這樣。乍聽上去是這么回事,仔細一想,總覺得在哪兒有點不對頭。秀娥也懶得細想。桂花吃完奶睡著了,她又趕忙補了個回籠覺。

        以后,姚春總愛到處說他自己不是桂花的親爹,秀娥就當沒聽見。村里人也不覺得這事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誰做爹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桂花漸漸長大,村里人愛逗她:桂花,到城里找你爹去呀?

        桂花說:俺爹下地去啦。

        都說:那不是你爹。你爹在城里做官吶。

        桂花

        當公社的那位上了年紀的老書記員,踩著鄉(xiāng)間阡陌草莖上的露珠,一路向她走來的時候,桂花還不知道,一條無限光明的坦途,正在自己的面前徐徐展開。

        那時候她十三歲。正彎腰撅著屁股,在母親們干活的田頭拔毛依。春天的毛依,還有生嫩的刺玫桿,清甜可口。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

        老書記員站在田頭,面對一群在生產(chǎn)隊農(nóng)田里干活的婦女,高喊一聲:誰是姚桂花同志?

        秀娥直起腰,答了一句:她是俺家丫頭。

        桂花從田埂那頭跑過來,說:我就是姚桂花同志。

        年老的老書記員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這么小的丫頭啊?書記員說,公社要開四清動員大會,在全公社兩三千名中小學生中,排中了桂花,作為青少年的代表。坐主席臺,還要發(fā)言哩。稿子都準備好啦。書記員牽起桂花的手,說,咱們走吧。

        村里人看著這個穿花夾衣的小女孩,踏上了去鎮(zhèn)上的道路。一個嬸子說,這么小的娃兒,要在臺上尿急了,咋辦?

        連她母親秀娥也不禁為她擔心。春風打濕了她的眼睛。她看著女兒漸去漸遠的身影,內(nèi)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當年送丈夫出門打土匪時的那種心境。她擔心女兒會有意外之災。

        但是,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桂花踏上了去鎮(zhèn)上公社的道路,同時踏上了一條鄉(xiāng)村的政治之路。由于她天性敏感,后來她逐步成長為鄉(xiāng)村政治舞臺上的一顆耀眼的新星。

        很晚了,不見桂花回來。秀娥對姚春說,他爹,你去路上迎迎咱桂花吧。姚春半躺在竹椅上,手捧著茶壺,嘴里哼著風光一時的昔日小調(diào),他對秀娥的話不屑一顧。公社會派人送她回來的。姚春說。

        娘,俺回來啦。桂花終于回來。由于一路奔跑而顯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在確認了她是一個人走了五、六里夜路之后,秀娥問她,你不怕天黑有鬼嗎?

        不怕。桂花說,老師說沒有鬼,那是迷信。

        那你不怕有狗咬你啊?

        不怕。桂花說,狗一叫,我就蹲下來哭,狗就不咬了,自己就跑啦。

        秀娥又好笑又心疼,伸手把女兒攬在懷里,桂花抬起頭,看著娘說,娘,我夠勇敢嗎?秀娥說,夠,夠,俺桂花是好樣兒的。

        桂花剛讀高中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此時的桂花,已是一個眉目清秀,身材壯實的成熟的農(nóng)家姑娘。人們從她圓圓的、水汪汪的眼睛里,能依稀辨別出她母親秀娥當年的風采,至于父親姚春那種忸怩作態(tài)的戲臺做派,她已拋卻殆盡。完全出落成一個風風火火,潑辣干練的紅衛(wèi)兵小將。

        桂花既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村里的人都說,莫非她身上真的流著那位高大魁梧的英雄排長之血?

        這倒提醒了桂花。她決定瞞著家人,到城里去找自己的生身之父。此時,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向他要一頂軍帽,一套綠軍裝、一根武裝帶。這是當時的青年人最時髦的裝備了。沒有這套軍裝,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除此之外,并無他求。

        聽說,當年的紀排長,如今已做了縣委的大官啦。

        桂花風塵仆仆地奔赴縣城。沒曾謀面,但這不能成為阻止桂花前行的理由??h委大門的警衛(wèi)見到這位雄赳赳氣昂昂的女紅衛(wèi)兵小將,目不斜視地直往大院里面走,也不敢妄加阻攔。

        桂花一頭撞進縣革委會的大門。

        一個身材白胖,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毛主席語錄》,瞇著眼睛看她,問她找誰。

        我找紀書記。桂花說。

        你是他什么人?

        女兒!桂花十分肯定地說。

        白胖的年輕人眼里閃過一種奇怪的亮光。沒聽說他還有這么大的女兒。他低聲咕噥了一句。然后他對桂花說,紀書記今天不在,你有什么事,盡管對我說。

        桂花面對生人不好開口。想了一下,又不甘放棄這樣一個機會。我想要一套軍裝。桂花一咬牙就說了出來。舊的也行。她怕他為難,又補了一句。

        年輕人嗤地輕笑了一聲,說這個嘛,是小意思。他讓桂花等一會兒,自己起身出門。

        桂花站在縣革命委員會的辦公室里左右睇視。她嗅著空氣里的各種書籍的霉?jié)駳馕叮妥郎弦涣飪号胖蜷_蓋兒的墨水瓶里散發(fā)出的奇異的芳香,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沒過多久、胖年輕人便抱著軍裝返回辦公室。帽子,上下軍衣,武裝帶。超出桂花期望之外的是,還有一雙解放鞋。雖然都不是全新的。那條軍褲還是臟兮兮的、好像剛從誰的身上扒下來似的,但桂花已經(jīng)滿足了。

        要不在這試試看,合不合身?年輕人盯著桂花的胸脯說。

        不啦。桂花抱起軍裝,護住胸口,轉身就要走。

        喂,等一下。年輕人攔在門口,說,你給紀書記留個條子吧,回頭我好向他匯報。

        桂花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紙和筆,在辦公桌旁坐下來。現(xiàn)在,需要她正視傳說了,那一段往事屬于母親。傳說本來都是閃閃爍爍的,從來都沒有人把事情的本末告訴她。她默認了傳說,堅信當年在姚莊打土匪的紀排長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本來她也無所求,只不過是因為她實在太想要一套軍裝了。況且,那時候的桂花,心地單純,對于革命的一腔激情淹沒了她對于社會生活關系基本意義的追尋和探求。她未必知道名義之父和生身之父的本質區(qū)別。

        她咬著筆帽,沉思良久,決定把她孤身闖縣城之前就想好的話寫下來。她想像紀書記聽了她的話,一定會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悲喜交加。于是她寫道:

        爹:

        我是你沒見過面的女兒桂花呀。我娘叫秀娥,住本縣柿鎮(zhèn)公社姚莊,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她……

        桂花寫著,突然有點感傷起來。隨即警告自己這些話說得太溫情脈脈了,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太重。于是把信紙撕下,揉成一團,順手丟在地上,提筆另寫一封:

        紀書記: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你18年前在本縣柿鎮(zhèn)公社(那時叫鄉(xiāng))打土匪時,留下的革命果實。

        我娘便是擊斃匪首牛禿子的農(nóng)家婦女秀娥。

        把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進行到底!

        此致

        革命的敬禮

        紅衛(wèi)兵小將

        姚桂花

        ×月×日

        桂花奮筆疾書,寫得激情澎湃。既然軍裝已經(jīng)拿到,就沒有必要再提這件事了。她把信推給白胖的年輕人說:你看成嗎?

        很好!年輕人一笑,把信收起來。

        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縣革委會這位年輕干部的微笑,給桂花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的笑是把嘴角撇到一邊,所以一邊的腮顯得很腫大,另一邊的腮突然癟陷下去;一只眼睛擠到中間,很小,另一只眼睛被擠開,顯得白多黑少,眼眶很大。她記住的是一副被扯開的五官。

        那時候,桂花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一個陷阱。

        桂花謝別白胖的年輕人,出了門,就躲進了樓道里的女廁所,換上軍服。她把換下的衣服裹在一起,拎在手里,把那雙鞋底快磨穿的黑布鞋扔進了便紙簍里。她在洗手池墻上的鏡子前照了許久,對自己十分滿意。感覺自己像換了個人似的,徹底去掉了嬌驕二氣,變得颯爽英姿。正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一個偶然的機會,桂花從母親放在床頭柜上的一只油漆剝落的梳妝盒里的最底層,翻到一副用紅布裹著的玉鐲子。她拿著玉鐲去問秀娥:娘,咱家怎么會有這個東西?

        不許你動它!秀娥伸手把鐲子奪過來。桂花說,誰送你的?是俺爹嗎?秀娥手扶玉鐲,睹物思舊。在她看來,人已死,就一了百了了。而年輕時的許多好時光也已一去不回頭,心里不禁就有些酸酸的感覺。玉鐲冰涼如舊,通體的翡翠色依然鮮艷欲滴。秀娥訕訕地說:不是。你爹才不會送我這么好的東西。

        是縣上的那個紀書記?

        別瞎扯了,是那個牛禿子。

        桂花立即嚴肅起來。娘,那是一個殺人犯,壞蛋啊。你怎么能收他的東西?

        秀娥把鐲子放回梳妝盒里說,那時候他還沒殺人。

        桂花說:他以前就殺過人。

        秀娥說: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我不管。

        桂花說:我不許你保存壞人的東西。這種首飾本來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是四舊,要破!

        桂花說著就來搶梳妝盒,秀娥死死地抱住不放。母女倆在房間里爭來扯去。畢竟是女兒年輕力氣大,桂花最后占了上風。她一把推開母親,秀娥往后一仰,頭撞在床角上,鮮血流了出來。

        桂花顧不了母親,抬手狠狠地把梳妝盒砸到地上。年久朽壞的小木盒立即四分五裂,那對玉鐲子也碎成數(shù)截。桂花還不解氣,又踏上一只腳,狠狠地踩了幾下。

        母親秀娥看著變得陌生了的女兒,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桂花狠斗自己親娘腦子里的私字一閃念,對封、資、修的東西決不心慈手軟的故事,隨即被公社廣播站傳遍了四鄉(xiāng)八村。

        桂花成了一方名人。

        此時,學校已開始停課鬧革命。桂花回到了農(nóng)村這個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夜晚,最熱鬧的,要算晚飯之后的批斗會了。

        那些地富反壞右,黑五類,白天與村子里的人一同下地,晚上胸前掛著牌子,站在一條長凳上,低垂著腦袋。

        姚莊全村的二百多號男女老幼,在曬場上席地而坐,聆聽革命道理,努力把壞人批倒批臭。

        生產(chǎn)隊的曬場上人影綽綽。只有兩盞黯淡的馬燈放在條凳的兩頭,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們微微冒汗、低頭認罪的臉。

        已是初夏時節(jié),人們都是汗衫短打。唯有桂花仍穿著那身不變的綠軍裝,腰扎武裝帶,高挽袖口,露出一截被曬黑的結實而革命的手臂。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帶頭高呼口號。

        這些天,村里的飼養(yǎng)員寶柱被隊長特許不參加批斗會。因為生產(chǎn)隊的母豬要下仔了。

        鄉(xiāng)村正度過又一個充滿革命激情的夜晚。

        ——打倒地富反壞右!

        ——共產(chǎn)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飼養(yǎng)員寶柱慌慌張張地從養(yǎng)豬場跑出來,越過一片芳草萋萋的墳地,趕到村頭的曬場上。他在上句口號剛落,桂花的另一句口號還沒有呼出的那個短暫的間隙,向全村人報告他的好消息。他扯起嗓子高喊一句:

        ——花母豬下崽啦!

        這時候,村子里的人們已完全沉浸在一種忘我的境界中。被煽動起來的政治熱情已使他們一時難以認知寶柱那過于實際的現(xiàn)實。況且他們本來就對口號的內(nèi)容從沒深究過。他們把寶柱的這句話當作新的口號接受了。

        兩百多只手臂同時對著黝黑的天空舉起,高呼:

        ——花母豬下崽啦!

        隨后他們便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多么重大的政治錯誤。會場突然一片寂靜。

        只有站在凳子上的黑五類們在掩嘴竊笑。

        寶柱也被自己無意間犯下的過錯嚇得目瞪口呆。他感到自己的雙腿都快站不住了。后來,他干脆坐下來,他把頭垂到自己褲襠的部位。

        還是桂花最先反應過來。她準確無誤地把這場重大政治錯誤的元兇揪了出來。她穿過席地而坐的人群,拎著體弱瘦小、被村里人稱作猴子的寶柱的衣領,站到會場的中央。

        寶柱聽話地站到條凳上,低下頭。這時人們才發(fā)覺,寶柱長著一副尖嘴猴腮相,本來就很像壞人。

        桂花又一次帶頭振臂高呼:

        ——打倒反革命分子姚寶柱!

        眾人齊應。

        由于桂花的當機立斷,自此,寶柱以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姚莊,甚至到大隊、公社的各種類型的批斗會上,接受批判。

        白天,他一如既往地喂豬、放豬、清理圈欄,把豬糞送到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里。晚上,站在條凳上,挨過難捱的批斗時光。

        回到養(yǎng)豬場,常常已是深夜。他點上馬燈,挨個察看他那些心愛的、沉沉入睡的豬們。他輕輕地摩挲著在熟睡中顯得憨態(tài)可掬的豬頭,感嘆道:

        豬啊,俺寶柱眼下已不如你們啦。

        秋末冬初是鄉(xiāng)村興修水利的時節(jié)。這一年,公社決定對姚莊原有的那口形狀如耳的大水塘,進行深挖擴大,變成全大隊灌溉水稻田的蓄水庫。

        姚莊因此變得格外熱鬧起來。

        全大隊的民工高舉紅旗,扛鍬挑筐,從各個方向集中到耳朵塘。他們早出晚歸,中午的一頓飯,就在工地上支灶起火。一時間,耳朵塘埂上紅旗迎風招展,勞動號子此伏彼起。中午的時候,還有炊煙裊裊。

        姚莊姑娘桂花在這支勞動大軍中還是那么突出,倍受關注。她組成的姚莊鐵姑娘突擊隊是工地臨時廣播站播出的第一條令人振奮的消息。她們把最難挖的一段工區(qū)包了下來。

        此時的桂花在政治上已經(jīng)更加成熟。由于她揪出了姚莊隱藏在人民內(nèi)部的階級敵人,把姚莊的批斗會搞得如火如荼,在隨后不久就入了黨。而且還是新的大隊婦女主任的候選人。

        但是,耳朵塘水庫工程開工后不幾天,她的突擊隊里的鐵姑娘們,發(fā)現(xiàn)這位平時愛說愛笑,天性活潑的隊長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了。

        誰也不知道她的隱秘心事。有一天晚上,母親秀娥告訴她,縣上的紀書記倒霉了。有人看見他在縣城被掛牌游街。

        秀娥指責她不該跑到縣城去找他,還給他留什么信。頭天,縣革委會來了兩個

        人,向她調(diào)查紀書記早年的生活作風問題。秀娥矢口否認。她以一個中年婦女所擁有的全部生育知識,解釋了桂花的出生之謎,說明其中的不可能性。但是沒用,來人給她出示了她女兒桂花的兩封親筆信。一封被揉得皺巴巴的,另一封平展如新。秀娥不識字,他們把信讀給她聽了。秀娥說,桂花還是個孩子,不懂事胡鬧。你才是胡鬧。桂花不就是你胡鬧鬧出來的嗎?他們嘲笑地說,你認為這是件丟人的事,所以不愿承認。關鍵時候,你可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

        他們沒有再聽秀娥的解釋,走了。那時候,桂花正在公社里參加黨員大會。他們沒有去找她。

        此后不久,就傳來紀書記下臺的消息。秀娥的話從反面證明了她與紀書記淵源頗深,藕斷絲連。

        是你害了他。秀娥冷冷地對桂花說。

        桂花默然無語。她擔心此事會影響她無限光明的政治前途。

        匆匆丟下飯碗,黃昏已至。村莊沉浸在傍晚氤氳的氛圍中。桂花不愿過早地躺到床上。每天都是汗透內(nèi)衣,使她感到渾身很不舒服。加上心病難解,幾天來她在床上總是輾轉難眠。

        除了工地,她沒有別的去處。

        桂花挑起泥筐,扛上鐵鍬,步履滯重地向工地走去。

        轉過村口,突然有一個清稚的童聲叫她:桂花姐!

        一個小女孩有些踉蹌地向她跑來。近了,認出來是隊長家的女兒小芹。還沒滿五歲。

        桂花彎下腰,問:小芹,吃了沒?

        吃啦,小芹脆脆地答。小芹小手指著耳朵塘工地,桂花姐,俺跟你去那邊玩玩吧?

        桂花正覺得一個人悶悶的,就答應了。她把鐵鍬從左肩移到右肩并著扁擔扛好,騰出一只手,牽了小芹的手,走向工地。

        上弦的月牙兒已懸在中空,工地上散發(fā)著新鮮潮濕的泥土氣息。那些雜亂排列著的方形泥坑,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空洞而虛妄。白天歡騰的工地此刻顯得格外的冷清寂寞。桂花讓小芹站在塘埂上,別亂跑。她說玩一會兒就回。

        來來回回挑了兩趟,桂花發(fā)現(xiàn)塘埂上不見了小芹。

        她先是叫了兩聲,沒人應。就有些慌了,扯起嗓子大聲喊:小芹——她嘶啞的聲音在秋末冬初收割后的荒涼的原野上顯得很響,猶如浪一樣連綿不絕地推向遠方,再細細地傳給自己。她不敢再喊了。她放下泥筐,帶著哭腔邊尋邊小聲說:小芹,你躲哪兒去啦,別嚇唬你桂花姐。

        什么時候猴子寶柱出現(xiàn)在工地上,桂花一點兒也不知道。也許他比她更早地來到工地。這也是一個孤單只影,喜歡在夜晚到處游逛的人。桂花想像這個被自己定為反革命分子的村中孤兒,在黑暗處盯住自己的那對小而亮的眼睛,在原野中仿佛兩只螢火蟲閃閃發(fā)光,她突然感到渾身冷汗如注,寒冷異常。

        但是,此刻她孤苦無助,只有他來幫她了。寶柱小聲安慰她,別急,慢慢找,不會跑遠。

        耳朵塘離村子有一里多路,小芹不會自己一個人跑回家。寶柱打著手電,陪她在塘埂上找了一圈,沒有。就又下到池塘下的土方坑里,挨著找。他們希望小女孩躺在哪里睡著了。

        當他們發(fā)現(xiàn)小芹的時候,兩個人都嚇壞了。桂花一屁股坐在潮呼呼的泥土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小芹死了。一處土墻塌陷下來,整個兒壓住了小芹,只有一只小腳露在土外。

        桂花想不到死竟是這樣容易。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就這樣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一處被挖空、潮濕松軟、墻一樣豎立的極易坍塌的土方之中。

        寶柱接過桂花的鐵鍬,小心地把小芹刨出來,伸手摸摸鼻息,說:沒救啦。

        趕快回去告訴隊長吧?桂花的聲音細若蚊鳴。

        這樣恐怕你也活不成啦。寶柱說,誰能說得清你是不是有意的。

        寶柱又說:有人知道你帶她出來嗎?

        桂花搖搖頭,說沒有。

        寶柱說:把她埋了算啦。反正也救不活了,我不說你不說,連鬼都不會知道的。

        桂花聽任寶柱在堆土的埂堤上挖了個大坑,把小芹掩埋起來。再把上面的土弄弄平,消蹤滅跡。

        做完了這一切,夜色已深。桂花感到又冷又累,她已沒有力氣走回村子里。她坐在塘埂上,大口地喘著氣。寶柱站在她的身邊,渾身也在瑟瑟發(fā)抖,猶如一株隨風搖曳的瘦樹。

        桂花說;寶柱哥啊,你救了俺一命,桂花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寶柱站在深秋的夜風中,他自上向下,俯視著這位豐滿壯實,在鄉(xiāng)村政治生活中紅得刺眼的成熟少女,許久沒有說話。

        他突然不再發(fā)抖了,像一只狗一樣輕捷地一跳,把她撲翻地在。

        他撕扯著她的衣服,喘著粗氣,哼哼唧唧地說:俺不要你來世做牛做馬,俺要你現(xiàn)在就來報答。

        桂花已無力反抗。她甚至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她麻木地分開雙腿,感到一陣撕裂的疼痛掠過心尖。一股豬食、豬糞混雜的難聞的氣味窒息著她的呼吸。她沒有閉上眼睛。她看著遙遠的天空,那種深不可測的鋼藍色,那個行將降落的孤獨的彎月亮,那些明明滅滅的星星,漸漸覺得靈魂已從自己的體內(nèi)有如一陣輕煙飄散開來。身體之上,那個顫動不止的軀體瘦弱如棍。寒氣逼人的土地硌著她的肉體,她聽見身下的土地發(fā)出陣陣轟隆隆滾滾而來的鳴響。尖利如刀的夜風抽刺著她裸露在外的肌膚。身邊,紅旗猶在,獵獵作響。想到自己的政治生命就自這個寒夜嘎然而止,隨之而來的將是無邊無際的黯淡歲月,桂花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潸然而下。

        臘月的時候,耳朵塘小水庫勝利竣工。此后不久,姚莊鞭炮爆響,猴子寶柱喜氣洋洋地把本村鐵姑娘突擊隊隊長姚桂花迎進了他的養(yǎng)豬場。

        這場突如其來的婚姻使柿鎮(zhèn)鄉(xiāng)各級領導大為失望。阻撓已經(jīng)來不及了。生米已做成熟飯,他們放棄了一切對桂花提拔培養(yǎng)的努力。同時匆匆忙忙地給飼養(yǎng)員寶柱平了反。寶柱本是苦出身,父母在解放的前一年相繼過世,靠吃百家飯長大,因此,是可以教育好的。

        誰也沒有把他們的婚姻與隊長女兒小芹的神秘失蹤聯(lián)系起來。

        那個晚上,小芹徹夜未歸,隊長一家竟然沒有感覺。隊長只對其中的一個獨苗兒子齊鐘愛倍至,對于魚貫而來的女兒,不過像喂貓養(yǎng)狗地那樣養(yǎng)著。活著就行。他們家的幾個女孩,小時候,都有抱著小貓抑或小狗,偎著草垛旁過夜的歷史。

        只是到了次日中午,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頭。隊長一家慌了,全村都慌了。人們四處呼喚小芹。寶柱和幾個年輕男人一起,脫光了衣服,下到附近有水的池塘,連冰涼的芡河,也挨個摸了一遍,但都沒有。

        久等不回,在村里的墓地里設了個衣冠冢,一家抱頭痛哭一場,也就沒事了。

        此后,一個伶俐可愛的小女孩小芹,差不多漸漸就被人遺忘了。

        第二年夏天,桂花生下了一個女兒。

        滿月的那天,村里的許多婦女去看她。隊長媳婦抱起裹在薄包被里的小小女嬰,凝視良久,忽然說:真像我家的小芹啊。說著,眼圈就紅了起來。

        雖是炎夏,剛出月子的桂花仍用毛巾包著頭,聽了隊長媳婦的話,桂花的臉白了

        一下,低聲說:俺嫂子,那就送給你養(yǎng)吧。

        隊長媳婦凄然一笑。你這是頭胎娃,哪舍得喲。再說,俺家丫頭那么多,養(yǎng)不起。

        那就叫她小芹吧。桂花最后說。

        于是桂花的這個女孩,就有了一個名字,叫小芹。

        鄉(xiāng)村的歲月一日日地流過去。桂花豐潤的身體也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終于瘦得如她男人一樣,棍兒似的。終日里邋邋遢遢,蓬頭垢面,昔日的颯爽英姿,早已蕩然無存。

        有一年的雨季特別漫長。最后終于釀成了一場水災。

        大水過后,耳朵塘的一段河堤被沖塌了。人們在泥土流失嚴重的塘埂上,發(fā)現(xiàn)了裹挾在淤泥中的一件破朽的小紅襖,隊長媳婦一眼就認出那是她女兒小芹的遺物。

        舊事重提,姚莊又一次沉浸在悲慟哀嘆之中。

        但這依然是一件懸案。無法查證。

        只是寶柱媳婦桂花卻突然瘋了,無緣無故的。

        桂花瘋得很文靜。只是沒完沒了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在一些塘埂上行走。走得很快,風風火火的樣子。有時會突然振臂高呼:

        ——打倒反革命分子姚寶柱!

        把行人嚇一跳。

        小芹

        除了白凈的皮膚和姣秀的面容之外,整個讀書時代,小芹沒有什么很突出的、引人注目的地方。

        她把書讀得一塌糊涂。

        由于外婆秀娥的一再堅持,才勉強讀完初中。中技沒考取,連高中也沒考上,又復讀了一年,成績比去年中考還差十多分,只好回到村里,幫著父親伺候家里的幾畝農(nóng)田。

        下了地才知道,干活的日子比讀書還難過。再想回學校,過去的老師笑著說,你班上讀師范的同學都回來當老師了。你來聽他們給你上課啊?就怕你坐不住哩。

        小芹只得斷了這個念頭。村里比自己年齡小的女孩紛紛涌到城市,去做小保姆。小到縣城,大到北京,沒有她們不敢去的。

        小芹倚靠在自家的門楹上,看著那些從城里回家過節(jié)的女孩們,全都舊貌換了新顏。燙了頭發(fā),穿著裙子,皮鞋跟兒又尖又高,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樣兒,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對父親寶柱說,爹,我也去城里做保姆。寶柱說:你敢。

        母親桂花坐在地上,玩五個小石塊兒的抓子游戲。那是她們那代人小時候最愛玩的游戲。先向上拋起一個石塊,趁著下落的時間差,把地上散落的四個小石塊一齊兒擄進手里,再接住空中的那個石塊。桂花玩得極熟練,自己一個人癡癡地笑。

        小芹觸景生悲,怨道:都是你們害的,書也沒念好,哪兒也去不成。

        除了去當保姆,你干什么都行。寶柱惡聲惡氣地說,有本事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何必低聲下氣地去伺候人?

        分田到戶,寶柱結束了他較為閑適的職業(yè)養(yǎng)豬生涯,自個兒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挑起一家?guī)卓谌说纳钪負,F(xiàn)在,他已顯得十分衰老。看上去,至少要比他實際年齡大上十多歲。

        寶柱嘆了口氣,對小芹說:不是爹心狠,城里的男人眼睛都是綠的,像狼。你這么大的女孩兒家,吃了虧找誰?

        小芹便去找外婆。

        外婆想了想,說:城里人愛吃雞蛋,你就提上一籃雞蛋去城里試試吧。

        和外婆兩家湊夠百把個雞蛋,約了本村的另一個和自己境遇差不多的女孩阿鳳,早晨坐了去省城的長途汽車。

        轉到一處像住家的樓前,兩個女孩兒把雞蛋籃子放下來,等著別人來問。一位大嫂下樓倒垃圾,伸頭看了一下雞蛋,問:用糧票換嗎?

        兩個女孩對視了一眼,笑著搖搖頭:俺們鄉(xiāng)下糧食吃不完。

        那多少錢一個?

        兩個人事先說好,比柿鎮(zhèn)街上價高一點就行。小芹說:兩毛二。

        我要五十個。女人也不還價,蹲下來就挑雞蛋。

        這邊大嫂的五十個雞蛋還沒數(shù)完,旁邊阿鳳也賣了六十個。兩個接了錢,心里喜滋滋的。又有好幾個人圍過來,蹲下來挑雞蛋。

        在離她倆不遠的一個墻角里,還蹲著一個賣雞蛋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吹絻蓚€從沒見過的丫頭生意這么好,不免心生蹊蹺。就湊過去,問:多少錢一個?

        小芹說:兩毛二。

        老太一翻眼,多皺的嘴角擠出一撇譏笑。笨×,城里都賣三毛。

        小芹和阿鳳趕忙護著籃子,說不賣了不賣了。等這群人嘟嘟囔囔地走散了,她們立馬把價提到三毛。

        漲了價的雞蛋就沒有那么好賣了。來了幾個人問,都搖頭說貴。

        中午,整個住宅區(qū)顯得很安靜。城里人這會兒都在睡午覺。兩個女孩兒覺得有點兒餓了,但聽說城里人宰鄉(xiāng)下人,吃東西漫天要價,到時候想吐都吐不出來。再說,自己剛掙來的錢,鮮得寶似的,舍不得花,就忍著餓,等賣完了回家再吃。

        有一令穿一身骯臟牛仔服的小青年晃悠過來,他的頭燙得卷卷的,像個女人。他站在兩個女孩面前,兩手插在褲兜里,一條腿一閃一閃地抖來抖去,臉上掛著奇怪的笑模樣,說,賣蛋?

        兩個女孩兒一齊點頭。

        卷毛笑得更怪了。噢,兩個鄉(xiāng)下妞,來、賣、蛋。

        他把后三個字咬得很重。女孩聽出他的話說得不對頭,就別過臉,不再理他。

        卷毛繼續(xù)涎著臉,說,你們的蛋沒我的蛋好。卷毛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動作,你們不信?我掏出來給你們看看。

        小芹悄悄把籃子拎到手上,冷不防把剩下的雞蛋潑到卷毛的頭上,罵了句:龜孫子,叫你掏!

        然后拉起阿鳳拔腿就跑。

        卷毛一臉、一身糊滿蛋清、蛋黃,也顧不得去追,直罵鄉(xiāng)下妞真他媽的兇。

        兩個女孩兒丟了籃子,空著手慌慌張張地跑到長途汽車站。正好有一輛車要開,售票員站在門口,招呼她們說快上快上。小芹說去柿鎮(zhèn)嗎?售票員說去。

        兩人就上了車。

        掏錢買票,才發(fā)現(xiàn)比來的時候多了一塊多錢。小芹問為啥回去的票貴,售票員說,你沒見我們這是新車?

        其實新只是外面。她倆坐的那張座椅靠背海綿墊都掉了,只剩下一個鐵圈,硌得背生疼。過道那邊的一個老爺子低聲說:這是個體戶的車,票就是比公家的貴。

        但是已經(jīng)上了車,只好認了。

        一路都是同樣的鄉(xiāng)村風景。碧綠的稻田,金黃的油菜花,灰蒙蒙的村舍,牽著牛、扛著農(nóng)具走在鄉(xiāng)間阡陌上的農(nóng)人。午后的鄉(xiāng)村原野透明純凈,濃艷宜人。道路兩邊低矮的楊樹,疾速地向車后退去。路面顛簸不平,常常顛出一車夸張的尖叫聲。兩個女孩初戰(zhàn)失利,一路無話。

        嗨,你們倆,售票員指著小芹阿鳳,還傻坐著,到站啦。

        兩個人下了車,發(fā)現(xiàn)這是個完全陌生的鄉(xiāng)鎮(zhèn),根本不是自己家鄉(xiāng)的那個柿鎮(zhèn)。

        一問,才知道這不是柿鎮(zhèn),而是泗鎮(zhèn)。是另一個縣的小鎮(zhèn)。正好坐反了方向。

        這時天色向晚。小鎮(zhèn)的行人稀少,街道清靜。兩個女孩兒兩手空空,內(nèi)心虛慌,回家的路途遙遙,她們不知該向何處去。就漫無目的地走。

        泗鎮(zhèn)和柿鎮(zhèn)一樣小。街道很短,很快就走到頭了。出了街,就是廣大的農(nóng)田。有一個很高很高的大煙囪。這是一個窯廠。窯廠的不遠處,有一個取盡粘土之后被廢棄

        而形成的大水塘。幾架推土機停在另外的地方,也已掘成了一個大坑。

        此時,兩個人饑渴交加,渾身的力氣都在發(fā)現(xiàn)這個路線錯誤的瞬間消失殆盡。兩個人爬在水塘邊喝了幾口水,然后坐下來,一直坐到夜幕降臨。

        她們靜靜地坐著,不說話。

        淡淡的嵐氣自池塘水面冉冉升起,在她們的四周洇散開來。夜靄如一種憶舊的輕細話語,在她們的耳邊綿延不絕地絮絮訴說。一陣春夜的小風掠過窯廠層層疊疊的磚坯,撲在她們的身上,使她們禁不住地瑟瑟發(fā)抖。就這樣坐著,熬過這漫漫長夜?兩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孩兒,低聲啜泣起來。

        小芹想起家中的種種不幸,時日苦度,毫無指望,不禁悲從中來,覺得農(nóng)村人家的女兒,命如草芥。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止住了低泣,對同伴說:

        阿鳳,咱們死吧?

        阿鳳也止住了哭泣,被小芹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呆了。

        但是對于她們現(xiàn)在來說,也只有死是最容易做到了。

        阿鳳說,好,咱們死吧。

        聲音既不悲涼也不慌張。她們牽著手,一齊往水塘里走,就這樣平靜地去死。她們這樣的年紀和經(jīng)歷,對死沒有什么深刻的認識,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感覺。諸如人死不能復生這樣重大的人類生存命題,連想都沒有想過。在她們看來,死不過如同一次游戲。特別是在現(xiàn)在。

        她們挽著臂走到塘邊,四只腳已踩入水中。小芹忽然止住了腳步,說:阿鳳,我想解手。

        這也是一個非?,F(xiàn)實的問題。她們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誰也沒有規(guī)定人死之前不能解手,需不需要解手。阿鳳說:你去吧。

        自己繼續(xù)往深水里走。

        夜晚岑寂的野外,女孩兒排便沖擊泥土的聲音清晰可聞。阿鳳說,小芹,水真涼啊。

        小芹邊系褲子邊說,阿鳳,等等我。突然噗的一聲,阿鳳走進了窯坑突陡下去的深處。春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阿鳳掙扎著冒了一下頭,喊一聲:小芹,救命!救命啦——

        這一聲突然把小芹喊清醒了。小芹害怕了。

        小芹發(fā)呆狂奔,逃離這死亡之水。

        后來,小芹都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度過了那個恐怖之夜的。似乎一直是在奔跑。沿著通往省城的那條寬闊無人的石子路,不停地奔跑、奔跑。逃離阿鳳,逃離死亡,逃向生。

        天亮的時候,她顫抖著汗淋淋的身體,攔住了一輛通往省城的個體戶客車,取道回到家。

        回到家,她已想好了答對的話。

        姚莊剛度過一個對兩個女孩外出未歸猜測紛紛的不安之夜。許多人來看小芹,阿鳳的娘撥開眾人,來到小芹的面前,問,俺家阿鳳呢?

        阿鳳沒回來?小芹吃驚地反問。我們本來說好,分頭去賣,賣完了到汽車站碰頭,不見不散。我在汽車站候車室里蜷了一夜。最后實在等不著,就搭車回來了。我還以為她先回來啦,準備好好罵她一頓哩。

        小芹也跟著著急起來。喏大省城,到哪里去找。村里人分析,被車撞死的可能不是沒有,但更大的可能是被人拐跑了,或者相中了一個男人,就跟著人家走了。這樣的事在農(nóng)村已并不新鮮。而且結局歷來大都不差。

        阿鳳一家只得往好處想。沒有人責怪小芹,都道姑娘家第一次出門,都是自身難保。況且小芹在車站等了一夜,已是仁至義盡。阿鳳娘抹著眼淚說,就當我沒生這個女兒。就當她是以前的那個小芹,打小就被土給壓死了。

        說得小芹心驚肉跳。

        夜深人靜的時候,小芹悄悄地抱了自己的兩件舊衣服,和一疊厚厚的黃裱紙,遠遠的往耳朵塘走。變成水庫后的耳朵塘依然叫耳朵塘。小芹在塘埂上將衣服和紙點火燒了。她一邊用樹枝劃著不封閉的圓圈,一邊絮絮叨叨地向阿鳳說了一大堆賠罪求饒、為自己開脫的話,并祝她黃泉路上,一路平安。

        再見到阿鳳,是在半年之后。

        阿鳳挺著個大肚子,由一個黑得像炭似的四十多歲的男人陪著,回到姚莊娘家。

        小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田里干活。她感到頭頂轟然一響。她不信。她從水田里拔出雙腿,顧不得洗去雙腿上烏黑的淤泥,就往村里跑。

        快到阿鳳家的時候,她有點兒心虛,便悄悄地躲在阿鳳家門前草垛的后面,探出半個腦袋,朝屋里張望。

        她的心堵在嗓子眼里嘭嘭亂跳。

        真是阿鳳。阿鳳胖了。變得白了。燙了個雞窩頭。在大紅毛衣外面套了件城里人的西服上裝,敞著扣子,正好把尖尖的大肚子挺在外面。

        阿鳳正跟姑娘們說說笑笑,突然一激凌,回頭看見了草垛后面的小芹的半個臉。

        阿鳳扶著桌子站起來,緩步迎了出去,嘴里招呼道:是小芹啊,進屋里坐呀。

        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小芹知道躲不過了,就從草垛后面走出來,不知自己臉上掛的是什么表情,感覺像是中風似的,整個兒臉硬邦邦的。但還得要笑。她知道自己那笑肯定很怕人。

        阿鳳把小芹拉進屋,遞給她一顆奶糖。轉頭對那個黑男人說,這就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小芹。

        黑男人臉上黑得看不出表情。

        阿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小芹,說:喲,小芹啊,你曬得黑了,也瘦了,可不像上學的那會兒漂亮啦。

        小芹想走,怕坐久了自己會哭出來??墒莾蓷l腿又挪不動,內(nèi)心里還是想聽阿鳳死而復生的歷險過程。

        阿鳳又說:人吧,生死富貴命定的。有的人呢,想死還死不了。有的人,想貴也未必能貴得起來。

        阿鳳說話變得咬文嚼字了,外縣腔里還撇了些普通話。小芹心中此時苦不堪言。想著這話一定是和她男人商量好了說給自己聽的。阿鳳終于說出了自己那次生還的始終。

        原來小芹跑了以后,阿鳳繼續(xù)在水中沉浮,大聲呼救。那種求救的愿望完全是本能的。后來就有人把她拖上岸。就是這個黑男人。黑男人是窯廠的工人,未婚。阿鳳由生而后怕,感到活著已是萬幸。便嫁給了這個救了自己的男人。窯廠感謝阿鳳給他們解決了本廠最大的難題,這個四十多歲黑男人的婚姻問題。于是也一并收了她,做了名臨時工。

        阿鳳說:我身子不便當了,他就不讓俺干活了,一天到晚閑著,怪難受的。

        農(nóng)村叫說這樣話的人是燒包。阿鳳不是燒自己,是燒小芹。小芹被炙烤得渾身虛汗淋淋。自始至終,小芹只說了一句話,為啥不打個信來?你娘都急死了。

        阿鳳冷冷一笑:我娘急啥呀?鄉(xiāng)下女兒的命,跟個草似的。我娘有啥急的。

        小芹再也受不了了。剛出阿鳳的家門,兩只眼里的淚,如水一般嘩嘩地流下來。

        阿鳳衣錦還鄉(xiāng),使小芹在村子里徹底失去了往日討人歡喜、能干而乖覺的女孩兒的形象。每天邁出家門,都感到被許多雙異樣的眼睛看著,許多只手指在背后點戳自己。小芹感到姚莊再也不是自己的村子了,索性抬腳一走了之。

        小芹一聲沒吭,在阿鳳返回外縣窯廠不久的一個清早,夾著一個小包,悄悄地出走了。

        但是,三個月之后,她又回來了。唯一的變化,是變得更黑了。她的出走和歸來,

        都沒有引起姚莊人的明顯反應。只是她爹寶柱咕噥了一句:像是從礦上回來的。

        事實上,她就是從礦上回來的。

        她流落到淮北的一個露天礦區(qū)。

        那個礦區(qū)的最小礦窯的一位窯主收留了她,給她開了和男人一樣高的工資,讓她住在堆滿采掘工具的庫棚里。每天,她的衣服、頭發(fā)、鼻孔和咳出來的痰,都有黑褐色的煤灰,甚至從嘴巴里哈出來的氣都是黑的。說話的時候喉嚨里發(fā)出沙沙拉拉粗礪的磨擦聲。但是她咬牙挺著。

        夜晚,礦區(qū)里到處都是男人的腳步、男人的味兒、男人夾雜著臟字的說話聲。她早早插了門,躺在床上。因為累,一閉眼,就睡著了。她細微的鼾聲,在堆架著采掘工具的空隙里穿插、繚繞。

        這一晚,她剛剛用完水,正端著塑料盆開門倒水,她的窯主突然趁機擠進門來。窯主五十多歲的樣子,比一般礦工白凈一些。窯主由于緊張而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呼出滿口的酒氣。窯主說,芹,我想……

        我知道,你想喝水。

        小芹把臉盆里的水準確無誤地灌了他一大口,有一部分流進了脖子里。窯主把水咽進肚里,然后咂了一下嘴巴。

        小芹一掌把他推出門去,插上了插銷。

        她在床上翻來滾去,難以入眠。卻聽見門外一起一伏,響著男人粗濁的宏亮如雷的鼾聲。她下了床,把門打開一條縫,看見窯主直挺挺地躺在沾滿煤灰的空地上,睡著了。

        她把床上的褥子抽出來,蓋住窯主的身體,自己回到庫棚里躺下,裹著薄薄的被子,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沒有去上工。她找到窯主說,把我的工資開給我。

        窯主白凈的臉上掠過一絲難堪的紅色笑容。昨晚,我喝多了。窯主小聲說。

        小芹說:把我的工資開給我。

        窯主說:小芹,你別走啦。

        小芹大聲說:把工資給我!

        窯主打開鐵皮柜,點完錢,又加了一張百元的票子。算你的路費,窯主把錢遞給小芹時說。

        小芹又回到村子里。黃昏,夕陽垂落的時候,她常常坐在自家的石門檻上,望著鄉(xiāng)村遠處伸展開來,在季節(jié)的轉換中悄悄地變更著顏色的廣大的田野,長時間地出神,發(fā)呆。

        母親桂花悄悄地站到她的身后,靠在門上,雙手合著,搓動著小石子。小芹啊,認命吧,桂花突然說。

        小芹吃驚地回頭看著娘。看見她對自己癡癡一笑。

        小芹去了一趟縣城,拖回來一臺14時黑白電視機。這是姚莊第一臺電視機。全村的人都涌來小芹家看電視。小芹只得每天都把電視機搬到門外的空地上去放。

        除了新聞聯(lián)播,什么都是農(nóng)村人愛看的節(jié)目,包括各種廣告。每晚七點到七點半,正是村里人吃晚飯的時間,小芹家門口的電視已經(jīng)打開。中央電視臺女播音員邢質斌的聲音清脆悅耳,在鄉(xiāng)村傳得很遠。這使人們想起早些年的那種遍及鄉(xiāng)村的有線廣播。

        此時,全村人只有兩個人在看電視。一個是小芹,另一個是她的母親桂花。

        隨著姚莊第一臺電視機的引進,小芹的聲名遠揚。不久,柿鎮(zhèn)街上老字號張記豆腐店老板張聾子托人來小芹家為他兒子做媒。

        就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那些年代,鎮(zhèn)上所有屬于私人開辦的店鋪都被社會主義公有企業(yè)吸收或者關閉的時候,張聾子的豆腐店仍然被特別允準開業(yè)。因為人們愛吃張家的豆腐,所有在柿鎮(zhèn)當頭的人也都愛吃張記豆腐。

        曾經(jīng)有人試著動員張聾子,把他吸引到集體企業(yè)去做豆腐。但是沒有人能說動他。因為他是個聾子。他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張聾子從來不跟人隨便搭話。偶爾和別人說上兩句話,聲音也大得讓人耳朵受不了,只好逃之夭夭。比較奇怪的是,買豆腐時,別人說要買幾斤,哪怕聲音再小,他也能聽得見。有人說那是特異功能。他能根據(jù)你的口型,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你所報的數(shù)字。

        盡管后來柿鎮(zhèn)街上又相繼出現(xiàn)了幾家豆腐作坊。在競爭的過程中,他們悄悄地放出口風,說張家人老的老,病的病,連到井里打水的人都沒有。張聾子甩他老婆的洗屁股水泡黃豆,他自己用鼻涕打囟。但是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豆腐生意蒸蒸日上,另外幾家依然是門庭冷落。

        有一點別人誰也比不了。張記豆腐店賣豆腐從來不用盤秤稱,而是用稱鉤一勾,掛起來吊稱。但是吃起來卻是松嫩綿軟,口感極好,這是絕活。

        張家有的是錢。他們拆掉了原有的土坯草房,翻蓋了柿鎮(zhèn)第一棟二層小洋樓。據(jù)給他家蓋樓的建筑工人后來說,張聾子付給他們的工錢都是陳年舊票,許多紙幣被老鼠啃掉了邊角。拆墻的時候,常常會在墻縫里發(fā)現(xiàn)卷塞在里面的發(fā)黃的紙幣。

        但是張家的巨大不幸也是柿鎮(zhèn)人盡人皆知的。他那喏大的家業(yè)無人繼承。張聾子唯一的兒子,自小癱瘓,臥病在床。許多年來,柿鎮(zhèn)街上沒有人見過他兒子長得什么樣兒。但是傳說他躺在里間的床上,卻能根據(jù)往桶里倒黃豆的聲音,決定泡水多少;能根據(jù)磨豆子時間的長短,指點給豆?jié){打囟。張家的帳目,一直是由他兒子掌管的。

        姚莊人對小芹的這場婚姻提議頑固地保持著緘默的態(tài)度。畢竟,張家太有錢。還畢竟,那男人是個廢人。

        村里只有一個人對小芹說:小芹,你別去。

        說這話的是村里原先的那個老隊長的兒子,就是那個死去的小芹的哥哥,叫齊。在村里,小芹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齊了。也許是由于那個在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的小妹的緣故,齊自小就與小芹有一種別樣的親情。

        小芹說:為什么,齊?

        齊說:我娶你。

        小芹淡淡一笑,說,齊,你養(yǎng)不起我。

        小芹跟著媒婆去相親的時候,是在這一年的夏天。正是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

        小芹滿身大汗地踏進張記豆腐店,立即被二層小洋樓樓下的那種異樣的涼爽與濕潤包圍了??諝庵袕浡鴿庵氐亩?jié){水的氣味。這使她最初的感覺好極了。也許就是這種最初的涼爽怡人的感覺,促使她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張聾子把她領進樓下他兒子的房間。房間顯得很暗。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向她的鼻腔撲來。她站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逐步適應了房間里的光線和氣味。她向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走去。

        小芹看見了那個人。小芹看見了涼席上躺著的那個只穿著一條短褲的男人,不過是一個蒼白得猶如一頁紙片兒似的小人兒。人顯得異樣的細弱瘦長,只剩一副骨架,頭發(fā)已變成了灰白的顏色,薄薄的,被剪成孩童的式樣。一張蒼白無血的臉上,一雙眼睛黑得熠熠閃光。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小芹,那種眼神攝人心魄。

        小芹走到床邊,伸出手,在那張冰涼而冷峻的臉上輕輕摩挲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會對你好的。

        男人慢慢地垂下了眼簾,眼神立即變得像孩子般溫柔、馴順。

        這樣的男人還祈求什么呢?后來小芹聽說,她剛走,他就把頭埋在枕頭上嗚嗚地哭起來。

        在隨后的時間里,小芹完全像一個恪守閨中之規(guī)的待嫁姑娘,一門心思幫爹忙田里的農(nóng)活,料理家務,很少出門。她還盡量回避和齊碰面。

        夏天剛過;張記豆腐店要迎娶新娘了。

        小芹突然把齊約到耳朵塘塘埂上。初秋的夜風涼爽宜人,四野寂靜如水。唯有庫塘里的蓄水,在微風的推送下,在岸邊發(fā)出輕輕的拍擊聲。水中的魚類在此時浮出水面,唼喋著水面上的浮游物質。

        小芹說:齊,我娘欠了你們家的一條人命。

        小芹已從外婆秀娥那里,知道了母親桂花的所有的故事。

        齊吃驚地豎起了耳朵。

        小芹說:娘的債,該由女兒還。齊,我為你生個兒子吧。

        小芹平躺在初秋的耳朵塘埂上,身子下壓著埂上青青的柔嫩的芳草,遙看藍天燦爛的星斗,傾聽著催人入眠的水浪,沐浴著涼爽的風,感覺自己正如一條水中之魚,快活而自由地嬉戲,沉浮。

        姚莊的漂亮姑娘小芹倚坐在張家豆腐店的門口收款結帳的情形,后來成為整個柿鎮(zhèn)街最有意味兒的風景。

        冬天,她的身子已經(jīng)明顯地挺了出來。她依然坐在豆腐店的門口,面露迷人的微笑,接待進進出出買豆腐的客人。

        柿鎮(zhèn)上過學的人,都讀過魯迅先生的小說《故土》。他們覺得此情此景,與魯迅先生筆下的楊二嫂早年的形象是如此相似,因此,小芹在柿鎮(zhèn)街上獲得了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豆腐西施。

        柿鎮(zhèn)人也喜歡把電視機放在門口,特別是那些餐館商店,多用來作為招徠顧客的手段。臘月的一個晚上,在豆腐店打烊的時候,小芹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桂花正站在隔壁那家日雜百貨店的門口看電視。這家電視是彩色的。正是新聞聯(lián)播時間。電視里播放的是俄羅斯總統(tǒng)葉利欽訪華的消息。

        小芹走過去,攙住母親的胳膊,柔聲說:娘,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都這么晚了。

        桂花自言自語地說;蘇聯(lián)沒有啦,修正主義也沒有啦,咱們現(xiàn)在還打倒誰呢?

        小芹說:娘,我送你回家。

        責任編輯: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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