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4歲,是個滿臉稚氣而又自以為是的少年。在老師眼里,我劣跡種種,不可救藥。所以學校里我最恨的是老師。
那天,懶懶地來到學校,一片讀書聲提醒了我:又遲到了。我湊到門縫上往里窺探:糟了,是周老媽子守自習!要知道,這退了休又回來代課的老媽子最恨學生松皮懶垮,遲到了不僅要罰還要寫檢查。于是,我逡巡不前,暗忖著可行的脫身之計。
好像有感應,老媽子忽然開門了,眼睛銳利地盯著我;與此同時,我計上心來,腳下一軟,臉上已是一副不折不扣的痛苦神色,“我……腳扭了。”招出見效,老媽子果然關切,溫言問慰后放我入門,掃教室、寫檢查,當然是免啦。我一瘸一拐地走進教室,不由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一上午,我情緒很好,課間和同學追逐打鬧,活潑得像只一蹦跳三壟的兔子。
放學了,我提著書包往肩上一甩,興沖沖走出教室,——呀!老媽子在外恭候。我迅速調(diào)整了形象,矮身、跛腿,作痛苦不堪狀。
“看你,腳扭得這么厲害!來,我扶你回家?!?/p>
“呵……不,不用不用,周老師我自己能走!”
“別逞能了,反正是順路,沒什么的……”我騎虎難下,只好努力把戲演下去,把動作做到位,一步一瘸地隨著老媽子跛著走
……
沉默,難堪的沉默。我被拉到她身邊,挨得那么近。近得能觸到她的體溫。偷瞟一眼,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老人斑和隨意散出的皺紋——她該60來歲了吧?
我不愿和她這么親近,真的,我一向自矜于和老師的距離,但是,今天這距離打破了,我有些悻悻然,漫無目的地看著路畔的紅磚墻,瘸著走,路顯得格外長。一絲風掠過,老媽子說話了,不是順口說教,而是拉起了家常,說著她年少時的一些趣事,看得出,她想使我輕松下來。我不得不承認,她很和氣,特別是微笑的時候,就像一位慈祥的鄰家老人。我忽然泄氣了,再不敢面對她真摯溫和的臉,把頭低下去。
一輛吉普車呼地一聲擦身而過,我下意識地一閃身推著周老師退到路邊。唉呀,我怎么表現(xiàn)得這么敏捷?這下可露餡了,我心虛得臉上直發(fā)熱。但是周老師似乎沒察覺,越發(fā)認真地攙著我,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腕……沒多久,她的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水津津的;我呢,一步步艱難地跛著,背上的書包越來越沉。就這樣為了一個臨時救急的謊言,我裝瘸扮跛地讓周老師扶回了家。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我一陣發(fā)呆:她看穿了我的小把戲沒有?她真的信任了我這樣的刺猬學生?她是信任了我這個人,還是信任了我的話?……
這些問題,至今仍是個迷,連同我年少時一貫的小把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秘密。對于我,對于這個小插曲,執(zhí)教數(shù)十年的周老師還會記得嗎?即使記得,她知道我耍的小把戲嗎?我不想找出問題的謎底,不管周老師看穿與否,我都感覺到了她無言的寬容,而且這感覺永駐我的心底,一生都不會忘卻;而寬容——對生命的寬容、對他人的寬容以及對世界的寬容,遂成為我一生的題目。
西南民族學院 那劍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