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洪

長大了，還常有流淚的感覺。

記得小時候，常常會哭，就像今天我4歲的兒子一樣，為了一件損壞的玩具，為了沒有得到的葡萄冰淇淋，他可以在父母面前任性地揮灑他的眼淚。

這樣的眼淚幾乎是只有本性而無感情色彩的，可以突然啟動，也可以突然剎車，眼淚尚掛在腮邊，轉(zhuǎn)眼可能就忘乎所以，不再記得剛才曾經(jīng)流淚和為何流淚。隨著年歲的增長，眼淚開始減少，因為生活不相信眼淚，人們不喜歡看到眼淚。

然而，生活又如同一個洋蔥，你一瓣瓣剝下去，總有使你流淚的時候。

怎么也忘不了多年前的一個夜晚?；謴?fù)高考的第二年，我在無錫農(nóng)村的一個小屋里，開始叩大學(xué)圣殿的門。因為停電，我在淡淡的油燈下復(fù)習(xí)，也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操勞了一天的母親臨睡前輕輕地為我披上一件衣裳。見我睡眼惺忪地醒來，她說:“早點睡吧?！蹦赣H不識字，她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關(guān)懷自己的兒子。望著燈光下母親額頭那歲月流逝的痕跡，我真的想哭，為寬厚、圣潔的母愛。本來，像我這樣的農(nóng)家孩子，正值農(nóng)忙季節(jié)，必須幫著父母干活，但父母卻什么也不要我干。她不一定知道兒子將來能干什么。但她知道兒子應(yīng)該不像她那一輩。這就是具有共性的母愛。無論是官宦之家還是鄉(xiāng)野草民，母親都有令子女感動得流淚的一刻。

同樣的眼淚，不同的心境，甚至難辨是喜是悲。走進戀愛人生，第一次見到女朋友掉眼淚，涕泗滂沱，將我的心田沖成一片廢墟。以后見得多了，方知少女情懷難免風(fēng)雨小作，便不再惴惴不安。只記得有一次，也不知為了什么愛與不愛的話題，我也陪著她淚濕青衫?，F(xiàn)在想來或許覺得有點難以捉摸，可我不懷疑當時流淚的真誠。只要有愛就有淚，淚與愛同在。

都是大人了，人生也少遇大喜大悲的情節(jié)，似乎也沒有什么值得交付眼淚的事情，但卻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細微之處依然令人心動。雖然生活正變得越來越現(xiàn)實，但我承認我是個感性的人，凝望一株幼芽，觀看一段《天鵝之死》，乃至一張照片、一片雪原，還常常在內(nèi)心深處劃過優(yōu)美、哀傷的感情弧線。

記得那年的那天，我獨自病臥床頭，用小收音機收聽足球比賽，那一場踢得很苦，終于我們贏了，宋世雄在用嘶啞的嗓音喊著:“祖國的親人們……”眼淚情不自禁地涌上來，無聲地滴落在枕巾上。

有一種音樂，清麗、徐緩，它叫排簫。那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黑暗中，點一支煙，看煙頭一明一滅，任《溫柔的傾訴》的旋律湖水般漫過全身。順著那幽幽暗暗的音符，我一任液化的情感滋潤我日漸風(fēng)干的記憶。

生活的魅力或許正在于各人的活法不同，有人粗糙地走過去，一路喊著“沒勁”，有人善于用心去感受，享受到生活內(nèi)蘊的美好。于是，生活就有了不同的質(zhì)量。

也許有人覺得，我的淚都流在不該流的時候，而我要說，正因為我在人們覺得不該流淚的時候流淚，所以，我在人們覺得該流淚的時候沒有流淚，比如面對生活的意外，面對小人的暗算，面對名與利的得失。

在理性與感性的平衡中，我是個容易流淚的人，也是個不容易流淚的人。沒有絕對的堅強，也沒有絕對的軟弱，完善的人生或許大抵如此。

(李從華、平超摘自《黃金時代》199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