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村
我苦心斟酌出來的征婚詞見刊后,美得讓人心跳、丑得叫人反胃的照片像雪片一樣撲面而來。我反鎖房門,將應征信分類、編號,興奮的心情難以形容。一連十幾天,我“按圖索驥”,像只野鴨子,在擇偶之海游來浮去。
一天,一陣敲門聲把我從午睡中驚醒。開門一看,不出所料,就是前兩天和我聯(lián)系過的師范大學的兩位老師。他們先是掏出一摞彩照,說是為自己的“學生”當一次紅娘。我逐一過目,照片從不同角度勾勒出一位“美女”的形象。然后是海闊天空地神聊,最后終于轉彎抹角地問及我的家庭背景和經(jīng)濟狀況。我不知是出于對自己農(nóng)村出身的自卑,還是對世俗門第觀念的忌恨,或兼而有之,便當著“人類工程師”的面,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我說我父親是縣服裝廠的工人,已退休回鄉(xiāng)下老家;我母親目不識丁,是農(nóng)村戶口;唯一的一個姐姐接班頂職,姐夫大學畢業(yè),在縣一中任教,兼職律師。實際上我是把自己塞進了伯伯的家庭。伯父伯母早幾年去世,只有一個女兒。由于我早有計謀,說起來天衣無縫。因為我心里明白,如果我說父母都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兄弟姊妹9人全是清一色的“鄉(xiāng)巴佬”(除我之外)家庭暴露無遺,不僅見不到他們美如天仙的寶貝女兒,就是別人的千金也不會介紹給我。但我知道紙里包不住火,不過,我想萬一幸運,也會生米煮成熟飯。就這樣,虛榮騎在良心頭上,做著金屋藏嬌的美夢。
教師夫婦留下電話號碼,我和叫“夢迪”的女孩開始約會。隨著相互驚鴻的一瞥,我們很快墜入了情網(wǎng)。初秋的動物園,金風駘蕩。我提著一袋花生米,喂一粒給她,喂我自己一粒,喂我自己一粒,又喂一粒給她,一路上半醒半睡,和諧得像一對鴛鴦。
日子挨著日子,我們臉挨著臉,傳統(tǒng)的春節(jié)將至,我要攜夢迪回老家探望父母。歸鄉(xiāng)的喜悅,“東窗事發(fā)”的惶遽,把我煎燒餅一樣地翻來覆去。我殫精竭慮,如履薄冰,最后只好使夢迪、堂姐、父母都在我的“騙局”里自然相識。
我提前寫信給縣城的堂姐:“姐姐,我和女友過年時將路過你家,也許小住幾日……”我寫信給鄉(xiāng)下的家里:“雙親大人,我決定和女友夢迪回家過年。但家里的住房條件、生活水平太差,女友可能很不習慣,加上路途遙遠、汽車顛簸,她會吃不消。所以我建議,我和夢迪先到堂姐家,然后我回家接你們兩老到縣城過年算了。”父母老實巴交,把我這唯一的大學畢業(yè)生兒子奉若神明,只好唯命是從。再說他們也根本不知道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過,我最擔心的是父親不像退休工人,泥土里滾打一世留下的“農(nóng)民”痕跡,就是精心裝扮都無法掩飾。然而我可以向夢迪解釋,說父親退休后,堅持務農(nóng),來個先發(fā)制人,使他沒有嫌疑的余地。至于堂姐和堂姐夫對我們“四張大嘴”的光臨興許不太高興,我可以送一份厚禮。
這樣一個新的“家庭”組合而成。盡管有語言障礙,但我相信卡萊爾的話:沉默是金。這時的縣城內外已是銀裝素裹,在踏雪的qiong音里,我幡然醒悟:純潔的雪披下,原是藏污納垢的世界。
“叔爺叔娘,多吃菜。”堂姐不斷勸菜,這時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夢迪疑竇叢生,幸虧家鄉(xiāng)的土語外人很難聽懂。飯后,我對夢迪說,我們這管爸爸媽媽叫“叔爺叔娘”。我知道,這是在掩耳盜鈴。
正月初二,我那一幫說話、穿著都土得掉泥渣的弟弟、姐姐、姐夫“突然襲擊”。城里媳婦使他們大飽眼福,夢迪被看得面紅耳赤。我慌了手腳。我寫信叫他們別來,可他們不聽,局面如何收拾?!我干脆都不介紹,只是嘿嘿地笑著應付。夢迪沒想到我會篡改家世,心思根本沒有放在辨別血緣關系的親疏真?zhèn)紊稀?/p>
回到單位,雖身心疲憊不堪,但還是為順利“過關”而額手稱慶。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滿足,父母兄弟對夢迪的嘖嘖稱贊依然回蕩在我的腦際。幾天后,我收到一封字跡相當熟悉的匿名信:你的第一個錯誤是考上了大學,第二個錯誤是看不起生養(yǎng)你的父母,第三個錯誤是你沒可憐自己。唯一正確的是讓我認識了你這個虛榮心十足不誠實的可憐蟲。
讀完信,我搖晃著到小賣部買酒,我知道,我如果醒著,一定是第四個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