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增軍
好友曾開玩笑,說張慶偉有福相。
果然被他言中。還不到30歲,張慶偉就在人才如云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脫穎而出,成為破格晉升的20多個高級工程師之一。繼而,國家教委評選的有突出貢獻的碩士學位獲得者,他位列其中;中國航天系統(tǒng)評出10位杰出青年,他名居榜首。中國知識分子終生孜孜以求的東西,他似乎輕而易舉地得到了。
前幾天,張慶偉的表妹給他來了一封信,信中有一句令他感慨萬端的話:“幸運女神對你太偏愛了,把一切……失敗留給別人,而把成功留給了你……”
他攤開紙給表妹寫回信,探討“幸運”的含義。寫來寫去都不滿意。他能很快計算出火箭運行的軌跡,卻很難準確地描述出自己思想運行的軌跡。
張慶偉也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1988年夏天,他研究生剛畢業(yè),在中國運載火箭研究院中的辦公椅還沒坐熱,就趕上了幾代航天人夢寐以求的大課題——舉世矚目的“亞洲一號”通信衛(wèi)星。
1989年初,中國長城工業(yè)公司和美國休斯公司簽訂了一份合同。合同規(guī)定,休斯公司負責為香港亞洲衛(wèi)星公司制造“亞洲一號”衛(wèi)星,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負責用長征三號火箭把衛(wèi)星送入指定軌道。
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一次振奮人心的機會。它意味著中國將開始進入世界商務衛(wèi)星發(fā)射市場,打破西方對這一領地的長期壟斷??墒牵承┪鞣饺藢Υ烁械綈阑?。美國前副總統(tǒng)奎爾曾在一次國會聽證會上宜稱,美國衛(wèi)星由中國火箭打入太空,完全是美國的恥辱。美國某些報刊和政界要人緊密配合,對中國和休斯公司的合作形成巨大阻力。
蒼天有眼。在法國阿里亞娜火箭發(fā)射失敗后,美國的德爾塔火箭也相繼夭折,中國的長征火箭卻連連奏捷。為了商業(yè)利益,休斯公司不得不尋求中國的合作。
休斯公司擁有世界商務衛(wèi)星市場60%的份額,自然是態(tài)度驕人。他們對發(fā)射“亞洲一號”提出一個要求,衛(wèi)星在起旋后再脫離火箭,中方必須在長征三號火箭上附加一個起旋分離系統(tǒng),否則他們將另謀高就。
研究院頓時籠罩著凝重的氣氛,連人們說話都放低了聲音。張慶偉也和大家一樣,關心著“亞洲一號”的進展。雖然他從事的是地面設備總裝,干著被人稱作“擰螺絲釘”的工作,像“亞洲一號”這樣的課題,眼下還輪不到他這個小字輩的份,但他畢竟是個航天人啊。
論證會上,一陣難耐的沉寂。張慶偉接到領導的通知,也悄悄地坐在后排,聆聽專家們的發(fā)言,他知道在座的專家們此時雖然默不作聲,心里卻在承受著巨大的熬煎。拒絕休斯公司的要求,就等于放棄“亞洲一號”,放棄這次進軍世界市場的絕好機會;承諾“起旋分離”的要求,誰能打包票肯定成功?中國以前從未采用過這種發(fā)射方式,附加起旋分離系統(tǒng)的最大難點,在于無法進行地面試驗。當年美國用此方式發(fā)射,屢遭失敗。而這一次,中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終于有一位老專家打破沉默。他認為星箭分離時,如果能設法使火箭整體起旋,帶動衛(wèi)星旋轉(zhuǎn)后再分離,不失為一個可行的辦法。不過,怎樣才能滿足衛(wèi)星的入軌精度,還有待進一步論證。
會議室又陷入沉默。坐在后排的張慶偉冒冒失失地放了一炮:“這個可以用計算機先計算一下!”滿座的目光都投向他,會場一下子活躍起來。主持會議的徐主任緊逼一步:“你來干行不行?”張慶偉回答很干脆:“我可以試試。”
就這樣,幾個小時以前還屬于航天事業(yè)后備部隊的張慶偉,一下子闖入了前沿陣地。
正式接受任務后,張慶偉才發(fā)現(xiàn),他面臨的是一座難以攻克的堡壘,有幾個“火力點”夜以繼日地襲擾他:火箭在瞬時的旋轉(zhuǎn)能否滿足衛(wèi)星的旋轉(zhuǎn)速度?超旋分離后能否保證衛(wèi)星在36000公里的高空對太陽和地球的方位不產(chǎn)生偏差?衛(wèi)星的運行姿態(tài)能不能正常?
張慶偉憑借他在計算機輔助設計方面的扎實功底,很快推導出數(shù)學公式,編制好一套程序,在計算機上建立了一系列仿真模型。經(jīng)過反復運算,1989年4月,星箭起旋方案的報告問世了。
帶著打印好的報告,中方協(xié)調(diào)人員前往美國和休斯公司談判。不料,休斯公司的代表認為這個方案不能接受,因為衛(wèi)星在空間運行的姿態(tài)誤差太大。中方協(xié)調(diào)人員尚未回國,休斯公司、加拿大泰勒公司和亞洲衛(wèi)星公司的指責就傳到了北京。
外國人的指責還不算,國內(nèi)一些風言風語又接踵而至。張慶偉整天心事重重,日益憔悴。在這時,他得到了老一輩航天專家的指點和鼓勵。他的領導徐主任,開導他做一名科學工作者要豁達大度、經(jīng)得起壓力。我國著名航天專家、長征三號火箭的總設計師謝光選,親自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聽取匯報。緊接著,被人譽為中國航天系統(tǒng)總議題的任新民又帶著一批專家來到研究院。在院部的大會議室里,任老總來回踱著步子,請張慶偉在黑板上為他演算。當他把最終結果推導出來,任老總點頭了,認可了他的方案。
1989年11月,張慶偉跟隨研究院代表團來到美國洛杉磯,和休斯公司做最后的談判。
談判伊始,美方技術負責人不等中方解釋方案,便拋出一大堆問題,要求中方立即回答,不然就撤回合同。談判桌前剎時間陰云密布。中國代表團團員們耳語了幾句,推出張慶偉回答提問。張慶偉從容不迫地走向話筒前,不客氣地指出了美方技術負責人在技術問題上的錯誤。50多歲的美國博士被中國毛頭小伙駁倒了,那位技術負責人臉漲得通紅,又把事先準備好的幾個方案拿出來,問張慶偉敢不敢當場計算。張慶偉毫不示弱:“只要你提供計算機,我就當場計算。”
張慶偉在長城公司駐洛杉磯辦事處的計算機房里整整苦戰(zhàn)了一天半,中間只吃了兩頓飯。第二天下午,他帶著運算結果回到談判現(xiàn)場。那位技術負責人此時無話可說,卻宣稱“方案只能是暫時通過”。這一回,連美國人都覺得他太過分了。
中國代表團剛回國,休斯公司立即打來電話:“中國人的方案獲得通過?!?/p>
1990年4月7日,在中國西昌發(fā)射基地,中央電視臺向全世界轉(zhuǎn)播了“亞洲一號”的發(fā)射實況。當“起旋分離”成功,衛(wèi)星姿態(tài)正?!钡南鱽頃r,指揮中心的工作人員全都跳了起來,大廳里一片沸騰。
在舉國上下為“亞洲一號”歡呼雀躍的時候,當事人之一的張慶偉卻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獨自坐一會兒。
幾乎在一夜之間,張慶偉變成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成功給他帶來喜悅,也帶來了惶恐。當研究院把一紙燙金的高級工程師證書交到他手里,他感到很吃驚,隨即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緊緊地纏繞住他的心。
他所在的研究院是中國航天系統(tǒng)人才薈萃之地,有近3萬名工作人員。由于“文革”的破壞,從1967年到1982年,研究院沒有一個大學生來報到。當1982年以后進院的年輕人還不能獨立承擔科研重擔時,各業(yè)務部門一直是1965年以前的大學畢業(yè)生挑大梁。
如果當年分配到其他部門,這些如今已是50多歲的老大學生可能早就是高工,或者是研究員了。在他們中間,擁有不止一項部以上科研獎的大有人在,他們的能力從來沒有被懷疑過。但由于研究院人才密集,他們相當一部分人至今還是普普通通的工程師。
高級職稱,是社會對知識分子承認的重要標志之一。研究院的許多老同志,含辛茹苦幾十年,對航天事業(yè)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苦苦等待著晉升高工的機會,而研究院卻把高工的頭銜給了他一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張慶偉,怎么能心安理得?是的,他曾有過“亞洲一號”漂亮的一擊,可那些老知識分子,誰沒有幾段輝煌的故事?
他好像偷拿了一件不該屬于他的東西,不敢張揚,不敢炫耀,每天上下班都低著頭進進出出。他怕和那些老知識分子四目相視。同室有個老同事因為沒評上高工,妻子罵他沒本事,她幾天悶悶不樂。張慶偉想過去勸幾句,又不知怎樣開口。他甚至覺得,這位老同事沒評上高工也有他張慶偉的一份原因。
領導看出了張慶偉的不安,告訴他院里把高工頭銜給年輕人,實在是不得已的考慮。因為“文革”耽誤了10幾年,造成研究院人才斷檔。如果不及早培養(yǎng)年輕人,按照資歷、年限評高工,那么10年以后,老同志全退光,張慶偉這茬人也輪不上學科帶頭人的位置。為了中國航天事業(yè)的長遠發(fā)展,老同志只好委屈了。
張慶偉的心依然很沉重。沒有這些老同志的幫助,就沒有他的今天,是他們在他起初有點不安心航天事業(yè)時,給他講中國老一輩航天人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鼓勵他干一行,愛一行;是他們積累了無數(shù)成功和失敗的經(jīng)驗,使他站在他們的肩頭上,一躍摘到了勝利的果實;當他在1989那場風波情緒沖動,執(zhí)意要“上街看一看”以后,又是老同志循循善誘,對他信任如初……他成功了,而這些老同志注定要默默無聞。命運對老同志太殘酷了。也許正是他們的不幸,才把張慶偉這一茬年輕人造就成幸運者?
張慶偉在想,我該怎樣撫平這種內(nèi)疚呢?
因為幸運而負疚的人往往能領略人生更多的風光。
1990年4月,繼“亞洲一號”發(fā)射成功后,我國第一枚大推力捆綁式運載火箭進入最后研制階段,只待整流罩地面分離試驗成功,全箭即可裝車運往發(fā)射基地。
這枚火箭的整流罩高10米,直徑4米,重2噸,是中國最大的整流罩,在世界上也屈指可數(shù)。它可以保護衛(wèi)星穿過大氣層時不受高速氣流沖刷的破壞,幫助火箭穩(wěn)定飛行姿態(tài)。當火箭沖出大氣層之后,整流罩就由程序控制自動打開,分成兩半脫離箭體,火箭繼續(xù)飛行把衛(wèi)星送入預定軌道。
第一次地面分離試驗,航空航天部的部長和國防科工委的負責人親臨現(xiàn)場觀看操作??上н@次試驗沒有成功。
張慶偉心里很著急。盡管他不是這項試驗的主管人員,但還是積極地出主意,想辦法。在論證會上,他大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失敗的原因可能是金屬罩的剛度太小,夾在罩子之間的起爆索力量不夠,建議設計人員修改方案。主管人員否定了他的意見,決定小修小補之后,立即進行第二次試驗??墒浅龊跞藗兊囊饬?,試驗又宣告失敗,主管人員也病倒了。
這天晚上,張慶偉橫豎睡不著。他來到辦公室,敲起了計算機的鍵盤。通過計算機模擬操作,他初步擬出一個新的試驗方案。當他拿著打印的方案走出屋門,他又猶豫了。這次試驗本不是他的事,假如他承攬過去,他就要承擔一份責任。倘若他再次失敗,別人會怎么說?不。中國第一枚大推力火箭發(fā)射在即,個人的毀譽榮辱又算得了什么,至于什么高工的頭銜,統(tǒng)統(tǒng)是身外之物。別人的失敗為他的成功做了鋪路石,他也應該如此回報!
張慶偉和幾位老同志勇敢地主持了第三次試驗。這次試驗,牽動著全院科技人員的心,航空航天部的部長又一次親臨觀戰(zhàn)。操作之前,細心的領導又追問了一句:“還有問題嗎?”張慶偉自信地說:“沒問題。”
點火,分離?!稗Z隆”一聲,整流罩打開了一半,另一半在空中彈了一下,又重重扣在箭體上。
張慶偉渾身發(fā)軟,癱坐在地上。
眾目睽睽之下,他爬上了試驗臺查看實驗數(shù)據(jù),搜索著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仿佛現(xiàn)場幾百雙目光都在炙烤他,張慶偉全身冒出熱汗,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慌,不要慌?!睍r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失望的人們紛紛離去時,張慶偉突然大叫一聲“糟糕!”
失敗的原因找到了。整流罩雖是一個剛性殼體,但由于面積太大,當對它施加一定推力,它就會像一個棉花球一樣,把推力變成彈力。推力過小時,它只是發(fā)生顫動,不會發(fā)生位移。假如再增大推力,它一定會被拋出去!
流言包圍著張慶偉。他義無返顧,又著手第四次試驗。這次試驗,關系到火箭能否如期發(fā)射,責任重大。按照慣例,每次大型試驗都要發(fā)放一些通行證,請有關技術人員參加。這一回,通行證不夠用了,沒有證的人紛紛涌向試驗場。守衛(wèi)大門的武警戰(zhàn)士,怎么也擋不住這些平時文質(zhì)彬彬的知識分子,試驗場里一下擠進上千人。
球迷張慶偉,此時仿佛置身于點球定勝負的決賽之中。試驗就要開始,他突然胸口發(fā)緊,手腳冰涼。他有氣無力地對同事說:“我不敢看了,試驗結束后,再打電話叫我吧?!?/p>
回到設計部大樓,樓道里空蕩蕩的,靜得出奇。張慶偉躺在辦公室里,閉著眼睛,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樓道里傳來腳步聲,似乎還夾雜著笑聲。好兆頭!他“騰”地站起來,心都要撞出胸膛。這時,電話鈴響了,同事們告訴他大功告成。
1990年7月16日,中國第一枚大推力捆綁式運載火箭直射藍天。西方人驚呼,中國已有能力把載人飛行器送入太空。
1991年10月16日,張慶偉來到人民大會堂,參加中央領導人為科學泰斗錢學森授予榮譽稱號的儀式。面對著全國的電視觀眾,他代表第三代航天人向他仰慕已久的老院長致賀詞。會后,有記者請張慶偉談談今天出席盛會的感受,他不假思索地說,給他感受最深的是錢老的那句話:“今天我并不激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