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劉
掩卷。太息。閉目。回神。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無疑這不是傳記。但無疑又是傳記,一部多人合撰的敘述聶紺弩生平的好傳記。固然,漫道“生平”失之籠統(tǒng),因為它畢竟未涓滴不漏地寫盡紺翁大不尋常的八十四度春秋。
撰稿人地北天南,有男有女,閱歷,學識,職業(yè),互不相同,各如其面;高壽者可呼紺翁為賢弟,小輩人應事紺翁若祖父,然則,唏噓都是幽幽的,淚珠都是潸潸的。我想,一個人活了一輩子,能這樣劃句號就很夠了。然而,紺翁在世之日,肯定不希冀不追尋這些;唯其不希冀不追尋,這些才沖他而來,唯其不希冀不追尋,他才“沖”不倒。
斯人奇人,斯書奇書,人書般配,誰云不宜?
集中描繪聶紺弩的行狀片斷,散似玉,串若珠,其情如火如水,其神如風如云,無不生動,具體,關鍵處見氣節(jié),細微處顯英雄,感人至深;毫不夸張地說,我是好幾年不曾讀到過這樣的書了。
最令人動容者,當推他堅持反“反胡風”、堅持當北大荒“勞改詩人”、堅持于“死囚”牢中大啃《資本論》這樣三部分;字釘顆顆,血珠顆顆,娓娓道來,驚心動魄。
你看,這“三只耳朵”就是不愧較別個多長出了一只。當胡風案發(fā),別個大多都裝聾作啞時,他偏要充“傻帽兒”,當“第一個”(參見梅志文)。似這等鐵肩道義,也許會被嗤笑為舊道德,然則豈不比那自炫新道德實際無道德強得多多!紺翁舊學根抵甚厚,他之所以能開創(chuàng)空前亦復絕后之“聶體”,又確乎再次印證了“國家不幸詩家幸”的可怕真理;試看他筆下的北大荒,苦中作樂樂亦苦,和我們拜誦過的干校頌歌,矯情造作,言不由衷,又判若霄壤了。尤以“文革”中以“惡攻罪”投入刑獄后,憨態(tài)不改,令人起敬,黠慧如故,又令人噴飯!始始終終都是一個完完整整的聶紺弩!而當著黃埔三期、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老地下黨、老左翼文化人等等金字招牌,統(tǒng)通被潑上馬糞之余,竟落了一個“混”進“特赦國民黨戰(zhàn)犯”群中方得以重見天日的喜劇下場!這難道不是十足的用政治辣子、政治大蒜、政治蔥頭、政治胡椒、政治咖喱雜拌而成的政治笑料么!它的超級辛辣,總該教某些陳年感冒鼻塞患者為之開竅罷。
紺翁已去了另一世界,筆者似可不必害怕攀附嫌疑,回憶點滴往事了。一九四八年四月,我逃脫了特務逮捕,間關抵達香港,借住秦似家中。先我到港的聶紺弩常來秦家神聊(實際上是商量《野草》編務)。每逢這種場合,我,一個毛頭小伙子,自然只有垂手恭聽的份兒,插不上嘴的。早在一九四二年前后,我就反復細讀過他的《兔先生的發(fā)言》、《韓康的藥店》等轟動一時的名篇,而且在向同學推薦時戲稱之為“活魯迅”,語言雖然幼稚,景仰之情可是發(fā)自肺腑。如今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個手搖蒲扇腳趿涼鞋說話滿口鄉(xiāng)音作風吊兒郎當?shù)钠筋^百姓!我說不清是頗為失望,還是大喜過望,也許二者都有罷。總之是印象極為深刻。真正的“對話”倒是在七年之后的北京。一九五五年,已故友人田莊領我去看望他,依稀記得那是一座什么胡同的老式四合院。彼此說了些什么,全然理不清了。但談話顯然很愉快,很投機,因為他和周穎大姐執(zhí)意留下我倆吃晚飯。現(xiàn)在回憶起來,假設天下太平,我肯定會再三再四地登門討教的,無奈風云突變,反這反那的接踵而至,我被卷入漩渦,他也遭了滅頂之災,從此,“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便徹底地斷了聯(lián)系,真是痛失交臂,遺恨終生!時至今日,我也只配寫這篇短文聊表寸心了。
回過頭來還得補充一句題內(nèi)話。我以為,整個的裝幀設計,于簡樸中挹清芬,封面的版畫肖像,封底的逝者印鑒,一律漫天皆白一品紅,丁聰先生的愛心,聶紺弩翁的人格,體現(xiàn)無遺矣。
(《聶紺弩還活著》,本書編輯小組、京山縣文史資料委員會合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二月版,8.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