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生
先師海耶克(F.A.Hayek)先生于今年三月二十三日在德國南部佛來堡市與世長辭;消息傳來,至深哀悼。就筆者個人言,我在一九六○年以一個來自臺灣的青年,于到達芝加哥大學后,在六年研究生生涯中,除了其中一年的獎學金是由芝大研究院提供外,其余五年連續(xù)獲得專屬由海耶克先生推薦的兩個基金會的獎學金;因此得以安心循序接受西方社會與政治思想的教育并攻讀博士學位。在這期間,在一九六四年得以返臺半載,一邊搜集論文資料,一邊服侍先嚴的病,并巧遇內子祖錦女士;后來在一九六五年上半年得以赴胡佛圖書館繼續(xù)閱讀與搜集論文資料,那年下半年到達哈佛大學開始從史華慈(BenjaminI.Schwarz)先生問學并接受他對我的論文的指導——這一切之所以可能,皆是由于海耶克先生長期支持之所賜,飲水思源,終生不忘,衷心感激。
海耶克先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筆者有幸受教于其門下,深知海氏之成功,除了受惠于他超拔的天資以外①,主要是源自他底人格素質。那樣的人格素質很難用筆墨來形容;尤其是在西方文明日益物質化、日益庸俗化的今天,像他那樣屬于歐洲古老精神傳統(tǒng)的人愈來愈少,在沒有多少具體的參照實例的情況下,要想加以形容,當然更是難上加難了。從表面上看,正如殷海光先生所說,海氏是一位“言行有度、自律有節(jié)、和肅穆莊嚴的偉大學人”。②然而,他之所以能夠數十年來毅然與西方學術界主張運用政治力量建構社會平等的主流針鋒相對,甘于寂寞,坦然忍受批評與諷刺,但對批評與諷刺他的人卻從無怨恨之情,一生勤奮地工作,誠謹地待人,在深化與廣化他追求得到的知識(或曰真理)之外,卻又虛懷若谷,永遠保持知性的好奇心,樂意接受別人對他的啟發(fā)(如五十年代后期,他的思想頗受博蘭尼(Michael Polanyi)底知識論的影響,便是顯例)——這一切與其說是來自他的道德修養(yǎng),不如說是深受他底知性的洞見以及追求這些洞見的知性過程的影響所致。他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所得到的有關社會、經濟、與政治運作與演變的系統(tǒng)性見解,其正確性一再在經驗中得到證實,雖然作為康德傳統(tǒng)里的人,他從未覺得觀念均需溯源于經驗;在這樣的情況下,從知識的觀點出發(fā),他唯一能做的是(這里并不產生應該或不應該這樣做的問題):堅持這些見解并繼續(xù)發(fā)掘它們的系統(tǒng)性涵義,尤其是當他發(fā)現他底見解關乎整個人類的福祉,他自然更覺得要堅持下去。另外,他深切明了他的見解非個人所獨創(chuàng)——即使他底最原創(chuàng)的發(fā)現也間接地與他底所學有關,與奧國學派經濟學與蘇格蘭啟蒙傳統(tǒng)有關。面對過去,他有所歸屬;面對未來,他有深切的關懷;面對當下,他有做不完必須堅持做下去的工作。至于他底研究成果,是否被了解,甚至被曲解,是否變得流行,都是不相干的事。面對別人對他的誤解與惡意批評,他也只能看作那是別人在知識上的盲點,所以無從產生怨恨之情。
不過,凡是跟他長期接觸過的人都會感覺到,他實際上是一個內心熾熱,具有強烈道德熱情的人。然而,他卻是那樣地自制,那樣地與周圍的一切保持距離;而且做的那樣自然,那樣毫不矯揉造作。根據筆者個人的觀察,海耶克先生這樣的風格,主要不是源自刻意的道德修養(yǎng),雖然在道德上他確是一位謙謙君子,而是強烈的知性生活的結果。
海氏這樣的治學風格——足以驗證韋伯在《學術作為一種志業(yè)》里所說“學術是知識貴族的事業(yè)①”那一番話。這里“貴族”二字不是指“遠離群眾”、“孤芳自賞”那一類的心態(tài)與行為,而是指:不是多數人做得到的,不顧一切,遵循理知的召喚與指引的人格素質。這樣的素質使“知識貴族”獲得“自我的清明及認識事態(tài)之間的相互關聯”(引文采自錢永祥的精譯)。④“人格”的本質,用韋伯的話來解釋,“在于人格和某些終極價值及生命意義的內在關系的堅定不渝?!?sup>⑤
遵循理知的召喚與指引的人格素質,乃是發(fā)自內心的對追求知識(或曰追求真理)的肯定與獻身。知識是他的終極價值,追求知識賦予他生命的意義。這樣發(fā)自內心的知性追尋把作為一種志業(yè)的學術活動提升到具有高貴與尊嚴的生命層次。
在追求知識的領域里,唯有那純粹向具體工作獻身的人才有“人格”。而這樣的知性活動的“個人體驗”是什么呢?韋伯說:
任何人如果不能,打個比方,帶起遮眼罩,認定他的靈魂的命運就取決于他能否在這篇草稿的這一段里作出正確的推測,那么他還是離學術遠一點好些。他對學問將永遠不會有所謂“個人體驗”。沒有這種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沒有這份熱情,沒有這種“你來之前數千年悠悠歲月已逝,未來數千年在靜默中等待”的壯志——全看你是否能夠成功地作此推測——你將永遠沒有從事學術工作的召喚。⑥
海耶克先生勤奮的一生具體呈現了“學術工作的召喚”所賦予的尊嚴與樂趣。這樣的尊嚴與樂趣所陶冶的人格素質是他學術生命的原動力。他一生堅持古典自由主義在現代社會的嶄新意義。他認為二十世紀實是人類史上一個被迷信所深切蠱惑的世紀。計劃經濟尤為先生經常論說之課題,認為,計劃經濟根本無法計劃。近年來實行通盤計劃經濟的國家相繼改弦易轍,驗證了海氏系統(tǒng)性洞見與遠見的深刻性。
海耶克先生的知性追尋之所以深具洞見與遠見,用韋伯的話來講,是因為他始終忠于知性的神明,而無懼于其它神祗的緣故。這樣的實踐可在其內心一致性與人格完整性的條件下,從他終極的世界觀的基本立場導出。他的一生對自己的行為的終極意義,提供了令人欽敬與欣慰的交代,并使知性神明光耀著人間的大地。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于麥迪遜
①參閱拙文《學術工作者的兩個類型》,收入拙著《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北京:三聯,一九八八),頁344—350。
②殷海光《譯者自序》,海耶克著、殷海光譯《到奴役之路》,《殷海光全集》第六冊(臺北:桂冠,一九九○),頁6。
③韋伯著錢永祥編譯《學術與政治:韋伯選集(1)》增訂再版(臺北:遠流,一九九一),頁137。此引文就錢譯稍有增刪。
④前揭書,頁162。
⑤前揭書,頁308。原文英譯見Max Weber,Roscher and Knies:The Logical Problems of Historical Economics,Fry Guy Oakes(New York:TheFree Press,1975),p.192.
⑥前揭書,頁138—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