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明
1990年底的北京街頭有三大熱門話題,一是大成不娶劉慧芳,二是海灣先談不開槍,三是倒掛歷的遭了殃。
12月22日,百萬莊一帶掛歷個體戶貼出斗字海報,買十送三,買十送四。一般人看來,這已與降價30%或40%無異,若以七零折(即定價的70%)以上進貨,這種賣法就賠了。其實不然。以一本掛歷18元定價,七零折進貨計,10本掛歷定價180元,進價126元,降價30%就等于平來平走了,降價40%呢,虧10個點,合18元。買十送三則不然,180元中凈賺54元,送3本,進價共37.8元,依然賺16.2元。買十送四,54元減50.4元,還賺3.6元!
又過了五六天,翠微路一帶掛歷個體戶率先吐血,其廣告曰:買十送十!??!就像相聲里說的,公司倒閉經理自殺商店著火倉庫倒塌全體雇員自謀生路忍痛賠本給錢就拿。
買十送十,翻開了掛歷推銷史上新的一頁,也是北京掛歷個體戶第一次蝕本。
掛歷市場風云莫測,直到去年11月中旬,倒掛歷者們似沒料到會有買十送十這一天。因為1989年11月中旬的掛歷市場也是一樣,但一進入12月中旬突然繁榮起來,到年底,竟出現(xiàn)搭售現(xiàn)象,并且一律原折原扣,言不二價。
盡管1990年底出現(xiàn)了買十送十的殘酷局面,若說掛歷生意將進入低谷還為時尚早。剛進入今年2月,已有幾種“構思新穎具有突破性創(chuàng)意”(征訂單語)的1992年掛歷等待上數后開機了。掛歷生意如此誘人,個中原因方方面面,最重要的一條,倒掛歷只論賺多賺少,包括那些買十送十者,真正的血本無歸幾屬稀罕。
倒掛歷者分為四類,一是連印帶倒,二是公倒私撈,三是看攤,四是單挑。
連印帶倒,指那些非出版單位,卻從掛歷印刷和批發(fā)中賺錢者。印刷廠首當其沖。就我接觸到的十幾家印刷廠而言,沒有哪家能做到說印多少就印多少。印刷制版費之外,還要將大批印數外掛歷私下投放市場,作為印刷的額外收入。這也不怪印刷廠,因為印掛歷向來是印刷廠先墊款,賣完了再結賬,某種掛歷—滯銷,印刷廠往往成為直接的損益者。與其坐等,還不如親自上陣。印刷廠之外還有一類投機分子,及時反饋掛歷行情,《海的夢》和《汽車美女》旺銷,立即買下版(而不是版權,同一套版出版社賣給你后還能再賣別人),突擊加印。這樣出版社雖然得小頭,也樂此不疲。據最保守的估計,以上兩種掛歷1991年的總印數已突破50萬本。
公倒私撈,是某些出版社的發(fā)行部門。你想倒掛歷么?談談折扣吧。你說多少,70%?可以,我65%批發(fā)給你,你再另付我2%的現(xiàn)金,總折扣比你提的低3個點。遇到這樣的賣方你能不高興?還有買方。某廠辦秘書拿著支票問:“掛歷多少折?”“8折?!薄?折吧?返出3個點的書款?!甭犌宄耍f書款,不說現(xiàn)金。另一家集體企業(yè)的經理親自出馬,拿著支票先6折買進若干,兩三天后又把掛歷拉回來,問你3折接不接?還是那批掛歷,一出一進,或叫一進一出,買賣雙方各得3個折扣。甭多,一天只要遇到兩位這樣的買主,就早早收攤,玩卡拉OK去啦!
以上兩種屬于倒掛歷者中的“大款”,而且風險很小。看攤的也賺大錢,但那是辛苦錢。1990年12月17日,北京零下六七度,出不出攤?往年這日子正是銷掛歷的高峰,冷點冷點吧,別人都不出攤,也許生意更好做,真是心憂炭賤愿天寒。10點半,美術館西面的幾個攤齊刷刷掛出了上百本樣本。半裸的明星野模們迎風搖曳,倒爺裹著雙層大衣孑孓而立。哥兒們,買不買,不買別看。
單挑,是無營業(yè)執(zhí)照的倒掛歷者。這類倒掛歷者一般先找好下家,再去躉貨,風險小,賺的也少。
也許是出于責任感,也許由于記者道聽途說到一些有關掛歷生意的奇聞怪事,而僅僅出于一種興趣,1990年12月28日,中央電視臺終于播發(fā)了一條載道味頗濃的報道:早在幾個月前,1991年的掛歷就牽動了京城的千家萬戶,掛歷攤點到處可見。各式掛歷爭奇斗艷。買10送3,特大優(yōu)惠。出掛歷,賣掛歷,買掛歷,送掛歷,寄掛歷。京城展開了一場掛歷大戰(zhàn)。
為什么掛歷越來越多,越印越精美?而掛歷背后又隱藏著什么呢?據了解,不少機關團體企事業(yè)單位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送掛歷作為一種禮尚往來的不成文規(guī)定,特別是一些有業(yè)務往來的關系戶,不用幾本掛歷,好像就過不去這個年。據反映,自家掏腰包買掛歷送人的為數不多,大批購買者屬于公款消費。而且買方還可以從優(yōu)惠價格中撈到實惠。這種風氣也影響到了下一代,一些想讓獨生子女在幼兒園、學校里受到關照的家長們,不惜金錢和時間,要為給孩子送掛歷傷幾天腦筋??墒呛⒆觽兊男撵`卻被美麗的畫頁投上了無形的陰影。北京的掛歷市場已出現(xiàn)供大于求的趨勢,要不了多久,新年過去,就會出現(xiàn)大甩賣。相形之下,許多極有價值的學術著作卻長期受到冷遇,難見天日,甚至連我們的下一代急需用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都難以為繼。難道這不應該引起人們的深思嗎?難道非要等小販來收購過期掛歷時才想起我們還有許許多多比參加掛歷大戰(zhàn)更重要、更值得做的事嗎?
確實,“不少機關團體企事業(yè)單位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送掛歷作為一種禮尚往來的不成文規(guī)定。”但是拉關系送禮之風氣不是出現(xiàn)在掛歷大戰(zhàn)之后。《紐約時報》駐京記者弗克斯·巴特菲爾德在其一本著作中從社會學角度對這種現(xiàn)象分析道:“交往和互贈禮物使友誼出乎意料地加深起來,以至我們不得不考慮這種友誼是否會帶來某些義務。……經過與中國人的結交,我們明白了,關系為中國的日常生活提供著潤滑劑?!?/p>
同樣,“自家掏腰包買掛歷送人的為數不多,大批購買者屬于公款消費”這種現(xiàn)象,也非掛歷買賣中獨見。由于國營企事業(yè)單位在職人員的工資獎金額都受有關政策限制,許多單位只好以用公款承擔職工日用品費用的辦法提高所屬職工的物質待遇。長此以往,在職職工已養(yǎng)成了依賴單位解決某些日用品消費的習慣。如今哪個單位年終沒發(fā)掛歷,其領導背后必遭戳脊梁骨無疑。(去年底掛歷生意最繁忙時,恰逢上級領導陪同在美國辦中文書店頗有名氣的劉冰先生來我所在書店參觀,我乘機問了問美國的掛歷市場情況。他說美國的掛歷零售業(yè)務非常冷淡,因為老百姓一般都可得到印有廣告的免費掛歷,一些大企業(yè)自己出錢印掛歷,送職工、客戶和關系戶。聽來似乎也屬“公款”消費。)
正是由于掛歷主要由公款消費,所以目前北京地區(qū)對掛歷樣式的市場需求趨勢是高定價、豪華版。1990年底最暢銷的幾種掛歷,如中大圖書公司印制的《夢彩流陽》,兵器工業(yè)部與華陽技術開發(fā)公司印制的《葡萄插花》,《海外文摘》編輯部印制的《外國攝影作品集粹》等,定價都在17元以上。大部分單價20元以上的掛歷,沒進入12月中旬便告脫銷。人民大會堂印制的一種單價50元(一說80元)左右的掛歷,幾乎沒上市便被一搶而空。去年底北京又新時興起掛歷兜、掛歷門簾,對13張全“膜兒”的單月高檔掛歷也起到了促銷作用,相信這種時髦將傳染到其它城市。根據以上種種情況推斷,1992年哪家出版社的定價敢于突破百元大關,定大發(fā)利市。
時至今日,1991年的掛歷之戰(zhàn)表面上已經結束,實際上這場大戰(zhàn)剛剛進入攻堅階段。君不見,各出版印制單位正調集精兵強將,全力以赴,追款。
“喂?什么?他不在?上哪了?廣州?他欠我們那筆掛歷款什么時候結他說了么?等他回來你問問他,像他這么干,明年還想不想從我們這兒批掛歷?”
出了掛歷的出版社的發(fā)行部門都在開會?!澳銈儫o論如何要在6月前把全部欠款給我追回來。”社長總編輯都這么說。財務都有一本專門給掛歷作的帳,用口取紙分開1987,1988,1989,1990,然后又開一欄新的,1991。可惜,沒有幾家出版社的掛歷款已全部追回。
有位因承辦掛歷債務訴訟的律師對我說:“膽大的早就不倒了。1988年底,北京有個假瘸子,到處包銷掛歷,出版社說六五折,他非抬到八七折,然后一轉手四折現(xiàn)金甩給個體戶,跑了?,F(xiàn)在弄一張玻利維亞護照,你有脾氣嗎?開始我也奇怪,怎么那么多出版社上當,后來一調查才知道,一方面是搞發(fā)行的貪回扣,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用北京話說叫‘殺熟也就是坑熟人。許多人問我有沒有法律手段,我就問,假如我騙了你十幾萬怎么辦,告我?那對你有什么好處呢?那假瘸子我見到了。他說過去黃世仁煽,現(xiàn)在楊白勞煽。什么意思呢?過去放債的煽,現(xiàn)在欠債的煽。我欠你幾十萬,我過馬路你得攙著我。笑什么?一看你就沒錢,不懂這里邊的事?!?/p>
鬼使神差,糊里糊涂地誤入了倒掛歷者的行列,浮光掠影,淺嘗輒止。既沒吃著回折,也沒掙到辛苦錢,只好又回到舊行當里,與筆耕者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