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升
人生的最大幸運莫過于選擇了自己最酷愛的事業(yè)。
1985年和1986年,對我來說便是令我欣慰的兩年。繼1985年我在首屆全國“桃李杯”舞蹈比賽中獲女子成年組第一名之后,1986年,我又先后榮膺全軍和全國第二屆舞蹈比賽表演一等獎。熟悉舞蹈的人都會知道:我是當今全國舞壇上唯一取得“三連冠”的舞蹈演員。
成功固然可喜,但我卻絲毫沒有半點得意。在我迄今為止19年的舞蹈生涯中,我曾有幸獲得過許許多多的獎。但每次站到領(lǐng)獎臺上,我不是興奮而是麻木,甚而感覺到茫然——藝術(shù)沒有止境,成功的同時,意味著下一個遙遠的目標需要你去攀登搏擊。我的座右銘是:成功屬于過去,零點伴隨終身;一個人的幸福存在于他的奮斗之中而不在于他到達終點。
我生性愛美,我于是選擇了舞蹈。
我于1958年2月10日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5歲時,我在幼兒園跳《小蜜蜂》,老師便一眼看中我,說我水靈,于是讓我領(lǐng)舞。小學畢業(yè),我考上了安徽省藝術(shù)學校舞蹈班。由此,我開始了舞蹈生涯。
在安徽省藝校3年,我得以系統(tǒng)地學習了芭蕾舞、中國古典舞和豐富的民間舞,以最高成績畢業(yè)。之后,我留校任教3年。再后,我被調(diào)進北京,繼而調(diào)總政歌舞團當舞蹈演員。至今,我已是國家一級演員。
同其它領(lǐng)域一樣,舞蹈從一開始便拋給我一串串荊棘、一道道難關(guān)。舞蹈藝術(shù)以她那激蕩靈魂、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吸引著我,同時也以她層層關(guān)隘一次次考驗我、磨礪我。
為了排練《割不斷的琴弦》,需要許多復(fù)雜的地下翻滾動作來表現(xiàn)張志新烈士不屈的思想性格,我曾上百次上千次地在練功房里為著舞臺上的那一次動作苦練著。我的胯骨、后背、胳膊、小腿到處留下了紫色傷痕,有時皮肉被碰破,滲出鮮血,疼痛難忍。
為了排練獨舞《昭君出塞》,我穿上舞服,丈余長的水袖纏住了我的胳膊。我在練功房里上千次、上萬次地舞袖,胳膊腫了、肩部關(guān)節(jié)疲勞磕痛、腰部肌肉一次次拉傷……
有人說舞蹈很美,舞蹈演員卻很苦,這不無道理。
但有人說練功房單調(diào)、枯燥、乏味,這點我不能茍同。我始終認為:一個人只要是真正喜歡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她(他)就不應(yīng)該也絕不會感覺到真正的苦??嗉幢愦嬖?,既是表層的,也是短暫的,而精神上的愉悅卻總是伴隨著奮斗者本身。對我來說,每天每天,當我哼著歌兒輕松愉快地走進練功房時,我會在寬而明凈的鏡子前面一次次地欣賞自己清麗的臉、柔美的手臂、修長的腿、婀娜的身段,我會被自己深深陶醉!而當我踏著碎步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進入舞蹈境界時,我會感覺到自己是天使——在浮動的云層里舞著,在波濤翻滾的大海上跳著;地球已不再運行,時間也停滯不前,我完全溶化在美的醉意之中。在這里,也只有在這里,我方能領(lǐng)略到創(chuàng)造的奇跡和藝術(shù)的魔力……
我在舞蹈的境界里絕對感覺不到自己,而是被音樂和情感包圍著,支配著我的絕不是舞步而是靈魂。我的感覺里只有我所要表現(xiàn)和理解的人物,我就是人物、人物就是我。在同行中我有個外號,叫“神妞”,因為我總是能在表演中把握準人物的性格和心靈波動,總能在編導(dǎo)提供的藝術(shù)基調(diào)上出色地發(fā)揮演員應(yīng)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也許正是自身的這種素質(zhì),多年來我才在《刑場上的婚禮》、《割不斷的琴弦》、《昭君出塞》、《祥林嫂》等作品中成功地塑造了陳鐵軍、張志新、王昭君、祥林嫂等不同類型的人物,從而贏得國內(nèi)外觀眾的廣泛贊譽,被專家稱贊為“大家風范”。我也萬萬沒有想到,藝術(shù)上的自覺追求不由自主地給我?guī)砹烁鞣N榮譽和嘉獎:立功、晉級、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理事、全軍“三八”紅旗手、全國青聯(lián)委員等等。
簇擁的鮮花雖讓人羨慕,可我絕不留戀,因為這一切不但短暫,而且是身外之物。贊揚聲中,我異常冷靜。每每這個時候,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奮斗路上留下的那些足跡、灑下的那些心血和汗水,是自己臺上臺下的生活狀態(tài)和生活環(huán)境。
1985年我在“桃李杯”中獲獎時已經(jīng)整整27歲,27歲得獎對舞蹈演員來說是太晚太晚了,27歲是那次比賽規(guī)定的最大年齡。而實際上我在1979年便已成名了,那一年我主演的《割不斷的琴弦》和《刑場上的婚禮》、《愛情之歌》等作品便已在國慶獻禮時獲作品獎,但那時不設(shè)演員獎。1980年終于要舉行全國舞蹈比賽,卻有了個滑稽的規(guī)定:以前得過獎的作品此次不能參賽。那時我又忙于排練和演出,一時難以拿出新的作品,眼看著自己無疑將失去此次獲獎機會,內(nèi)心的希望一下子被撕得粉碎。我氣憤、灰心、痛哭,內(nèi)心拒絕聽到有關(guān)舞蹈比賽的任何字眼。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正是這個時候,領(lǐng)導(dǎo)偏偏派我去大連觀摩。沒有辦法,我只有服從。到了大連,早已熟悉我的同行紛紛圍住我,有的問我?guī)砹耸裁醋髌??有的說你這一來我們可還怎么得獎?……不論有無誠意,我一時都感到難堪。我的心似被無數(shù)昆蟲噬咬著,又麻又辣、著實難奈。我竭力回避別人,有意把自己封閉起來,時常一個人躲在房里看書;晚上看演出坐車時郁郁寡歡,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然而,有一天去海邊散步,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湛藍寬闊的大海,看著海邊上那點點白帆、朵朵紅霞和那搏擊大海的海鷗……我被眼前海天一色、渾然一體的境界深深陶醉!內(nèi)心的郁悶一下子也跑得無影無蹤。我頓然感到自己錯了,作為藝術(shù)家,應(yīng)該心如海闊,應(yīng)該坦然地容納并凈化來自生活中的一切煩惱才是!
大連之行真是塞翁失馬,此行雖然是我人生路上一個小小驛站,卻使我在生活的道路上迅速成熟起來。我學會了如何做人,如何生存,如何在煩惱面前調(diào)整自己的心理平衡。
1989年我被總政聘為文藝系統(tǒng)高級職稱評委。開評議會時,因名額所限,一些評議對象被翻來覆去地議論,卻沒有結(jié)果。后來投票,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但我所在的團有人沒被評上。于是有人恨起我來,罵我“吃里扒外”,不給本單位的人幫忙。如此冤枉,對我盡管不公,我卻不作任何解釋,我理解當事人的心情。但奇怪的是,不幾天我的自行車胎不斷地被人用刀扎破。我一次次地補,卻一次次地又遭厄運,而且次數(shù)高達6次!補胎的師傅都憋不住問:“你的車胎明顯是被人用刀扎破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嘲說:“沒事,人家喜歡我,跟我逗著玩兒呢!”最后一次,我索性將補好的自行車送給舞蹈學院一個學生騎。熟悉我、了解我的人都對我說:“你這人心善,不擺架子,跟別的明星不一樣。”我笑了。我天生最反對在人與人之間劃等級,什么高與低、貴與賤等等,等等。實際上,人與人之間本就是平等的:你有你的尊嚴、他有他的人格;你有長處、也會有短處;你有你的追求,可人家也有人家的生活軌跡——你有何資格向別人擺架子呢?即便你真是明星,可觀眾還是你的上帝呢!所以,成名后我生活一如從前:與人為善、尊老愛幼。見到師傅、哪怕是傳達室的師傅,我不會不主動打招呼;見到孩子則總是要喜滋滋地走上前逗兩下,有時還送上吃的玩兒的。即便生活中有人嫉妒我甚至罵我,我也會一笑了事。我總是想:人家不會真跟我過不去的,他們只不過還不了解我罷了。
我很相信外婆說過的話:人只要行善,總會得到好報的!
我曾坦然地對朋友說:我這輩子也許任何挫折和煩惱都會碰上,但我卻絕不會自殺!因為我只要一見到大海、哪怕想起大海,就能很快找到心理平衡。
我因了舞蹈藝術(shù)上的成績而被人們所熟悉、有了些名氣。于是有許多年輕人喜歡我、希望同我交朋友,有的還前來向我求教或切磋技藝,這些我都歡迎。也有的人要為我拍照,說拍完照可登掛歷或掛在大相館的櫥窗里,要不就是想請我去拍廣告片幫人家推銷商品,說事成后給我多少多少錢。也有人平白無故要給我很多錢,給我送各種首飾、各種名牌服裝,甚至還有要給我送高級轎車的……我真感激人們對我的這種種厚愛,我想這也不是什么壞事。但不知為什么,不管這些人出于何種動機,每次我都婉言謝絕。生活中人各有志,各有各的追求。正是這種“各有”,才構(gòu)成我們色彩斑讕、豐富多彩的生活。我很喜歡生活中的這種多色調(diào),就像我生性喜歡大自然的千姿百態(tài)一樣。但我有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就如小草也有自己的一方水土、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樣。
我至今也從沒有想過要去出國,盡管我們的社會眼下的出國潮經(jīng)久不息,盡管我那遠在臺灣的叔叔和遠在美國的姑姑都表示愿意幫助我出國(實際上我憑自己的能力也足夠了)。即便有一天我也出國,那我也只是想出國系統(tǒng)地學習現(xiàn)代舞的基礎(chǔ)理論和編舞方法,學成后我會回祖國的,因為我藝術(shù)的根在中國!我曾在安徽農(nóng)村鍛煉一年,親身體驗到中國老百姓的善良與淳樸感情;我也曾赴老山前線慰問,在烈士陵園撫摸那一塊塊嶄新年輕的墓碑,我淚流滿面。我愿意以我的舞蹈藝術(shù)去凈化人們的心靈,振興我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我想一個人活著最重要的是要有明確的目的,要有自己的生活位置,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價值。
19年的舞蹈生涯使我實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也使我的身體付出了代價:我的腰關(guān)節(jié)、膝關(guān)節(jié)、腳關(guān)節(jié)都曾多次損傷,而且還得了胃病和心臟病。有一天,我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腰隱藏著骨裂。大夫嚴肅地警告說:“你可千萬要注意,弄不好要截癱的?!蔽业男馁康爻料聛?,臉也陰沉得可以。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默不作聲。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面對漆黑而寂寞的夜,內(nèi)心竟升騰起一股股從沒有過的悲哀。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我沐浴著朝陽又一次走進練功房,一夜的悲哀竟一下子跑著無影無蹤!我一愣,緊接著自嘲地笑了。我笑自己怎么也變得如此多愁善感?我下意識地伸展腰肢,咦——卻并不疼痛呀?!我進而想:即便真的截癱,又有啥可怕呢?人總是要死的,人的死也有多種多樣的方式。假若我為自己畢生喜愛的事業(yè)而死,我死而無憾!
然而,眼下我畢竟仍青春勃發(fā),生命力正旺,我將仍不懈努力,永遠走自己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