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常有人將人性的解放誤解為人性的無約束性。其實各種能算得上關于人類社會的或人文的學說體系,不管差異多大,大約無不承認,在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中,必須作出一種協(xié)調(diào)。
人如果任自己的自然性不受限制地發(fā)揮,社會便會瓦解。所以必須對人的自然性有所約束。這個約束分兩個方面,一是外在的法律、制度、習俗、慣例的約束,可叫外法。二是人的內(nèi)心的約束,可叫內(nèi)法。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三教只講內(nèi)法和培養(yǎng),實施內(nèi)法的儀式、戒條,不講世俗的政治、經(jīng)濟等。自由主義等主要講外法。而儒學則是以內(nèi)法為核心,既講內(nèi)法又講外法。
一
我認為三教講內(nèi)法靠的是“功利”,而儒學則是靠“良知”。佛教說現(xiàn)世痛苦,要解脫,就得修成正果,達到涅*,才能進入安樂境界;伊斯蘭教說不聽安拉,不信真主,死后要入火獄,相反就能進“下臨諸河的樂園”,“真主那里有優(yōu)美的報酬”;基督教講愛主、愛人、行善,死后可進天堂,作惡多端會入地獄。三教是靠“物質(zhì)刺激”來要求人們行善和約束自己行為的。儒學則不同,它所要求的精神境界更高。儒學倡導的“公德”“行善”“愛人”“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不是出于功利,不是為了死后能進天堂,而是出于良知,認為人就應該如此。
由于儒學的內(nèi)法與現(xiàn)世或來世的物質(zhì)利益不掛鉤,所以難以做到,在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真正達到或大體達到儒學所要求的精神境界的人不多。三教講“物質(zhì)刺激”或叫“外部激勵”,而且寄期望于死后、來世,在科學落后、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更具吸引力,信徒也更多。但在科學發(fā)達、物質(zhì)豐富的今后,吸引力會越來越小,相反,儒學將可能對協(xié)調(diào)人的精神世界和人類社會顯示出更有益的作用。
二
儒學講仁義、廉恥、忠信等,在今天和今后會很有價值。徹底否定儒學,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悲劇,其中恐怕有不少誤解。
儒學所說的“仁”“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基督教的“愛人如己”和現(xiàn)在倡導的人道主義是一致的。人類所面臨的共同問題越來越多,環(huán)境、生態(tài)、人口、和平等等,講“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助于這些問題的解決,沒什么不好。
儒學講的“義”是正義、公正,“舍生取義”“見義勇為”“大義凜然”等與下層幫會文化中的“江湖義氣”“哥兒們義氣”拉幫結派不是一回事,甚至正相反。而正義、公正是現(xiàn)代法治社會所遵奉的基本道德準則。
為政清廉,總比貪污腐化更好。只要存在公共管理和政府,“廉”就不會過時。
“恥”是一種更基本的內(nèi)法,它與“正心、誠意”是一致的。人若無恥,便會歪曲事實、虛偽欺詐、阿諛奉承、造謠誣陷、壓抑賢能、賣身投靠、撒潑放刁、死乞白賴……什么昧心的事都能干出來。
儒學的“忠”不是忠君,而是忠“道”,忠儒學主張的一套“義理”,當然包括仁、信、廉、恥等。就連君也必須忠于這種“道”。不忠于“道”,不愛惜民力,橫征暴斂,大修樓堂館所,荒淫無恥,不聽忠告之君為“昏君”。“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甚至可以推翻昏君。而明君則是由于他合“道”,圖強進取,政治清明,愛惜民力,節(jié)儉用度,聽言納諫。一味迎合君的意志,而不以“道”來規(guī)勸的臣不是“忠臣”,是奸臣。忠臣為了規(guī)勸、糾正君的不合“道”行為,寧冒殺身之險也在所不惜。這種忠,與下層幫會文化中忠于個人的“忠”不是一碼事。后者是靠私恩私德或盲目的權威崇拜維系的。李逵賭博輸了錢,宋江給了他10兩銀子,從此跟定宋大哥。儒學的“忠”實際上包含有忠于自己的良知、良心,與西方現(xiàn)代文化主張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獨立人格是一回事,與忠于個人的“緊跟”“揮手我前進”完全是兩碼事。
儒學的“信”是“講信用”“講信義”,說話算數(shù),辦事負責。這與西方文明中的契約關系和現(xiàn)代商業(yè)精神是一致的。在現(xiàn)代商品社會,這是最起碼的行事規(guī)則。
其實就是“禮”,在儒學中也不是專指“封建禮法”,它講的是一種更抽象的“秩序”。秩序可能隨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但不管怎么變,人在社會中是需要遵守某種秩序的。何況現(xiàn)代社會的有序程度要高于傳統(tǒng)社會。
三
儒學的這套東西對多數(shù)人來說可能是過于超前。因為它沒講“激勵”。這種性質(zhì)不大適用于外法。于是在實際生活中,歷史上的許多百姓、學人、官吏、君主便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和利益對之作了各種各樣的解釋,甚至為了權和利打著它的旗號做相反的事。其實西方文化中的自由、人權、自我犧牲、公平、正義等,在提倡的初期,對多數(shù)人來說又何嘗不過于超前呢?一個社會沒有超前意識,沒有內(nèi)法,使之能至少部分地約束自己,人類社會也就不存在了。
徹底反傳統(tǒng)、反儒學還有另一個問題,即思維邏輯錯誤的問題。這也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來西方大部分學者的通病。到卡爾·波普時才看出了些眉目。這是一個社會科學和文化發(fā)展中極其重要的問題。因為很多宏大的、被人們甚至被政權舉為圭臬的學說體系正是靠這種錯誤邏輯建立起來的。
比如認為“仁義道德”是“吃人”,要想避免“吃人”,就得反對和廢除“仁義道德”。這看起來很有邏輯,無懈可擊,其實不然,因為即使“仁義道德”真是“吃人”,反“仁義道德”也不一定不“吃人”,也許吃得更多、更厲害,所以廢除仁義道德并不一定能解決“吃人”問題,甚或仁義道德正是某種吃人最少或較少的東西。中國當時畢竟已有四億人,而自然條件、資源條件較好的其他地區(qū)遠沒留下這么多人,恐怕歷史上這些地區(qū)的人被吃得更厲害。這是從邏輯上看。從歷史上看,反儒、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吃人吃得恐怕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