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友
人生如同在趕一條很長的路,一路風塵,一路跋涉:有時峰回路轉(zhuǎn),斗折蛇行;有時一馬平川,春風拂柳。
我今年40歲了?!八氖换蟆?,猶如人生之旅登上一道高坡,領略世事之艱辛,悟覺人生之奧秘,驀然回首,拾得一串支離破碎的卡片——
卡片1
我的腦熒幕常常會疊印出故鄉(xiāng)家門前那條清水潺潺的小渠,沿著青石鋪砌的渠道,伸入田疇逶迤躍出村口。
每逢周六下午,我和弟弟便攜手沿著這小路走去。我們都像蘆葦桿子那般細瘦,蹣跚地漸次漸遠地走向村口,去迎候?qū)w的父親。
父親在離家40華里外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執(zhí)教。每當周六下午太陽將沉未沉之際,永遠穿著藍布中山服的父親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村口小路上,我們磕磕絆絆地迎上前去,一把攥住父親瘦骨嶙嶙的手,父親則忙不迭解下掛在肩上的土灰色舊帆布挎包,我們捧著挎包——里面有父親用舊報紙嚴嚴實實包裹著的一小袋米,歡天喜地地回家去。
這一夜,是我們家盛大的節(jié)日:四只小眼睛緊緊盯住父親用抖抖的雙手展開一層又一層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將米悉數(shù)倒入一鍋清水中,直倒得纖塵不剩。鍋里的水翻滾著,不斷冒出氣泡,稍后又倒入一筐我和弟弟采摘來的野菜,用勺攪拌成嫩綠色的稀糊糊——我敢打睹,那種嫩綠色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漂亮最誘人最富于審美情趣的顏色了。接下來,是父親喜滋滋地瞅著我們“咂吧咂吧”地狼吞虎咽,直至用舌尖舔凈碗邊兒碗底兒的一絲絲汁水。那是他每日三餐一小撮一小撮硬從口里扒拉出來,夜里批改作業(yè)時一口杯、一口杯地吞服白開水,才積攢下來的呀!
其時,田疇已不種禾稼,鄉(xiāng)親們上山燒木炭煉鋼鐵放衛(wèi)星去了,母親則遠在30里外的大山溝溝里修水庫。記得是一個月黑風高夜,有人“咚咚”叩門,我和弟弟急忙起身趿著木屐去開門,啊,是母親回來了,懷里揣著一缽米飯——那是她苦戰(zhàn)大半夜挑土上壩換取來的。她一口也舍不得吃,便急如星火地趕回家來,為我們熬成一鍋野菜粥,又立即趕回工地去了。然而,母親的“私逃”還是被“階級斗爭覺悟”極高的民兵連長發(fā)覺了,于是被五花大綁押至水庫大壩上罰跪示眾。從此,母親便很少再回家來。
終于有一天,父親、母親都前腳踩后腳地回到了家中。積年累月地由米糠而野菜、而樹葉、而草根,弟弟不堪饑餓,終于活活餓斃了。父親和母親默默摘下廚房門板,草草制成一具小棺木,又默默地將弟弟放進了小棺木里。
爾后,每逢周六下午,太陽隱入西山之際,就只剩我一個人佇立于村口,迎候?qū)w未歸的父親……
卡片2
中學校長調(diào)侃式的笑臉永遠像浮雕一般立在我的心中。
上初三時,學校號召學生踴躍報名參加空軍,守土戍邊,去疆場建功立業(yè)。我也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報了名。校長卻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說:“你把嘴張開,你看你少了一顆牙,缺牙的人怎么能當空軍呀?別胡思亂想了!你給我好好讀書!”我很快領悟了校長的潛臺詞:因你的右腳殘疾的祖父解放前經(jīng)過商,因你的出身低賤血統(tǒng)不高貴,你是沒有資格去當空軍或參加什么“革命”的,你只能好好啃書本。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我內(nèi)心非常非常感激校長煞費苦心的啟迪。
我好好啃書本,年年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終于一步步挨近了夢牽魂繞的大學校門。
平地一聲雷,“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徹底燒毀了我的大學夢。我草草收拾行囊從縣城中學回到故里,也在自家庭院點起一把火,把所有的課本、參考書、歷屆高考復習提綱統(tǒng)統(tǒng)燒成一堆灰燼——也把我滿腔的憤怒化作灰燼。
煙飛灰滅,人生的道路往哪里走?
我匯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兄弟隊列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秋收,經(jīng)年勞碌,尚不得溫飽不得安寧。于是,我去筑公路、架大橋、修水庫、挖礦糟、炸山石、打零工;我還去拜師學裁縫,挑著縫紉機走村串戶掙錢糊口,割“資本主義尾巴”風聲一緊,還曾被捉拿歸案扔進當?shù)厮皆O的土牢里喂蚊子。
“清理階級隊伍”風暴驟起,軍宣隊威赫赫開進了村。很快傳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凡是入了“另冊”的莊戶農(nóng)家,大門上都將由軍宣隊負責給刷上黑漆對聯(lián):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我家早已被入了“另冊”,經(jīng)過商的祖父不用說了,教書的父親時下又被發(fā)配農(nóng)場進“牛棚”,任小學教導的叔父據(jù)說是“特務”且自殺未遂。我家不刷黑對聯(lián)誰家刷黑對聯(lián)?
這不啻于古時在犯人臉上烙上火??!
我徹夜難眠。翌晨,我竟然想出了一條妙策。急慌慌趕到集市上頭來紅油漆,在大門兩邊立柱端端正正刷上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
待軍宣隊隊員提著黑油漆桶趕來時,鏟掉也不是,訓斥也不是,一下傻了眼……
卡片3
忽一日,默默無聞的故鄉(xiāng)突然名聲大噪。從兩山間穿峽而出流注于故鄉(xiāng)的滔滔大河被堵截起來了,一條石砌長堤蜿蜒如臥龍,堤下新拓出一片田疇,是為“大寨田”。于是,故鄉(xiāng)神話般地成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典型。奇跡需要引吭高歌,錦繡文章需要大書特書,一時間,報社、電臺的新聞記者蜂擁而至,連我這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失意之人也破格錄用,榮幸地掛上“農(nóng)民通訊員”銜。鄉(xiāng)親們一日三餐吃糠咽菜,啼饑號寒,牢牢被拴在大堤上,晝夜苦戰(zhàn)“大寨田”。而我,卻欣欣然丟下鋤把握起筆桿,加入了“鶯歌燕舞”的大合唱。
此后,在黑糊糊的吃飯桌上(用過飯后權當書桌),在昏黃黃的煤油燈下,我揮汗如雨地炮制出一篇又一篇的“交響曲”:《鐵姑娘挑燈夜戰(zhàn)》《農(nóng)村也是大學》《在與傳統(tǒng)觀念決裂的戰(zhàn)場上》《政治夜校的瑯瑯讀書聲》……也曾有過占領省報整塊版面的榮耀。寫了新聞,又寫詩歌,還寫小說,再寫散文。然而,越寫下去越不是味兒,直至某一日,翻看自己精心制作保存的一大本剪報時,突感又羞又惱,一氣之下,撕扯成片片碎紙拋入茅廁中去了。
時代擠壓了我,我卻違心地拿起筆來歌頌它。
我心里涌起一陣苦澀:“靈魂拍賣!”
卡片4
這是最后一趟列車了。那種企盼,那種渴望,那種擁擠,難以言述。漏乘的將懊悔終生。
我有幸擠入了復旦園的校門。
10年前的大學夢,10年后終成現(xiàn)實。一群歷經(jīng)了10年狂熱、迷惘、徘徊、痛苦、覺醒、身心疲憊的當年的紅衛(wèi)兵和老插們,突然匯聚到黃浦江畔,端坐在同一座敞亮的教室里,歷史在他們身上的投影所折射出的騷動不安,很快迸射出眩目的火花——如同我的同學胡平所說的:這是一群從社會陰溝里爬出來的“魔鬼”!
盧新華率先在班級墻報上貼出了他的處女作《傷痕》。
我一讀之下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小說一掃“四人幫”專制時期枯燥、虛假的八股味,撲面而來的是真切、動情的新鮮氣息。尤其是主人公王曉華的命運竟與我的坷坎經(jīng)歷那么相似,以致教我暗暗陪了淚水。然而,理智很快警醒我:《傷痕》是如同1957年“右派”作家劉賓雁的《本報內(nèi)部消息》《在橋梁工地上》和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同類型作品,無疑算是毒草,只能鋤了供肥田之用。
我恐懼。長期彎著脊梁,我還沒敢挺直起腰板。
出于對同窗命運的擔憂,我百般勸說盧新華,與之展開激烈的爭辯。小盧激憤了,突然向我大聲嚷:“我的小說是寫實的,廣大讀者又是歡迎的,那么,只能反證你們的那套理論是虛偽的!”
我愕然無語。
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第三版以整版篇幅推出《傷痕》,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頓時,復旦園失去了平衡,同學們、老師們,乃至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校長、黨委書記都卷入了這場大辯論,唇槍舌劍,各執(zhí)一辭。論爭擴大到上海,又波及全國,歷時數(shù)月之久,最后以宣告我所堅持的那一派觀點的失敗而告終。
我陷入了如黑夜般無涯無際的痛苦。
一方面,在感情上我為自己觀點的失敗而慶幸,慶幸一個舊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方面,我又深感茫然無措,心中的思想大廈轟然倒塌了——地動山搖地將我擊得粉碎。
整整半年我的筆下流不出一個字來。
我開始反思人生。
我開始反思歷史。
隨之而來的氣勢雄渾的真理標準討論和波瀾壯闊的思想解放運動,終于把我拽出思想的地獄之門。
我著手創(chuàng)辦學生社團春筍社。
我主編《大學生》刊物。
我投身于民主競選運動。
這是真正脫胎換骨意義上的悟覺。
我徹底告別了“舊我”。我為作人與作文立下了新的信條:“不再說一句違心的話,不再寫一個違心的字!”
因為,我學會了思考。
卡片5
思考,是一種智慧的痛苦。
大學畢業(yè)后,我北上京華任《光明日報》記者。我思考的目光,得以投向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舞臺。
人們都稱道記者為“無冕之王”,我卻極深刻領略了戴著鐐銬跳舞的滋味。
我要寫自己認為值得寫的文字。
我寫劉賓雁的辛酸歷程猶如在寫祖國的辛酸歷程;我為趙燕俠率先組團改革最終流產(chǎn)悲憤不已;我為中國5000萬殘疾人的命運掬一把淚唱一曲歌;我為祖國背馱10億人口重負艱難前行而哀惋嘆息;我展示紅衛(wèi)兵們昨日的悲劇場景與投身“世界大串連”洪流的莘莘學子們今日的喜劇心曲;我探尋“海南汽車狂潮”的始末得失令某些人暴跳如雷;我抨擊光怪陸離的“官倒”現(xiàn)象擊節(jié)扼腕怒發(fā)沖冠……乃至改革家們的浮沉榮辱、小民百姓排長串換煤氣罐、顧客去商店購物飽餐窩囊氣、工人上班寒風中苦等公共汽車而不得,等等,等等,都令我的筆尖顫抖。于是,我和我的合作者胡平像兩條狗氣喘咻咻竄于大江南北,又似螺陀一般被裹卷入一場又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官司”旋渦中。
然而,我沒有一絲猶豫、半點悔意。
前路正長,我已不再年輕,肩負責任不可推卸,憧憬希望更須前行。
我將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