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 繁 花
女青年伍珍為時代潮流裹挾,從插隊陜北到定居紐約,她這一艱辛坎坷歷程、愛情婚姻的不幸以及心態(tài)的驟變,個性的強烈掙扎和熱切追求,頗具耐人尋味的意蘊。
伍珍第一次看到余寶發(fā)時,壓根兒沒打算再看第二眼,更沒想到日后他竟會成為自己的丈夫。瞧那五短身材、蔫頭蔫腦的土樣兒,哪有北京知青味?可他的公社會計一職,比自己的空頭模范知青有來頭,有“份兒”多了。
陜北農村的窮苦,使知青們走的只剩下伍珍一個人。伍珍的父親是未戴帽的“右”派,家里又是后母當家。伍珍只能在貧困的小村里苦苦撐持著。因此,余寶發(fā)就漸漸成了伍珍訴苦談心的忠實聽眾。
那年夏收,余寶發(fā)下到伍珍這個村,就住在知青戶。麥收特別累人,天不亮就下地,頂著月光打場,伍珍實在挺不住了,手指割了個大血口,疼痛難忍,夜里又凈做惡夢,嚇得哇哇大叫。余寶發(fā)則關切地過來看望,孤寂和痛苦,終于把兩顆心連在了一起。
秋天,伍珍被公社推薦上了大學,憑著腦瓜子好使,模樣周正,伍珍竟在大學里出了名,男生們圍著她獻殷勤,伍珍春風得意,給余寶發(fā)的信便漸疏,意欲投入某書記的公子的懷抱。余寶發(fā)對伍珍的癡情已到死心塌地的地步,他專程趕到省城大學看望伍珍,使伍珍深感內疚并舊情復燃。臨畢業(yè),兩人結了婚,在縣城筑起了自己的小窩,日子過得還算美滿幸福。
誰想到伍珍在事業(yè)上竟日益不遂心,在縣委宣傳部再積極努力工作也是白搭,看不到前途。表弟出國深造的消息,使伍珍感到眼前突然明亮開闊起來,她決心破釜沉舟,沖出這個環(huán)境,出國去。恰在這期間,伍珍懷孕了,她要打胎。余寶發(fā)給她下跪,求她留下這個娃娃,可伍珍知道自己正在為新生而奮斗,這也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她下狠心打掉了胎兒。兩人共同生活了這些年,次刻才算明了彼次之間的最根本差異,一個認命,另一個不認。
老實說,伍珍申請出國留學,重點在“留”,學在其次,學什么又更次之。當聽說國外學習東亞歷史的少,獎學金最好拿,便從陜北向十幾所美國大學的東亞系發(fā)起越洋攻勢,把自己說得金光燦爛,并鑄造出一份全A的成績單。伍珍終于成功了。她在紐約的大學學了一年,深感力不從心,乏味之極,便設法轉學商業(yè)院。暑期便出去打工,到歌劇院賣票,圖書館撿書,餐館端盤子,總算一年的學費、飯錢有了著落。這期間,余寶發(fā)來信告訴她已辦妥了離婚手續(xù)。還托人捎來一張字條:“我還是想你,想得厲害,不過你只管放心學習,往前走吧……只要你活得好,我在這邊總是替你高興,替你祝福……”這條子伍珍后來一直珍藏著,心情不好時便拿出來看看,獨自掉淚。
商學院并不如意,一學期下來,伍珍心力交瘁,實在有點學不動了,深思熟慮了好幾天,伍珍去找了柴榮。柴榮是伍珍在紐約信得過的朋友,柴榮已攻讀完了碩士學位。伍珍要柴榮幫她找個美國籍的丈夫。柴榮便介紹伍珍認識了山姆,山姆是個艱苦奮斗的畫家,對伍珍一見鐘情。三個月后兩人便分了手,原來山姆是個窮光蛋,連房租都付不起。
為了改變自己日漸衰老的形象,伍珍進了美容室,割了雙眼皮,墊高了鼻子,消去了皺紋,變得光彩照人,引人注目多了,交結的男朋友走馬燈似地換,可惜那些男人都是縣花一現,伍珍膽戰(zhàn)心驚,再過一年將畢業(yè),能獲得居留權么?能找到美籍丈夫么?
異常悶熱的暑期又來到了,伍珍到一家批發(fā)行做工,老板見了伍珍即調她任老板的秘書,薪水也增加了許多。這老板便是約翰王。約翰王是出生在美國的華人,腰纏萬貫。三天后,老板請伍珍吃飯,席間對她說,“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了。我早已和我的太太分居。”伍珍面臨選擇,如拒絕,她即被解雇,再去奔波求職;如答應,她將成為約翰王的秘密情人,好處可想而知,但他畢竟是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了。他們再次會面,伍珍就收到了一張大支票。和約翰王在一起會使伍珍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余寶發(fā),仿佛同時找到了父親和情人,產生了著陸似的依托感。一個月后,他們已談到了他的離婚與他們的最終結合,約翰王還答應一定幫助伍珍辦到“綠卡”。
直到公園里已有了斑駁的紅葉,伍珍才開始懷疑自己上當了。她發(fā)現約翰王不愿和她在外過夜,偶爾的幾次,竟是帶著旅行包、文件箱在旅館一住三天,業(yè)務聯系都用電話。伍珍不敢詢問,可總是疑問。終于,她得出了結論,約翰王是瞞著太太與自己同居的。這家伙是在利用、欺騙她,她就象是他私養(yǎng)的一個妓女,這犧牲太慘重了。復仇的火焰燃燒著她的心。伍珍的得手,是通過一張印有約翰王與他、太太姓名的雙人支票。這是伍珍在他的公文箱夾層里發(fā)現的。她將支票復印了五張,分藏在不同的地方。約翰王看到那張支票,臉色剎時變了,伍珍站在窗前,等著他的爆發(fā)。而他卻穩(wěn)穩(wěn)坐下抽煙,看也不看伍珍。伍珍發(fā)現約翰王頭發(fā)幾乎脫盡,簡直可當她的祖父,自己真是瞎了眼。這時約翰王掐滅了煙頭,抬頭正視她:“你到底想得到什么?”伍珍被激怒了,“我要你賠償我的全部損失!我要賠償費!”約翰王站起身慢慢朝伍珍走去:“就算我瞎了眼,迷了路,以為此生還能真心愛一次,也被人愛一次。現在你替我開了眼,醒了夢……”說罷放聲猛然大笑?!拔彝跄匙鍪聫牟惶澊耍視刂刂x你的?!闭f畢,不等伍珍低下頭,伍珍就覺得臉頰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三天后,伍珍收到了一張高達5位數的支票。
畢業(yè)又在眼前,伍珍也和同學們一起各處奮斗著求職,不過,她并不顯得緊張和憂慮。她又遇見了好朋友柴榮,柴榮已和一個美國姑娘訂婚了。這消息使伍珍思緒萬千,若有所失,在冷清的公寓里,在暗夜的包圍中,她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陜北的小村莊里那個死心塌地對她好的男人。她找出了那張已經發(fā)黃的字條:“我還是想你,想得厲害,不過你只管放心學習,往前走吧……只要你活得好,我在這邊總是替你高興,替你祝福……”伍珍看了一遍又一遍,淚水淌了一臉。
現在的伍珍是真正發(fā)達了,在紐約找到了一個蠻不錯的工作,已經得到了“綠卡”,租下了個人公寓,而且籌劃著創(chuàng)辦自己的生意。更為重要的是,她已經和一個留學生同胞訂婚了。
(趙敏薦插圖: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