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　娟

第一年的大學(xué)生活是難熬的，遠離父母，我是多么想家呵。天天扳著手指計算，好容易挨到放暑假，我拖著行李風(fēng)塵仆仆趕回家。哦，又步入了兒時跳橡皮筋的弄堂，又見到了那幢淡黃色的樓房，又勾起了我多少溫馨的夢。

進門叫一聲“媽”，母親用雙手一捧起我那張消瘦的臉，就嗚嗚地抽泣了，我的眼圈也紅了，分別整整一年，怎不動情?過了片刻，我為母親抹淚，逗樂地說:“媽，女兒不是挺好嗎?”但她卻流淚不止，象遭受到什么冤屈，我覺得母親有些異樣。

待母親稍稍平靜后，她才喃喃地告訴我:“你爸爸真不要臉，扔下我們母女倆，和那個姓張的……”

這可能嗎?我頓如五雷轟頂，墜入迷茫的云霧。張阿姨是爸爸研究室的同事，過去也是我們家的常客，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在我一再追問下，母親羞怯地遞給我一封信，這是張阿姨一次在外地出差時寫給我爸爸的，是一封情書!我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母親表示，要將這封信告到爸爸的單位去，并征求我的意見。天哪!這使我一時不知所措。但我的頭腦很清醒，此刻任何偏激的行動，都會使我們這個三口之家毀于一旦。我一方面表示同情媽媽的苦惱，另一方面安穩(wěn)媽媽的情緒，提出先把情況摸清楚再說。

當(dāng)晚，爸爸下班回來了，我裝著一切事情都沒發(fā)生，盡力制造出一種和睦的家庭氣氛。爸爸見到我格外高興，還破例喝了點葡萄酒，他問長問短，關(guān)心我在大學(xué)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我有心隨便地問爸爸:“媽媽近來身體好嗎?”爸爸說:“她天天盼你回來，快想出病了?！备概畟z聊得很晚，看來，情況并非如媽媽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

不過，這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我想到了許多許多，諸如父母之間的感情，爸爸和張阿姨的關(guān)系等等。應(yīng)該說，爸爸和媽媽的結(jié)合是有感情基礎(chǔ)的，我不會忘記在那動蕩的年代，爸爸被屈打成“反革命”，關(guān)進了“牛棚”，媽媽靠著個人微薄的薪金，省吃儉用，每次帶我去探望爸爸，總要買許多營養(yǎng)品，還偷偷地塞進幾包好煙，使瀕臨絕望的爸爸感受到家庭的溫暖。而體弱的媽媽卻因此患上了肝炎，幸于不久爸爸出了“牛棚”，悉心照料著媽媽，這是一段相濡以沫、催人淚下的生活，難道爸爸都已忘卻了嗎?也許他們在追求上是有些差異。媽媽是個普通工人，關(guān)心的是家中的瑣碎小事，而爸爸是豁出命來干事業(yè)的人，而在這點上，張阿姨又和他頗為投機。過去，張阿姨到我家來和爸爸商討科研問題，媽媽往往會躲在門口偷聽，納悶爸爸為什么和張阿姨的話這么多，現(xiàn)在想來，不可掩飾，媽媽對此是有妒意的。好棘手的問題呀!這信是萬萬不能告出去的，更何況爸爸不久又要去美國考察，如果此事一張揚開，絕對不利于父母和好。我左思右顧，絞盡腦汁，一層一層地窺探著心中的秘密，不由一陣興奮，一陣害羞，我畢竟只有20歲啊。

第二天晚上，我對爸爸撒了個謊，說要去看同學(xué)，而一出家門，我就直奔張阿姨的家。張阿姨和愛人分居兩地，她婚后沒有生育，一直很喜歡我。她見我特地去看她，高興極了，又是抓糖又是削蘋果，還拿出一件款式新穎的羊毛衫，是為我買的。我在一陣張阿姨長張阿姨短的寒喧之后，即刻言歸正傳，當(dāng)我拿出那封“燙手”的信時，張阿姨驚呆了，臉色發(fā)白，萬分尷尬。我親熱地叫她“阿姨”，客觀地訴說媽媽的痛苦和我的煩惱，講述了我家過去的幸福生活，我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古腦兒說了許多許多，還難受地流了淚。張阿姨也很動感情，她臉色泛紅，熱淚盈眶，顯得內(nèi)疚。她話雖不多，但很有分量地說:

“娟娟，請你相信，阿姨是有理智的!”

我一回家，媽媽就焦急地向我打探“回音”，但我先沒說。我的心已不能平靜了，索性奮筆疾書一封給爸爸的信，已無法考慮措詞，只是盡情傾瀉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情感，一個子女對家庭的眷戀，我劈頭就寫道:

“爸爸，您還愛我嗎，您還愛這個家嗎?”

接著，我寫了許多媽媽對他的關(guān)心，特別是在他被批斗的歲月，是媽媽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挑起了家庭的重擔(dān)，給他以精神上的慰藉，還寫了我去張阿姨家一事。

“爸爸，媽媽嫁給您后，舍不得做一套新衣；她愛吃肉，您愛吃魚，而在我的記憶中，家中是很少買肉的；多少次，媽媽燒好了飯，領(lǐng)著我在弄堂口等候您回來，等得好晚好晚；您每每熬夜，媽媽牽腸掛肚睡不安寧，為您做夜宵……媽媽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爸爸，沒有媽媽解決您生活上的后顧之憂，沒有媽媽做出這么大的犧牲，您會有今天在事業(yè)上的成就嗎?!爸爸，您的女兒已長大，如果您已忘記了過去的一切，那么，女兒我是記憶猶新的。爸爸……”

我寫著寫著，止不住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地將信紙打濕。信寫好了，夜已深了，我如釋重負，有種痛快感。爸爸還在書房里挑燈夜戰(zhàn)，我就將信從門縫里悄悄地塞了進去。爸爸的椅子“嘎嘎”作響了，他站起來拾信了，我在門外關(guān)注著動靜，心里如揣著一只小兔，“嘣嘣”亂跳。不一會兒，爸爸的房里傳出了輕輕的抽泣聲，媽媽又心痛了，責(zé)怪我亂寫些什么，而我的心卻有些放松了，趁機安慰媽媽說:“誰讓你的心這么軟啊。”

爸爸的腳步聲響了，我趕忙躲進自己的房里，一封信也悄悄地塞進了我的門縫。媽媽早已按捺不住了，搶先拾起，屏住氣輕聲地念道:

“娟娟，我的好女兒，讀了你的信，爸爸很慚愧……。娟娟，你放心，爸爸不會給女兒丟臉的。請你勸媽媽早點睡覺，并對她說，爸爸對不起她，請她原諒。爸爸真高興，我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p>

媽媽讀到這里，激動得掩面哭了，還一個勁地自責(zé):“我也有錯，不能都怪你爸爸?！笨?，女人也許就是這模樣，我笑著對媽媽說:“我不管了，你們自己去對不起吧，我可困了，昨晚一夜沒睡?！?/p>

(章依推薦，摘自《社會家庭》)

(插圖:黃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