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弗·羅·貢薩萊斯 楊明江
作者以明晰親切的筆調,敘述了一對印第安青年從相愛到結婚的經過,生動地表現了印第安人真摯而純樸的愛情,古老而有趣的風俗習慣。
他是巴恰赫人,生在一個制作陶器的人家;還很小的時候,這雙手就學會了制作圓形陶坯,能夠熟練靈巧地擺弄泥巴。它們的動作是那樣地小心謹慎,以致當他制作粗坯的時候,倒更象是在撫摸那些泥胎。他是一個獨子,然而近來有一種令他頭暈目眩的感覺,在他心里種下了一種說不出的憂慮,這種心情使得他一天天地和父母疏遠起來……好些日子以來,一聽見小河婉轉低回的歡唱,他就感到欣喜若狂,那顆心總是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聞到鮮花散發(fā)的沁著蜂蜜香味的芬芳,他會感到如醉如癡,于是默默地讓胸中郁積的嘆息悄悄地抒發(fā)出來,好象他在犯了某個嚴重的過失時,以此來排解心中的憂愁一樣,……有時,他嘴里哼著一支悲哀的曲子,什么也不說,只是低低地唱著,仿佛是在品嘗什么酸溜溜的卻又滿有味道的東西似的。
“這只小鳥兒在想無花果了?!薄幸惶?,他的爸爸吃驚地聽見了他的歌聲,這樣說。
小伙子滿面羞色,從此不再唱歌了;但是作父親的——這個胡安·盧卡斯是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卻已經獲悉了他兒子的秘密。
她也是巴恰赫人,生得小巧玲瓏,豐滿而溫順。每天,當她去河邊汲水時,總要經過胡安·盧卡斯的門口……那兒有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個泥制的粗坯前,那是一個圓圓的小嘴大肚的陶土壺,他那雙靈巧而不知疲倦的雙手仿佛永遠也做不完它……
至于那兩雙目光怎么會碰到了一塊兒,只有上帝知道。這一次的相遇,既沒有火星,也沒有火焰,更沒有燃起熊熊烈火。它僅僅使得一只正在屋邊大樹的樹枝上歇息的知更鳥扇了幾下翅膀而已。
不過,從此以后,每當經過這個制作陶器的人家,她的步子就猶豫起來,并且還會面帶羞容,鼓足勇氣朝那兒飛快地瞟下一眼。
至于他呢,就把手中的活計停下一會兒,抬起眼睛,目送著那個朝小路走去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在河邊的樹蔭里。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父親——也就是胡安·盧卡斯,那個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正在制作一件泥胎,忽然他把模具放到了一邊……他順著兒子的目光看過去,終于看到了他盯住的地方……她,原來這就是他的目標,他的心意呀。當小伙子從心里感覺到老人深邃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時,他的目光禁不住在那條小徑的半路上僵住了。他的胸袋垂了下來,以便掩飾兩片臉頰上陡然泛起的紅暈。
“是她嗎?”老人干巴巴地問兒子。
本欄編輯陳安鈺
“是的?!毙』镒哟鸬?,急忙又操起活計來,好隱藏住自己的惶惑不安。
“村長”是一位印第安老人,由于他年事很高,又見多識廣,在這一帶頗受尊重,享有很高的威望。他熱心地聽著胡安·盧卡斯的請求:
“年輕人,也象上了年歲的人一樣,都需要伴侶,只不過對他們來說,她好比是芳香的花朵,而對于我們,卻如同一支拐棍兒……我的兒子已經看中了一個?!?/p>
“那就讓我們去履行上帝的法律,給小伙子以快樂吧,正如你和我,胡安·盧卡斯,曾得到過的一樣……你說怎么辦呢?”
“我想請你替我兒子去求婚?!?/p>
“這本是‘村長的職責……走吧,我跟著你,胡安·盧卡斯?!?/p>
在那位姑娘的門前,胡安·盧卡斯背著一磅巧克力,幾把煙葉,一捆劈柴和一捆松枝,陪同巴恰赫的“村長”站在那兒。他們叫了門,然后就等待著茅屋的主人前來開門。
不一會兒,便開始了那種印第安人的禮儀。
“保佑眾生的無比圣潔的圣母瑪麗亞!”
“她落地以來沒有任何過失,讓她懷孕吧!”“村長”在門外答道。
那扇小門打開了。一條狗叫起來。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煙霧把客人迎了進來,他們往里面走著,把帽子拿在手上,匆匆地行著禮。
茅屋深處,這一番儀式的中心人物,也就是那位姑娘,正在做薄餅。她的臉被火烤得通紅,這倒略微遮掩了她的驚慌,因為她正不安得象剛被關進籠子的小斑鳩;不過,看到老人們好心好意地來為她的前途操心,她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靠近門邊,她的父親瑪德奧·巴烏蒂斯塔正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望著剛剛進來的客人。他的妻子薇薇婭娜·佩特拉,一個肥胖而健壯的女人,卻不掩飾自己的興奮心情,指著兩塊石頭,請來訪者坐下。
“知道我們的來意嗎?”“村長”開門見山地搶先問道。
“不知道,”瑪德奧·巴烏蒂斯塔毫不害羞地撒謊、“不過,無論是出自什么緣由,我這窮家陋舍對你們的光臨總是深感高興的?!?/p>
“那好吧,瑪德奧·巴烏蒂斯塔,我們的父親和鄰居胡安·盧卡斯到這兒來向你求親了,好讓你的女兒為他的兒子溫暖炕頭?!?/p>
“我的回答會叫你滿意的……不過我希望我這位好鄉(xiāng)親胡安·盧卡斯有朝一日別后悔:我的姑娘并不勤快能干,她性情固執(zhí),頭腦又笨……生得又黑又矮,也就是說,一點兒也說不上漂亮……說真的,我不明白,都看上她什么了……”
“我也說不上來,”胡安·盧卡斯插了進來,“到目前為止,我總算有能力使我的兒子學會了一門本事,他要是好好干的話,是可以交上好運的……假如想摘掉他心里的那朵鮮嫩而芳香的花,肯定是愚蠢的。不過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小家伙的頭腦已經熱昏了,我這個作父親的嘛,責任當然是……”
看到事情進展得十分順利,薇薇婭娜·佩特拉在茅屋的角落里微笑著:就要舉行婚禮啦,作父親的卻在拼命地貶低自己的孩子,這個跡象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這一點。
“那是因為謙虛使得你們都看不見自己孩子的長處……當有人謹慎地引導他們的時候,年輕人都會成為好樣兒的。”“村長”說道,這是他在這類場合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話。
女孩子坐在一塊石頭上,傾聽著長輩們的交談;在這一場言語的競賽里,她是那枚最大的籌碼,然而,她甚至連正視一下參加這場競賽的人的權利都沒有。
“你瞧,我的好鄰居,好鄉(xiāng)親,”胡安·盧卡斯又說,“請收下這些禮物吧,我只不過想表表我的誠意。”
于是瑪德奧·巴烏蒂斯塔鄭重其事地說了一番在這種特殊場合應該說的話。
“別人第一次送到家里的東西就收下來,這樣做是沒有教養(yǎng)的,你是懂得這一點的……把它們送到上帝那兒去吧?!?/p>
來訪者站起來。主人吻了吻“村長”的手,并且溫和地擁抱了他的鄰居胡安·盧卡斯。兩個人又扛著那些禮物走出來,按照這兒的禮節(jié),瑪德奧·巴烏蒂斯塔是不能收禮品的。
薇薇婭娜·佩特拉快活得滿臉通紅:第一次儀式進行得真順利。
姑娘用手背撩開掉到額上的一綹頭發(fā),又急急忙忙地繼續(xù)做餅,她得把平鍋旁邊堆著的面團全部做完。
瑪德奧·巴烏蒂斯塔一言不發(fā),蹲在茅屋門口。
“薇薇婭娜·佩特拉,”他命令道,“給我拿燒酒來?!?/p>
紅光滿面的女人聽從了,把一個燒酒壺遞到男人手里。他開始慢慢地呷著,細細地品嘗酒的味道。
第二個禮拜里,這種會晤又重復了一次。在這種場合,雙方理應要喝很多酒,他們也正是這樣做的……這次的禮物又增加了香皂、砂糖和一袋鹽,但是主人又沒有收下,再次遭到了拒絕。這一次男人們的話都不多,因為在這種古板嚴格的禮儀面前,語言已經失去了意義。
女孩子從此不到河邊去了——老規(guī)矩是這樣要求的——,不過,小伙子卻不讓自己那雙巧手閑下來,繼續(xù)在那些玩意兒上面拍來打去,讓它們一個個都變得圓溜溜的。
在第三次拜見里,瑪德奧·巴烏蒂斯塔就得不失體面地讓步了……事情也正是這樣:盡管他們又增加了一塊羊毛織毯,一件繡著蝴蝶和花朵的綢上衣,還有耳環(huán)、項圈以及一枚結婚戒指,這是未婚夫送給未婚妻的禮物,他卻帶著一種生氣的、不得已的樣子收下了這些東西。
他們說到了結婚的日子和如何請教父教母。所有這些事情,老人們都用最好的協商辦法進行了安排。
女孩子繼續(xù)在石頭上砸著玉米。在那張被熾熱的炭火烤得通紅的臉蛋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一聲不響地聽著那些安排,并不停下來稍事休息,從早到晚,不是磨面烤餅,就是烤餅磨面。
那個日子終于臨近了。薇薇婭娜·佩特拉和她的女兒徹夜未眠。女鄰居們都來看“喜筵磨面”。她們圍著這個待嫁的姑娘,她必須磨出半個阿羅瓦的玉米,還要把它們做成幾百張餅,以供喜筵上食用。大鍋里翻滾著的是美味的“黑色菜肴”?,數聤W·巴烏蒂斯塔拿出兩壇酒來,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得又整齊又漂亮,等待著新郎一行人的到來。
他們到了。他和她這是第一次在近處相見。姑娘羞怯而恭順地微笑著;他則板著臉孔,低著腦袋,一面用他那雙嶄新的吱嘎作響的涼鞋使勁地在地上踩著。
“村長”站在房子中央,薇薇婭娜·佩特拉把玫瑰花瓣灑了一地。當客人們陸續(xù)擠進來的時候,十孔笛悠揚地吹奏起了音樂。
現在,新婚夫婦順從地在“村長”的腳下跪著。人們圍住了他倆?!按彘L”開始講起男人應盡的職責和女人當守的婦道……說到男方發(fā)號施令的范圍以及女方應受到的尊重。他讓他們倆拉起手來,同他們一起,面對神主祈禱……新娘子站起來,向公公——巴恰赫的塞塔耳印第安人胡安·盧卡斯——走過去,吻了他的腳。他于是彬彬有禮、十分莊重地把她扶起來,交到兒子的手里。
終于,輪到薇薇婭娜·佩特拉上場了……她的角色時間很短,但是很有意思。
“這是你的妻子,”她一本正經地對女婿說,“……你愿意的話,可以把她領到家里去,讓她為你溫暖炕頭。”
于是,小伙子神圣地答道:
“好的,媽,你已經同意了……”
新婚夫婦溫順而緩慢地定了出來。她象只羊羔一樣跟在后面。
婚禮結束了,薇薇婭娜·佩特拉放聲大哭,一面說道:
“姑娘高高興興地走了……我女兒歡天喜地地走啦,今天是她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我們的男人們哪,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對女人來說,換到另一塊石頭上去坐,這滋味有多么香甜……”
拐過那道帶刺的柵欄時,他把她那胖胖的無名指握在了手上,一面笨拙地聽著一只小鳥快活的叫聲。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集》)